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這一天, 是姜蝶正式入職von一週年。
von是一家冰島輕奢服裝品牌，在冰島語裡是希望意思，始建於雷克雅未克, 以素冷的北歐風出名。他們家最經典的款式就是毛衣，可惜近年來因為一直沒有推出更令人眼前一亮的新品，銷售業績有所下滑。
但是它這麼多年來奠定逼格不就此受到威脅，至少對於他們這些服裝專業畢業生來說, 若是一畢業就能進它們設立在國內分部就職，就已經是不可多得幸運了。
而當初畢業時，這個唯一好餅就落在了姜蝶頭上。
一是她對手, 比饒以藍，人家不急著工作, 畢業就計劃出國繼續深造。
二還得歸功她自己。先不說之前有運營影片穿搭號這個經歷，大三交換這一年對她的履歷也是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尤其是對於國外品牌而言, 更樂於吸納有過國外學習經歷人才。能用法語溝通這個技能加了不少分。
從法國交換回來的大四這一年, 姜蝶也沒閒著, 課量變少之後她就開始實習, 增加實踐經驗，讓簡歷又漂亮了不少。
再加上她大學一直保持績點, 這個唯一名額落在她頭上並不算稀奇。
只是唯一一點不好的地方，在於von工作地點在西川。
她從前逃離的地方，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放在自己面前, 她回不回去？
她唯一牽掛是姜雪梅, 也怕姜雪梅並不同意。
但這個機會非常難得，一番商量之後，姜蝶本想提議姜雪梅也一起去, 只是在她去法國這一年，姜雪梅談戀愛了。
是很偶然的一次機會，姜雪梅去買菜，回來時腰傷又開始復發，在門口走不動道。小區門口的保安看見，二話不說就連人帶菜背上了電梯間。
他也離過婚，妻子因病去世，膝下一直沒有孩子，之後多年也沒有再娶。遇上姜雪梅之後，開始天天主動將菜送到她門口。
兩人低調又隱秘地來往，誰都沒有告訴。至於姜蝶會發現，完全是意外。
那一天是姜雪梅生日，她藉故說自己在學校裡有活動，沒辦法陪她吃晚飯，其實偷偷準備了生日禮物和蛋糕，想回家給姜雪梅一個驚喜。
剛跨入梅雨季晚上，雨來得猝不及防。
街頭幾乎沒人有帶傘，姜蝶也被淋到，索性是綿雨，在臉上很和煦，她也沒管，專注地抱著蛋糕往家走。
路過小區樓下花壇時，姜蝶腳步慢下來，疑惑地看樹影下，有兩個中年人正在淋雨擁抱。
他們也沒有帶傘，靠並不算多繁茂葉片擋雨。兩人分開時，頭髮和臉全是毛茸茸的雨絲，男人伸手幫女人拂掉，折了一朵花架下月季，戴在女人的耳際。
女人笑撫摸耳畔，雨絲週而復始地又打上臉頰，浸溼她的眼眶。
姜蝶靜悄悄地走開了。
她知道，姜雪梅收到了她今年最美好一份生日禮物。
姜蝶欣慰地想，這其中也有自己一份功勞吧！畢竟是她堅持要從鴛鴦樓換到新小區，大概是被月老附體做下最正確決定。又或許，有緣人無論怎麼兜轉都能相遇，即便繞了大半個輩子。
最後，她決定獨自回到西川，一切從頭開始。
公司附近房子太貴，她在地鐵沿線某一處找了個loft公寓，有兩層樓高落地窗，能看見一覽餘燈火，夜晚時候感覺就躺在一條星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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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從前在鴛鴦樓毛玻璃望出去，只能看到被各種晾衣架和電線遮擋住矮樓。
她回來這裡，不再是手縛雞前途未卜孩子，而是能靠自己慢慢往上走的大人了。
雖然剛開始工作那會兒，壓力非常大。
進了von雖然只是從最基本的設計助理做起。但是在她最愛的研發部，她覺得自己還是在做喜歡的事情。
von不因為她只是一個剛畢業小新人就額外有所優待和寬容，在他們眼裡，只要你能進來，就證明你是有點本事，那你必須得證明你自己本事。
入職一週年這一天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社畜人的生活從早開始就像只小陀螺開始轉，擠公交到公司樓下星巴克買一杯續命的咖啡，緩解昨晚趕ppt熬到三點的大腦。
等咖啡的間隙，她衝去隔壁7-11便利店買冰櫃裡剛被放上去的雞蛋火腿三明治，微波爐加熱三十秒後，冰冷的塑料包裝熱到灼人，凍掉芝士化在夾層裡，還有一部分溢位，粘在包裝紙上。
姜蝶習慣扯起衣袖蓋住半個手掌，單手捧住三明治，這樣就不燙手。接著趕緊去取已經做好的咖啡，風風火火地衝向峰時的電梯，在一堆人的白眼中裝傻地用眼力波催著電梯門趕緊合上。
快到上班點的電梯絕對是一個千軍萬馬都想擠上去的戰場，姜蝶每次都仗自己瘦，厚臉皮在快滿員電梯廂內跳上去。
艱難的上班路途告一段落，終於坐到工位後，她就得開始處理各種跟單。對接版師，對接工藝，對接面料，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回覆各種人的微信。拜他們所賜，她每句話後面加標點的習慣也被硬生生扭轉過來，因為這樣對接客戶看上去很冰冷，取而代之是[玫瑰]、[愛心]、[拇指]，怎麼客氣怎麼來。
等這些事情處理完，設計師們也陸續到崗。姜蝶會把在外網或者wgsn上搜到的各種素材圖做一個整合給到他們。
中午有一小時的午休，姜蝶一開始還和同事們去附近下館子，拉近同事關係，但那樣其實很浪費錢，大概堅持了一個禮拜她就開始帶自己做便當，吃完趴著小憩一兒，為下午開養精蓄銳。
通常一開就會開很久，你一眼我一語，算上大家一起的晚飯，散會後晚上九十點是常事。
尤其是前一陣子趕上新品開發特殊時期，總部大換血，請了新的創意總監，他們這個部門被勒令必須拿出一套滿意的方案。因此最近加班更是沒有個點，總算是多方討論後磨出了一套提案，並被透過了。
這實振奮了大家心情。
而這個被透過提案，點睛之筆源頭竟然是姜蝶。
這並非是她能力有多麼突出，竟然能吊履歷豐富設計師們。而是之前大家都在“毛衣”這個概念上轉，但再怎麼從圖案和剪裁上推陳出新，終究還是受限。他們的思維已經走入了死衚衕。
而姜蝶是新人，她有異想天開視角，抱著哪怕說錯了大不了就被嘲笑一下念頭，提了一句。
“那是不是可以與北歐完全相反的熱帶風格去對沖一下呢？們一直堅持品牌風格，但是，堅守並不意味著得一條道走到黑？”
“有時候，可能只有破才能重立。”
因為這句話，大家很激烈地展開了討論，有覺得冒險的，有覺得可以試試，唇槍舌戰後，誰都無法說服對方，乾脆直接分成兩派，各在最後時限交出提案。
最後，是支援姜蝶這個說法提案透過了票選。
至於今天這一次的議就是在討論新品後續拍攝方案，滿滿當當一天，全部被工作塞滿，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做別的。
議中場休息，姜蝶連同另一個新來的設計助理仲解語一起下樓拿給大家點的咖啡，對方垂頭喪氣地抱怨：“好想辭職，別說談戀愛了連相親時間都沒有！”
姜蝶只能拍拍她的肩：“加油！”
她一聽她語氣，更悲傷了：“靠，你這丫頭是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怎麼從來沒見過人？”
“他人在國外。”
“你們異國戀哦？”仲解語嘖聲，“那可不行啊，勸你趕緊踹了他找好下家，異國戀可不靠譜。”
“安啦仲姐，他只是在那上學，馬上就回國了。”
姜蝶趁機看了下手機裡世界鬧鐘，邵千河那邊正是下午三點二十七分。而花都已經是十點二十七分了。
手機裡有一條置頂頭像發來的訊息。
千河：還沒下班嗎？
誰能想到呢，他們居然談了兩年戀愛，而且一直都是異國。之前是英國到法國，後來她交換完回了國，本來以為按照對方的性子，該是提分手時候，邵千河卻沒有提。
姜蝶很好奇地在影片時候問過他：“也不能陪在你身邊，你不覺得這個女朋友形同虛設嗎？”
“誰說你沒有陪我，你都有和在聊天啊。”邵千河不贊同她的說法，“是你自己不知道你帶給人的感覺有多舒服。”
“舒服？”
“你是不是覺得有那麼多前任是貪圖新鮮？是個很享受刺激人？”他奈道，“其實也想談一段穩定戀愛，但她們總會把窒息著逼跑。但你就不。”
他話術很明，三言兩語就將她和其他所有人區分開來。
而那種感受，正是當時的她最需要。
因此，姜蝶預設了這段關係繼續往前。
將他微信置頂，改了個備註名，試圖用更認姿態去經營這段關係。
等到第二年，邵千河原本應該唸完研究生回國，卻因為意外導致延畢，到了今年才能回國。
姜蝶早就計劃請出年假去參加他學位授予儀式，只是這段時間因為部門太忙關係沒能有合適機會說出口。
畢竟當時大四她畢業那一年，他也專程從英國飛回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投桃報李，她自然也不能錯過他人生中的重要時刻。
姜蝶抽空回了他一條還在加班，提咖啡和仲解語回到辦公室，盤算一兒等議結束後找總監把假給請了。
心裡裝這件事，下半場會議她都聽得有些許忐忑，生怕自己請假這件事帶來不好印象。
然而，沒等她糾結完，部門的總監發話了。
“知道這段時間特別辛苦大家，方案話，除了本部的雷克亞未克，還有一個拍攝地點就定在蘇梅島。”
蘇梅島，泰國。
一個無比久違，聽了心臟就會一沉國度。
“姜蝶。”總監點她道，“你和仲解語都跟一下這個拍攝，尤其是你，果有更好建議，歡迎隨時找我。”
姜蝶登時頭昏腦熱，有一種位列仙班的飄飄然，忙不迭應下，根本忘了前一刻還在盤算請假事。
結果一對上日期，完了。
拍攝新品那一週，正好是邵千河的畢業周。
姜蝶在事業和愛情權衡中，最後還是選擇了訂往曼谷機票。
為了給邵千河賠罪，她咬咬牙，價從炒鞋鞋販子那兒買了一雙他垂涎已久限量版球鞋。
邵千河卻趕緊讓她退掉。他想著既然姜蝶在曼谷，乾脆他畢業典禮完就直接也飛來曼谷過週末。
她無法見證他畢業，至少可以陪他完成一部分畢業旅行。這比被宰買雙鞋來得有意義。
姜蝶想想也是，改簽了機票，離程不和大部隊走，多在曼谷呆一個週末和他匯合。
時隔四年再飛曼谷，記憶裡很多細節已經都被模糊了，但卻從一下飛機場，那輛來接機的商務車停在姜蝶面前時，她的胃就開始神經性地隱隱作痛。
明明和當時完全不一樣。不一樣的時間，不一樣的車型，她也不再是那個坐在後座偷摸脫出吊帶的青澀女生。
但似乎仍有一個人，穿一件白t，支著臉，只留下一個背影，坐在她年輕時的回憶裡。
姜蝶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想起過他。
她從法國回來後，蔣閻大四畢業，據說去了美國留學。他們非常恰當地錯開，自此，她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他音信。
車子一路從機場駛碼頭，公司為了節省經費，特意選水路去蘇梅島。他們這次在蘇梅島下榻的度假村非常昂貴，是一筆不菲的開支。總體預算上只能在交通這方面再省一省。
這個度假村是亞洲範圍內連鎖度假村，日韓和國內都有，泰國的普吉也早開了一家，去年才正式登陸偏僻的蘇梅島開放運營。所以設施都很新鮮，大家覺得在視覺呈現上和新品更貼合，特意選在這裡。
這一路顛簸，包車終於停在生機勃勃度假村門口時，天色盡黑。他們都天沒亮就起床趕飛機，經過了十多個小時的折騰，沒一個人還能保持精神，哪怕面前一切再引人遐思，都只想儘快回房倒頭就睡。
姜蝶和仲解語是一間房，她們放下行李後稍微收整了一下就累得腰酸背痛。
仲解語比她大三歲，從行李箱翻出一片面膜唸叨道：“女人啊過了25就得注意抗衰老了，但你這個年紀也不能鬆懈，這個面膜你要不要試？”
“好啊，這個面膜也不錯，分你一張。”
女人友誼通常就從分享好用品開始。
兩人交換了面膜，躺在床上，把燈光調暗，但仲解語卻毫睏意。
“哎，熱帶海島就是特別想讓人談戀愛啊……”她蠢蠢欲動，“明天現場收工早的話，們去當地的club轉轉怎麼樣？”
“明晚不是要請什麼ceo吃飯嗎？們都得跟。”
他們看中的拍攝地是度假村內海邊植物園，最初外聯去談時候度假村根本不願意包場讓他們拍，說是會影響其他客人體驗，而且拍攝夜景還需要架燈，萬一破壞了植物得不償失，哪怕價格翻倍都不可以。
本來都已經做第二計劃，尋覓新的拍攝場地了，度假村突然又改口。
據說是碰上收購他們度假村集團新任ceo來視察，知道這件事後願意放綠燈，而且不需要價。
為了還這份人情，趁ceo正好這兩天還沒走，臨時特意安排了這一頓飯局。
仲解語聞言翻白眼：“們都是壁上花，那個ceo肯定顧不上們，吃兩口我們就溜唄。”
“這樣不太好吧……”
“你到底是在擔心工作，還是擔心怕被你那個異國男朋友知道去club哦？”
姜蝶無奈：“當然是前者，他不在意這個，就像我也不介意他去club。”
“嚯，那你們也太老夫老妻了。”她摘下面膜好奇地追問，“在一起很久了吧？”
“兩年多一點。”
“這麼說是大學戀愛了。好啊……他也是你初戀嗎？”
姜蝶一下子沒了聲息。
“不吧，突然睡著了嗎？姜蝶？”
回應她的只有困到極點的一聲輕應。
“……你面膜都還沒摘呢。”
隔天就是新品拍攝，地點就在這座談下來過程坎坷的海邊植物園內。
這也是這座度假村獨一二一個亮點，斥了巨資搭建培育，置身其中同在小型熱帶雨林。比人個頭還仙人掌，大把大把龍舌蘭，長滿綠刺的蘆薈，搭建成了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
最奇妙是，這裡還建造了一座蝴蝶館。
姜蝶卻無暇欣賞，名義上總監讓她跟拍攝好像真能有點什麼權利似，但事實上就是個場工，兩隻手掛滿衣架，隨時等候拍攝命令。還好高大的棕櫚樹遮擋了幾近赤道爆裂陽光，才不致於讓她在下一秒熱暈過去。
拍攝一直爭分奪秒到了夕陽光消失的那一刻，模特們和攝影師先行離開，剩下姜蝶和仲解語她們收拾殘局。等趕到餐廳包廂時，發現她們竟然不是最後。
最重要人物，那位給他們拍攝開綠燈的ceo還未露面。
而令姜蝶詫異是，原本不需要參加飯局其中一位模特也來了。
她是國內正火的二線小花，也是von亞太區代言人，自然參與到這次的新品拍攝中，但並不需要參與到這種飯局。
仲解語看姜蝶吃驚神色，見怪不怪：“看來禿鷲聞到腐肉味了。”
“她奔ceo來的嗎？”姜蝶也跟八卦，“但聽說她已經有金主了。”
“那說明她背後那金主比不上現在這個唄。收購這個度假村是蔣隆集團，這兩年風頭很猛。”她擠眉弄眼，“看那新上任的ceo也很擅長過這一套呢，能答應這種飯局，私下為了什麼大家都門兒清咯，總不能真為了吃飯吧。”
姜蝶分不出神反應，在聽到蔣隆集團這四個字時候，她即刻調出手機，搜尋了【x度假村收購】關鍵詞，跳出來的第一條就是一則新聞，蔣隆集團在一年前宣佈正式完成對連鎖度假村收購。
而這新上任的ceo，雖然新聞上沒有提及，但……
姜蝶幾乎是立刻站起身，倉促地扔下一句身體不舒服，低著頭奪門而出。
剛要離開包廂，一雙鋥亮的黑色皮鞋和熨燙齊整的西裝褲腿出現在她視野裡，正正好堵住她的去路。
姜蝶在這剎那，毋需抬頭，就已經感知到面前站人是誰。
熟悉薄荷冷香，瞬間帶起那片刮過颱風海域，深冬的嚴冷氣息。
熱帶島嶼紛落地下起了雪。
男人聲音夾雜在雪花中，在她頭頂響起。
“飯局就要開始了。”他說，“你要去哪裡？”
姜蝶呼吸輕顫，慢慢抬起頭時，已經非常冷淡。
兩人不遠不近地對視，失焦的夜空下，有什麼東西已經被焚燒，但時間的跨度又不足以讓之焚燒得一乾二淨，仍有微渺星火隨著灰燼從焚燒爐裡飄出。
陽臺的風送進椰樹和薰香海風，眾人心曠神怡。
可唯獨他們聞到的，盡是燒灰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