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蝶坐船從鹽南島返回花都,一番折騰到家後接近傍晚。

初秋的日頭還顯長,半個昏黃的太陽在兩棟樓宇間搖搖欲墜,但各家各戶已經都將燈點起來了。

連通兩棟老樓的是鏤空的之字形樓梯,扶手鏽跡斑斑,颱風席捲過的溼痕還未幹,姜蝶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怕滑跤。這種舊樓梯,上下最不能掉以輕心。

因為提前給她媽打過電話報備,這會兒還沒進門,飯菜的味道就從門縫裡飄了出來。

“媽,我回來了。”

她推門朝屋裡大喊,廚房裡應聲道:“最後一個菜馬上就好,你先洗手。”

姜蝶脫力地往沙發上一癱,滾了幾滾。

真好,二手的破沙發,不用擔心側漏。

樓宇間最後一絲昏黃落下,姜雪梅正好端著芹菜炒肉出來。

“就刮了這麼幾天颱風,菜價就漲了。”她碎碎念,招呼姜蝶過來吃飯,“要不我還是出去找個工作吧。”

“用不著啊,我現在能賺到錢。”姜蝶把盛好的飯推到她面前,“你別忘了你的老毛病,別瞎折騰。當然如果你是覺得生活無聊,真的想找點事做,我還是支援你的。”

姜雪梅不認同地皺起眉:“大學生還是應該好好學習,少操心賺錢的事。我如果出去工作,能幫你分擔一點也好。就這房子,居然還給我們漲價。”

又是老生常談的話題。

姜蝶耐著性子:“不是跟你說了嘛,學校裡的宿舍床位我租給研究生了,她每月也會給我點錢,能抵點房租。你自己一個人不也是租房,不如我們倆一起住。”

“我一個人找個地下室……”

“打住!”姜蝶夾了一口芹菜塞進她的嘴裡,“你去住地下室,我去住宿舍。那我畢業回來怎麼辦?我們不是還得繼續找房子,多折騰。就乾脆住這裡挺好啊,都住了好些年了,東西還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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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雪梅嘴裡塞著菜,含含糊糊道:“你畢業還回來這裡幹嘛,媽攢錢送你出國,雖然現在肯定還不夠……”

姜蝶一愣,心裡動容。

她故作輕鬆道:“媽,那個我早就沒在想了。”

姜雪梅神色嚴肅:“怎麼不想,不要擔心錢的問題!”

姜蝶撫上她擰著的眉心:“我最近知道我們學院有交換生的名額,可以免費去國外學一年。我想爭取下這個。所以你真的別瞎操心了。”

姜蝶感覺到手下的眉心更緊地糾在一起。

“那這個名額得多難得啊!不花錢的好事,誰不想要?”

“對,誰不想要呢。”姜蝶深吸一口氣,“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她就要做那個有心人。

當天夜裡,姜蝶忍住姨媽的翻江倒海,翻開設計手帳審視之前的設計草稿。

彼時她沒想好人選,憑空設計了幾款,想用衣服去套人。

現在回過頭再看,形都有,但沒有神。

衣服和人一樣,沒了神,那就是致命地平庸。

拿這樣的作品去比賽,就算饒以藍不從中作梗,她也不能贏。

姜蝶眼也不眨地把那幾頁統統撕下來,揉成一團丟進紙簍。

她咬著筆桿望向窗外,視線被對面的矮樓阻隔,摻著雜亂的電線杆,往下滴水的溼漉漉的被罩,還有用礦泉塑料瓶插著的夜來香。

逼仄,擁擠,粗糙。

但她一抬頭,還是能看到月亮。

姜蝶的耳邊忽然響起了那名為蝴蝶的颱風去而復返的聲響,很重,如風如雨。又很輕,如蝴蝶振翅。

她著手開始在速寫本上畫草圖,原本沒有五官的模特,不自覺地添上了眉眼。

筆觸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似的:毛流分明的眉間,深陷的眼皮,一雙如冰川一般透明的眼睛。寒氣凜然,凍結著冰冷的裂痕。

活脫脫就是蔣閻。

姜蝶以他為模特再畫下去,平平無奇的思路瞬間點亮,姨媽的痛覺也逐漸感知不到。

她全神貫注地伏在桌上,一筆一線地畫著衣服的草稿。

靈感如噴泉湧動,她像是攥著筆尖跳舞,月光輕盈地從手腕的黑色髮圈拂過。

一晚,僅僅這一晚,姜蝶設計出了自己迄今最滿意的一件衣服——

一件花襯衫。

深藍的緞面上大朵大朵的夜間睡蓮,有一種妖異和聖潔的對撞,掀起一場亞熱帶風暴。

她將之命名為,“風眼”。

而可以完美詮釋這件衣服的人,只能是蔣閻。

即便他的衣服從來都是黑白灰,款式單調利落,很難讓人想象他穿上這件衣服的樣子。但正因如此,姜蝶篤定他才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解開他一絲不苟扣起的衣領,才能釋放出籠的摧枯拉朽的驚豔。

颱風過境後,花都大學又恢復了上課。

姜蝶有早課,從鴛鴦樓去到大學不遠,騎著腳踏車很快就到了。

早課是和專業無關的毛概,翹課的人很多,大多直接拜託去的同學幫忙點名。而姜蝶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為了學分不會冒險曠課。

她踩著點到教室,駕輕就熟地坐到最後一排。微信裡收到同院系好友盧靖雯的點到請求,這姑娘又起不來。

姜蝶只好捏著嗓子,埋下頭在老師點到時偽裝聲音,幫她矇混過關。

老師在講臺上開始枯燥的理論,姜蝶掏出手機,點開蔣閻的黑白頭像,斟酌著新一輪的開場白。

小福蝶:師哥,打擾了……我好像有個飾品落在你的別墅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在?我想過去找一下,麻煩啦

這條微信,他總不至於不回吧?

一直到下課,姜蝶終於盼到黑白的頭像旁亮起了小紅點。

wasteland:我不確定。盛子煜鑰匙還沒還我,你可以和他要,直接去別墅找。

wasteland:還有,你句末漏了個句號。

“…………”

姜蝶看到訊息的一剎那,差點沒把手機捏碎。

我要找的根本不是飾品!是你啊大哥!

漏了個句號是什麼鬼,你強迫症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

她氣得直翻白眼,垂死掙扎著回覆。

小福蝶:啊?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我這個不著急,還是等你在的時候過去找吧。

這回她仔細檢查了一下標點,按出發送。

對面沒有動靜。

姜蝶平均十分鐘刷一次手機,連騎腳踏車等紅燈那幾秒都要掏出來看一下他回沒回。

直到她刷到蔣閻在三分鐘前又發了一條朋友圈,關於學生會十一假期團建的公告。

他媽的。

看來又已讀不回了,行,真行。

姜蝶氣笑,把蔣閻的微信名改了個備註,衣架。

你等著,遲早把你拿下。讓你掛上我的衣服!

她最後沒去找盛子煜拿鑰匙,如果蔣閻不在別墅,她壓根不打算過去。上完課後就直接回家開始從相機裡導素材,準備把盛子煜生日的vlog剪出來。

剪片前她得把所有拍的素材先過一遍,挑出可用的,把無趣的段落和拍攝角度太醜的全部剔除。

翻閱在別墅第一天的素材時,姜蝶看到某個片段怔愣住。

她記得當時自己正在除錯鏡頭,在鏡頭裡發現了蔣閻的現身。

但早於她發現之前,它已經悄無聲息地捕捉到了被大家忽略的,蔣閻出來的那一幕。

雖然由於高度問題,畫幅只框到了蔣閻的腰,顯露出一雙又長又直的腿,走動的頻率像老掛鐘下擺動的長髮條。

姜蝶好奇地從他出房間的節點看起,將螢幕調到最亮,詫異地發現,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出聲。

而是單手擎著欄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在看什麼?還是在猶豫要不要出聲?

無從猜測。

姜蝶悻悻地把這段素材拖進了垃圾箱。

剪輯是個很耗時的活,她在電腦前一坐,回過神來幾近傍晚。

抽空看了眼手機,一條意外的未讀訊息驚得姜蝶大腿一麻。

——救命,蔣閻居然主動給她發來訊息!

衣架:你丟的飾品長什麼樣?

姜蝶忙不迭回道。

小福蝶:一條銀色的腿鏈哈。

……又不回覆了,姜蝶也是頭一次碰到有人發微信是詐屍型。

無可奈何,她只好再仔細揣摩蔣閻剛才發來的話,他之所以會問飾品的樣子肯定是想幫她找,這麼說,他現在人就在別墅?

姜蝶當機立斷,抄起桌邊的速寫本塞進帆布包,蹬上單鞋,三步並作兩步衝下鴛鴦樓。一邊按著手機發消息。

小福蝶:師哥是現在別墅嗎?

小福蝶:我現在正好有空,已經坐船過來啦。你如果找到的話麻煩等我一下,沒找到的話就不用找了,一會兒我自己找就行!

她氣喘吁吁地來到碼頭,坐上日落前開往鹽南島的最後一班船。

屁股剛挨下座位,一直沒動靜的微信叮一下,終於響了。

衣架:我沒在。

衣架:但有別人在,你可以去。

姜蝶眼角一抽。她判斷的沒有錯,他確實有想幫她找。

可人沒說要親自找啊。

重點是,怎麼又有人在他不在的時候進他的別墅了!

她深吸口氣,鬱悶又好奇地問。

小福蝶:……誰啊?我認識嗎?

對面很快回覆。

衣架:上門回收沙發的。

“……”

姜蝶已經坐上“賊船”,回不了岸,滿肚子窩火地來到鹽南島。

她來到蔣閻的別墅一看,好傢伙,兩個師傅正在吭哧吭哧搬那張沙發。

罪魁禍首心虛地摸了把鼻子。

他們把沙發搬了出去,客廳空了一大片。其中一個師傅從外頭進來,把那條熟悉的銀鏈子遞到姜蝶跟前,曖昧一笑:“大妹子,這是不是你落下的啊?剛找了好久幫你找到的。”

姜蝶接過來,從牙縫裡擠出笑:“謝謝師傅。”

她無奈地看著手中的腿鏈,又看了一眼沙發空掉的位置,不禁深感蔣閻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尺,根本油鹽不進。

如果以往,也許姜蝶就放棄了。

但……

她的目光聚集到帆布包裡的速寫本中,那件已經設計出雛形的“風眼”。

八字已經有了一撇,姜蝶不願意自己的作品將就。

可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她現在連私下接觸蔣閻的機會都沒有,如果她是學生會的人倒還好辦些。

等等,學生會?

姜蝶福至心靈,連忙點開朋友圈,開啟了剛才等紅燈時刷到的學生會團建公告。

她粗粗掃了一眼,學生會為了迎新,以及犒勞去年成員為學校做出的貢獻,決定在國慶假期組織一次團建活動,飛往泰國。

姜蝶思索片刻,主意打到了盛子煜身上。

她把這條訊息轉發給他,試探道。

小福蝶:學校對你們也太大方了,我現在加入學生會還來得及嗎!

玩攝影窮三代:嗐,這根本不是學校給撥的款,是會長自掏腰包的

小福蝶:……他真的對你們部員好照顧

小福蝶:你打算去嗎?

對面沉默了好一會兒,慢吞吞地發來一個不佔便宜是傻子的表情包。

小福蝶:那你們部還招新嗎?

玩攝影窮三代:招啊,但一般就招大一的

小福蝶:你不是晉升副部長了嗎,招大一大二還不是你定

玩攝影窮三代:我上頭還有部長呢

玩攝影窮三代:不是,你認真的?

小福蝶:我看起來像開玩笑的樣子嗎.jpg

小福蝶:想蹭個免費遊嘛

玩攝影窮三代:靠你不知道多少人看了這個公告來找我,都是倒貼錢想跟著來,你還想免費蹭

小福蝶:……

小福蝶:你難道以為我是真的想去玩的嗎!

玩攝影窮三代:不然你也是奔著會長?[奸笑]

姜蝶心頭一驚,湧上一股心虛。

小福蝶:怎麼敢,我有“親親男朋友”你啊~~

盛子煜發了個狗翻白眼的表情。

玩攝影窮三代:私下就別噁心我了

小福蝶:好吧,說正經的

小福蝶:我們一直沒去國外拍過度假vlog,粉絲們一直私信問我什麼時候安排呢,既然你這回也要去,不如內推一下我

玩攝影窮三代:這不太好吧,假公濟私

姜蝶忍不住吃驚,這話一點都不像從盛子煜嘴裡說出來的。

這麼義正嚴辭……倒像是為了什麼在抗拒她,不願讓她參加到這次活動中。

但是他說的也的確有道理,她應該走正規流程去參加面試的。

可問題是今天剛好是學生會招新的最後一天。

而她,現在,還在鹽南島。

她真的很無奈。

姜蝶捏緊銀鏈子,沒有猶豫多久,不再和盛子煜廢話,拔腳氣喘吁吁奔向碼頭。

姜蝶趕回學校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

額前的劉海溼漉漉地貼在腦門上,她雙手抹了一把脖間流淌的汗,步履不停地向招新點衝去。

不抱希望地疾走至a教學樓,教室基本都下了晚課熄了燈,老舊的紅磚牆在夜裡聚攏了爬山虎的陰影。在三樓的走廊盡頭,居然還亮著白熾燈。

那好像是招生的教室。

姜蝶心跳加速,難道還能趕上?

她激動地跑上樓,雀躍的心情在教室門前戛然而止。

裡面空無一人,只有三張面試的桌子上擺放著一疊資料,一支鋼筆擱在上頭,在燈下拉出一道淺淺的光影。

姜蝶扶著門框平息呼吸,失望地轉身,迎面對上一個人的胸膛,嚇了她一大跳。

她驚訝地抬起眼,蔣閻低下頭,兩人的視線撞個正著。

月光寂靜,不遠處小操場裡湊堆打球的男生還在揮汗,球面在地上撞出彈性的來回,砰砰砰砰,餘音一直傳到耳邊,攪得她的心跳也七上八下的。

姜蝶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平復呼吸,連忙捋順粘在一塊兒的劉海,清了清嗓子:“謝謝師哥幫忙,東西已經找到了。”

他點了下頭,擦肩往教室裡走。

“那個沙發……還沒告訴我多少錢。”

蔣閻終於回答道:“我以為不回的態度很明顯了。”

意思是與她無關,不用再提。

姜蝶啞然,多打兩個字是會手摺嗎!

蔣閻見她仍立在原地:“還有事?”

姜蝶略一躊躇,還是開口問道:“師哥也負責招新面試嗎?”

他拿起鋼筆清點資料,嗯了一聲:“已經結束了。”

姜蝶深吸口氣,厚著臉皮突然站定到桌前,滔滔不絕道。

“我是來自服裝藝術設計學院大二的姜蝶,這次希望能進入學生會的宣傳部。我的優勢如下:網上經營著一個有點流量的影片穿搭號,叫小福蝶。剪輯和內容都是我一人完成的。最火的一個影片播放量有近百萬。如果我能進入宣傳部,我對師哥組織的團建活動有點想法——我可以全程拍攝vlog,作為我們花都大學學生會的宣傳影片投放到網上,樹立我們學生會團結和諧友愛積極向上的氛圍!”

她慷慨激揚地陳述完,感覺發揮得不賴,自己給自己鼓了個掌。結果瞧見蔣閻面無表情的臉,訕訕地把雙手放下,拘謹地收在兩側。

“聽上去是個人才。”他慢條斯理地回覆,“但是宣傳部的名額已經招滿了。”

姜蝶緊繃的肩頭剎那間垮下來。

蔣閻垂下眼,手指點著桌上的資料,抽出幾張來開始看。

姜蝶見他專注自己的事情,知道再糾纏下去不是明智的做法,於是禮貌地點了點頭:“謝謝師哥,打擾了。”

她心有不甘地轉身,慢吞吞地走至教室門口時,他的聲音突然又從背後傳來。

“還有一個職位沒有招上。如果你不是只想進宣傳部,可以試一試。”

姜蝶詫異地轉過身,蔣閻把剛才正在看的資料翻過來,是大一新生填的表格,想進的部門裡端正地寫著:

秘書處。

只要能進學生會,進哪個部根本沒差,姜蝶當然想滿口答應。但那樣過於明顯,她得表現出自己還是很負責專業的,於是謙虛地提問說:“請問這個職位的職責是……?”

蔣閻靠在桌邊,手指在燈下無意識地轉著鋼筆,動作在牆面投下的光影像一隻被捏住翅膀,正瑟瑟撲稜的蝴蝶。

姜蝶鬼使神差地盯著那片黑影,聽見他輕描淡寫道:“主要的,就是協助學生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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