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璟留宿一夜, 第二日天剛矇矇亮就出門去賀東亭那邊。
他來滬市能待的時間不長,昨天夜裡同九爺談半宿工作上的事,就只眯眼打一會兒瞌睡, 今天上午還要去碼頭上做許多事,只能抽時間來探望一下賀東亭,父親身體不好, 謝璟心裡是記掛著的。
到了賀家之後,難得謝泗泉在。
謝家主身上依舊是昨日剛下碼頭那會兒的穿戴,風塵僕僕,只頭略梳一下,一雙狹長鳳眼裡帶著血絲,瞧著未睡好。他身邊帶著兩個人, 給賀東亭送一些藥來, 雖嘴上說的不好聽,但其實兩年自從謝璟回來之後已經對這個姐夫態度有所鬆動, 比前兩年的時候好了許多。
賀東亭瞧見他們, 倒是十分感動,尤其是心疼謝璟一早就過來,叮囑道:“璟兒下次不用特意來一趟,你事情忙碌,休息一點,託人來報聲平安就行。”
謝璟道:“是想您了,心裡掛念,父親近身體可還好?”
賀東亭被他喊一聲,簡直比吃藥還管用,連聲笑著說好。
謝泗泉瞧見,心裡又有點兒不痛快。
他剛想張口說話, 抬眼瞧見賀東亭蒼白臉色又沒興趣,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等一會,瞧著時間差不就開始催謝璟:“璟兒等下回再來敘舊吧,碼頭上還有許多事,不能一直耽擱。”
賀東亭聽見道:“對對,在外面做事一定加小心,聽你舅舅的話,快去吧。”
謝璟答應一聲,跟舅舅一起走。
碼頭。
謝家負責的船有許多,謝泗泉次和謝璟負責的並不是同一批,他見謝璟在一旁細細查問貨物,沒攔著,航運時間太緊,他不能事事都幫外甥照料周全,總要謝璟自己學會獨當一面。謝泗泉等他查驗完之後,只叮囑他小心些,想了片刻又道:“讓胡達幾個跟著你,出門在外,總要幾個人幫襯一二。”
謝璟道:“不用,我手邊有人。”
“如今世道亂,前幾日還有劫船的,再幾個隨行無妨。”
謝璟搖頭,道:“九爺給我備人手,舅舅放心。”
謝泗泉聽見倒沒再勸,面上露出幾分和緩:“白九人做事還算穩妥,他既派人手,那就辦。”
謝泗泉忙其他的事,交代好之後就去了其他船上。
胡達緊跟在家主身後,倒是腳步有些不捨,低聲又問了一遍:“要不,要不我們偷偷去跟著小主子?”
謝泗泉笑一聲,道:“他長大,讓他去,無妨。”
胡達跟謝璟幾年,實在有些不捨:“可如今不同,外頭亂成一鍋粥,小主子他……”
謝泗泉:“他如今比你厲害,你當他從未遇到過劫船的?”
胡達大驚失色,話都打磕巴:“,遇到了?那怎麼從未聽小主子提起過,不成,家主您讓我帶幾個人跟著吧,小主子身邊的人也不見提起這事啊!”
謝泗泉笑一聲,搖頭嘆道:“所以我說璟兒長大,你自讓他去闖,我不能護佑他一輩子,總得有一回。”
胡達追在謝泗泉身邊低聲連說幾句,不見謝家主回心轉意,人急得陀螺一般轉來轉去。
謝泗泉閉眼權當沒聽見,胡達說的些話,他何嘗沒有在心裡唸叨幾百回。
行船難,留下的人更為不易。
京滬鐵路全力運送軍隊與彈藥,其他運輸完全停頓,而西遷水路,尚能利用的只有兩條內河航路,即便費勁九牛二虎之好不容易找到的船隻,轉瞬就被難民佔領,
敵機轟炸聲中,工廠的職工們拼死去搶他們最寶貴的機器,飛機來了,趴伏在地上躲一躲,等飛機一走立刻又爬起來去拆,有人被炸死,後面的人也只含淚大喊一聲,把同伴屍體抬過一邊,咬緊牙關繼續搶搬……冰冷的機器上,沾染的盡是沸騰的熱血,馬運人扛,日夜不息。
戰事激烈,地聯合成立長江航業辦事處,白九爺身兼數職,手下指揮數十艘江海巨輪,承擔起了遷移重任。不止是大廠,其餘工業星火也從未放棄,拖輪租不到,就換為幾百艘木船,只一日就將六家機器廠相繼運出。
江面船舶往來,槍炮聲近,碼頭上更是彈片橫飛,倒塌的房屋一片狼藉。
軍部出於安全考慮,將一段航路封鎖,在此段河內的十餘船隻進退不。賀東亭得知此事,未等有人來找立刻就動身去上下打點疏通,經過幾度交涉,終以解除封鎖,使器材運出滬市。九爺的人聞訊趕來時,正趕上敵機轟炸,一座房屋就在幾人腳跟旁轟然倒塌,若非手下護著及時賀老闆只怕要交代在這裡。但即便如此,躲過一劫的賀東亭也只是起身拍拍衣服,讓眾人回去工作。
九爺的人瞧見賀東亭身上有血跡,臉色微變:“賀先生受傷了!”
賀東亭被人攙扶走兩步,只是腿腳有些不便利,擺手道:“只是傷腳,你們回去同白九說,裡自有我,讓他去忙大事,裡的排程不需再費心。”
那些人不肯,大約是受過交代,堅持要帶賀東亭去醫院,賀東亭催促道:“他那邊事情繁忙,我不過是做些所能及之事,你們怎麼分不清輕重緩急?!快自去吧!”
“可是賀先生您的傷……”
“都是些皮外傷,養幾日,不礙事,快些回去,做正事要緊!”
幾經催促,眾人這才匆匆離去。
賀東亭被人扶著緩步回去,扶著他的人低聲道:“您對那位白先生真好,外頭都說您看重他。”
賀東亭聽到輕笑搖頭:“不是我看重他,而是他能力在那,今後還需向他借才是。”
“向他借?”
“是,不是幾年後,而是十幾年,甚至更久。”
賀東亭低喃一聲,目光看向前方,逐漸變堅定。
白九爺精於謀算,銀錢、船舶精確到分毫不差,用一切量去提高江口港站透過能力。
滬市船舶公司倒數家,惟獨九爺這一處尚還有餘支撐。不但撐住了,更因他對商機的掌握,把公司遇到的困難層層化解,硬是撐著度過虧損重的一個階段,渡過戰時難關。在完成軍部交代的各項運輸任務之後,他手下船舶公司又打通新的兩條航線,使公司有所壯大,為戰後海上貿易展準備資金——北地白家百年經營,從未想過只賺國人銀錢。
即便是在最難的時刻,白家掌舵人的謀算,絕不只看眼前,已是白家刻在骨子裡的謀略之道。
翌年十月。
武漢失守。
八萬噸兵工器材從武漢運到宜昌,同時中下游西撤的工廠開始遷往湘西和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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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每一艘船舶都放滿鋼鐵器材,些全是要轉運入川的物資,不只是機器,有權貴的馬和鋼琴,甚至還有一頭專供女士飲用牛乳的奶牛。甲板上擠滿人,有揹著全部家當、抱著孩子的平民百姓,有一批批傷兵,所有人神情木訥,只抱著自己手上少可憐的一點家當,盡力在客輪上站穩自己巴掌大的一席之地,岸邊的人盼望離開,船上的人卻痛眼淚都已流乾,是他們生存數十年的土地,若非戰火,又怎會輕易離開。
船隻一再被扣,要被難民佔領,要就被軍方徵用,已引恐慌。
入夜。
有一隊人數五六人的傷兵趁著夜色,摸到碼頭上,用手裡的槍桿挑開一艘木船,硬是闖了上去。
木船上的船工不肯輕易被劫,急得跟他們大喊:“我們有手續,蓋章辦事,有任務……哎哎,你們不能上!”
那幾個兵推搡開船主,為首的兵痞更是罵罵咧咧,嘴裡沒一句乾淨的話,啐一口咬著後槽牙道:“老子們在前線賣命,眼都瞎了一隻,條命搭進去半條,怎麼就不能要你一條破船!”
“船這的不行啊,是謝家的船!”
“我管你宋家還是謝家,老子今天這船坐定——”兵痞挑開船上的草簾,一時間怔愣在那裡。
船艙裡滿滿當當的全是小學生用的課本,一旁還有一捆捆的鉛筆,上面印著“中華”二字。
船上汽燈昏暗,船工還張開雙手攔在前面,眼裡盡是未睡好的紅血絲神情焦慮,而他對面站著的幾個傷兵,有的斷了手腳,有的紗布纏裹了半張臉,紗布已被戰火和汙血染黑,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一時間眾人沉默,誰都沒有說話,只聽到船上油燈發出的輕微聲響。
船工壯著膽子,顫聲爭辯:“明年春天到了,孩子要上學,他們肯定要用到這些,不值什錢都是些書和紙筆……”
為首那個傷兵看良久,臉上肌肉抽搐抖動幾下,狠狠摔下草簾,僅剩下的那一隻尚還完好的眼睛泛紅,啞聲道:“下船,讓他們走!”
船工飛快裝好被弄散的東西,跟那些傷兵鞠一躬,趁夜離開。
岸邊,傷兵們注視江面上的那艘小船。
片刻後,那隊傷兵掉轉身回去,沒有一人說話,沉默走入夜色深處。
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想活下去,但此刻他們有更要重的事要做。
所有人還在等著來年春天。
他們也相信,一定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