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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妄沒動,兼竹系髮帶時有幾縷掃到了他的襟前,今日清晨下過一場雨, 淡淡的新雨清香縈繞在鼻端。

兼竹身上似乎很容易帶上別的氣味,像是去酒樓聽曲喝酒,回來便帶了脂粉陳酒的味道;在菜地裡搗鼓一陣,起身便帶了青葉泥土的氣味;他從蒼山出去, 在別人眼裡大概也是帶著蒼山細雪冷冽的氣息。

發帶不過三兩下就重新繫好。

懷妄退開一步,兼竹抬起頭半似玩笑道,“仙尊以後可別隨便拿人東西。”

“……我非有意。”懷妄抿唇。

“喔。”兼竹應得很敷衍, 在懷妄惱羞成怒前,他換了個話題,“仙尊要從我這裡得到訊息,卻又不願同我分享你知道的訊息。”

他輕笑, “空手套白狼?”

懷妄默了幾秒, “想要交換,得看你帶回來的訊息有多大價值。”

兼竹呵呵, “仙尊衡量得真是清楚。”

“不然呢。”

跟失憶的人沒有感情牌可言, 兼竹料想繼續對話也是自尋煩惱, 他點頭應下,“那便依仙尊吧。”

翌日, 到了約定的時辰。

兼竹同門中眾弟子一道, 隨著未乙掌門從紋心閣前出發, 去往山門外迎接貴客。

何師兄走在他身側, 小聲道,“聽說今日來的是天闕宗少宗主薛見曉。”

兼竹打探訊息,“來做什麼的?”

何師兄笑了, “這哪是我能知道的。”

兼竹點點頭,心說也是。他又暗自思量著瀛洲來人有什麼用意,自己又該如何套到有效的訊息。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前堂朝山門外走,路過聞聲堂時,築基期弟子正在裡面聽課。

江殷本是豔羨地看著窗外,一晃眼看見兼竹也在其中,差點沒坐穩!他壓下心頭的嫉妒,狀似無意地同周圍人小聲嘀咕,“怎麼還把身份不明的人帶著……”

聞聲堂中的小插曲兼竹並不知曉,他跟著隊伍一路出了中門,片刻便至山門外。

天闕宗的人還沒到,掌門站在最前方,神色嚴肅彷彿如臨大敵。宗門內最拔尖的弟子全在這裡,蒼色衣袍迎風獵獵,威嚴肅穆。

兼竹側頭問何師兄,“那位少宗主是來拆我們家門的?”

何師兄嘴皮子動動,“不是,但天下第一仙宗必須有氣勢。”

“……”

少頃,天際雲海翻湧,風過四野,樹冠嘩啦作響。

豪華至極的金玉舟自遠方而來,彩鳥盤繞,孔雀獻屏。伴隨著清越的鈴響,金玉舟停在山門前。

隨行之人多達四五十,兩名元嬰修士彎腰掀開幕簾,舷側降下碧玉長梯,“少主請——”

兼竹忽然理解了掌門對排面的執著:此等場面之誇張,不知道的還以為臨遠宗在迎親。

幕簾掀開,一人從長梯上走了下來。

天蠶絲錦,昆瑗佩帶,天價玉石在其行走間丁零當啷一陣響,渾身上下金碧輝煌,整個人看著就不像凡間物。

來人抬起臉,逼格十足。

兼竹身軀一震!熟悉的逼格,熟悉的臉,熟悉的少年近在眼前。

他內心滑過一串綿長的省略號………接著面無表情地看薛見曉同掌門相互施禮,雙方都還在硬凹逼格。後面兩隻孔雀原地起舞,大彩屏開得跟二人轉花扇似的。

何師兄傳音入密:師弟,天闕宗少主好耀眼,感覺高攀不起。

兼竹:這一身堪比穿山甲,常人也不敢去攀。

何師兄:……

禮畢,掌門帶著薛見曉往宗門內走。

眾弟子側身分開一條道,兩人昂首闊步地並排向前,逐漸向兼竹的位置逼近。薛見曉正走著,傲然的目光掃過一側弟子,冷不丁就對上了兼竹難以言喻的眼神。

他,“………”

薛見曉心中一驚,一腳踩上繁複的衣襬,“噗通”一聲撲倒在地!石階在昨日便打掃得光滑無垢,他跪地後幾乎是平移著滑到了兼竹跟前——

整個場面瞬間凝固。

未乙掌門原地凌亂,眾弟子屏氣無聲,幾十道目光落在兩人身上,代入感太強,他們已經開始抓地了。

兼竹在那只黃金穿山甲朝著自己丁零當啷滑跪過來時就有點窒息,現在兩人一上一下地對視著,眼中有千言萬語百般思緒。

片刻,他俯身將人扶起,“不必多禮。”

薛見曉,“……”

眾人,“………”

掌門身側,洛師兄一口氣哽在胸口:說好的謹言慎行!不可失禮!!!

雖然有些一言難盡,但薛見曉好歹是重新站起來了。他臨場發揮,把住兼竹伸來的那隻手,“看來你還沒忘記我們之間約定的暗號。”

兼竹,“……”不,沒有這種奇怪的約定。

眾人驚愕一波接著一波:感情兩人私交甚篤,還有暗中約定的小秘密?

掌門最先回神,幾步走來,“弟子兼竹,可是認得薛少主?”

兼竹還沒開口,薛見曉便擺擺手,“認識認識!”

未乙掌門看了兼竹一眼,招手叫他來自己身邊,“到這邊來吧,同薛少主一道敘敘舊。”

一行人重新上路。薛見曉老鄉見老鄉,逼格不用裝,拉著兼竹一路逼逼,全然地放飛自我。

掌門也終於不用硬撐架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神采奕奕。

他們原路返回,路過聞聲堂時,江殷又抬頭看了一眼:只見掌門身側站著貴客,而兼竹站在貴客身旁,兩人熟絡地談笑風生。

他握筆的手一抖,墨水撒下幾滴:可惡,這人定是會什麼妖媚之術!

兼竹原以為瀛洲來人是有什麼大事發生,沒想到是離家出走的薛見曉閒逛來了。

幾人坐在一起聊了會兒沒營養的話題,薛見曉便說讓兼竹單獨陪他說話。掌門身上也還有事務,聞言叮囑兼竹好生待客,隨後帶著洛沉揚一起離開。

人一走,薛見曉就沒坐相地攤下來,“好累。”

兼竹看不懂他,“何必呢。”

薛見曉搖搖頭,對逼格的執著不容置喙。他把話題換回兼竹身上,“你不是說自己來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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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在臨遠宗。”

薛見曉一臉吃到瓜了的表情,“尋到了嗎?”

兼竹搖頭。不算尋到了,畢竟懷妄還不認他。

薛見曉不再追問,“那你現在住哪兒?快帶本少主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進不去。”

“為什麼?”

兼竹腦中浮出懷妄那張冷若寒霜的臉,“有兇獸鎮山。”

薛見曉打了個哆嗦,“那算了。”

兩人在宗門裡兜圈散步,兼竹同人打聽訊息,“最近瀛洲可有什麼事?”

薛見曉碰著沿途垂下的花枝,葉瓣落了一身,“不清楚,本少主離家很久了。不過這幾個月家中倒是沒怎麼管我,也不知道是有事在忙還是放棄治療。”

兼竹若有所思,“之後有訊息同我共享一下。”

“沒問題,畢竟我們是難兄難弟。”薛見曉大方應下,又摸了酒壺出來,“這兒風景不錯,來陪本少主喝喝!”

“……”

待到日光漸微,薛見曉終於離開了臨遠宗。

兼竹同掌門請示後回了蒼山,懷妄正在庭院裡坐著。那只大白鶴抖著羽毛,看見他走過來張開長喙叫了一聲。

懷妄抬眼看了過來。

兼竹兜著袖子晃過去,“天闕宗少宗主回去了……”

“他便是約你喝酒之人?”懷妄突然開口。

兼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淡淡的酒香在兩人間瀰漫,同那兩次一般。兼竹反應過來,挑眉道,“是又如何。”

修長的手指在石桌上搭了搭,懷妄看著他,“他這次是專程來找你的?你二人是什麼關係。”

“這是我的私事,仙尊很關心?”

“你的私事與我無關。”懷妄面色未改,“我只關心瀛洲的事。”

“……”兼竹又被他背刺一刀,呵呵道,“有緣千裡來相會的關係。”

懷妄聞言不語,也不知信沒信。

他不近人情,兼竹便也同他公事公辦,三兩句將情況講了,向他索要訊息,“到仙尊了。”

懷妄問,“你想知道什麼?”

“仙尊為何不希望靈氣復甦。”

“三界的秩序和平衡會被打破。”懷妄道,“如今上位管理下位,強者相互牽制,但若有朝一日,九州之內修行者皆實力暴增,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他抬眼,“國泰民安?”

懷妄眼底的冷色讓兼竹背後一寒,腦中突然跳出一個詞:暴.亂。

兼竹面色微沉,“是人為還是自然?”

“靈氣復甦並非人力可及,但門中符陣卻是人為。”

一個天災,一個人禍,兩者看似毫無關聯。卻隱隱在千里之外的瀛洲與臨遠之間牽起一絲看不見的線。

兼竹揣著袖子側頭看向霞光萬丈的天際,“但願不要出什麼大事。”

懷妄啟唇,“出事可能性極大。”

兼竹,“……”

他想到懷妄那張疑似開過光的嘴就心驚肉跳。他看向後者的眼神頗為忌憚,“你能不能講點好的?”

懷妄不認同,“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

兼竹麻木,“比如天打雷劈?”

懷妄皺眉,顯然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深意。

瀛洲的頭緒還沒理清,過了兩天兼竹又收到薛見曉的傳訊。

薛見曉垮起個小少主批臉,“家裡臨時來人把我逮回去了,朋友,再見來不及揮手!”

兼竹隔著傳訊給他揮了揮手,“了你一個心願。”

薛見曉噎了一下,“本少主謝謝你。”

他還沒說兩句另一頭似乎有人叫他,薛見曉同兼竹丟下一句“有空聯絡”便切斷了傳訊。

兼竹輕輕嘆了口氣,薛見曉被逮回家,懷妄這兩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兒,蒼山上時時見不著他人影。

生活的調劑少了一半,兼竹甚是空虛。

唯有江潮雲新出爐的小話本能給他帶來一絲絲沁人心脾的愉悅。

下了晚課,落日黃昏,兩人走在回去的路上。

兼竹一面翻著江潮雲筆下他和懷妄“驚天地泣鬼神的相遇”,一面聽人絮絮叨叨轉述宗門內近來的八卦。

“上次天闕宗少宗主到訪,好多人看見你跟他在春花驕陽下攜手同遊,都說你美貌驚世,得了少宗主青眼。”

兼竹翻過一頁話本,“沒人說過我們是舊相識?”

江潮雲已經很有經驗了,“大家只想聽最刺激的故事。”

“……”

兼竹感慨自己真的很會授人以漁。

兩人所在主峰不同,到了岔路口便停下,準備各自分別。

黃昏的斜陽拉長地面的影子,兼竹將話本遞還給江潮雲,後者伸手接過,忽地風起,紙頁嘩嘩作響。

“啪嗒”,江潮雲趕緊將話本合上揣回兜裡,風聲未停,他轉頭看向起風的方向,“這風真大。”

兼竹也順著風源看去,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山巒,在那模糊不定的天際,層雲卷積,似要洶湧而來。

他心頭隱隱一沉。

“你先回去。”兼竹拍拍江潮雲,“關好門窗,小心火燭。”

“什麼?怎麼了?”江潮雲茫然。

“無事。”

兼竹叮囑過前者便飛身而去,幾句話間疾風漸勁,他迎著風,蒼色弟子服獵獵翻飛,髮絲在身後肆意散揚。

銀色的髮帶墜著紅玉,在夕陽斜照下殷如滴血。

最好是無事。兼竹面無表情地想,按照以往懷妄的尿性,毒奶完了就跑不見,多半沒好事。

呵呵。

他收好後看向那扇毫無動靜的窗扉,拍了拍手上的土轉身回去了。

翌日,兼竹一進學堂便被許師姐小聲叫住。

許師姐愧疚,“昨天仙尊可有責罰你?”

“怎麼會。”兼竹正經道,“仙尊是個好人。”

“那就好。”許師姐轉而關心起菜苗,“找到地方種菜了嗎?”

“找了塊風水寶地。”

“你怎麼知道是風水寶地?”

兼竹揣著袖子,“仙尊住的地方,自然是風水寶地。”

許師姐,“……什麼?”

不等兩人繼續討論下去,檜庾真人便從門口跨入,手裡拿著黃紙硃砂,“都歸座了!”

話題中斷,許師姐雲裡霧裡地晃回了自己位置。檜庾真人看眾弟子都已入座,開始講授今日的符陣課。

畫符制陣,“先天符”靠的是一點靈光,“後天符”則儀式繁雜。他們集體修習道符,不必祝誦加持,只學符文繪法。

在場都是金丹元嬰,修習的符法並不精深。兼竹看了一眼,對他而言不過隨手可成。

檜庾講授過後,座中弟子埋頭練習。

兼竹一手拿了黃紙,硃砂碾過粗糲的紙頁,如騰蛇盤雲,在落下最後一筆前,他腕間微頓,刻意留了些缺陷。

畫完一道符,他撐著下巴打發時間。

檜庾趁這空擋也在研究符陣。先天符不費朱墨,高階大能可憑空以指繪符,威力更甚黃紙符法。

他指尖隔空在黃紙上勾畫,符紙無風而動,符陣在其上緩緩結成。

兼竹的目光落在即將成形的道符上,微微凝滯。

檜庾所繪應當是聚元符一類,然而黃紙上符頭居子位、符膽臨申位,此刻恰逢辰時三刻天心坐宮,直符太陰陽遁逆行。

符成,必勾動雷火。

符腳即成那一瞬,一枚硃砂石破空而去。怵——符膽破,符紙竄起一簇火苗!

檜庾如臨當頭棒喝,猛地覺出方才的失誤。他冷汗浸出背心,立馬用靈力裹住廢掉的符紙,青煙“呲呲”消散。

異況引得眾弟子紛紛抬頭,“真人?”

“是我失誤了。”檜庾擦去額角的汗珠,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成,雷火落下會發生什麼。他緩過神後看向後排,“你懂九星八卦?”

詫異的目光在學堂內交錯,眾弟子順著檜庾的視線轉過頭。

兼竹姿態閒散地坐在案後,一手搭在膝間,一手擱在桌面,恍若無事發生。

若不是看見他白皙的指節被硃砂石染得一簇簇嫣紅,拇指指甲蓋邊落了一道深紅的印子,眾人差點就信了。

檜庾篤定,“我知道剛剛是你出手。”

兼竹在四周或探究或驚豔的視線下捻掉指尖粉末,“沒拿穩,砂石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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