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元年十月二十四日。上午。
自從李自成親率大軍北上，攻打山海關後，留守的大順朝宰相牛金星暫代主理京師的事物，李巖、宋獻策從旁相助。
到今日，他們已在京師待了快半年之久。
金鑾殿的寶座自然無人敢坐，但私下裡，大順的兵丁已經在北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子混了臉熟。
他們未必把這裡當家，也沒有一點要愛護城市的意思。李巖每日裡安排兵馬司的人收押鬧事兵痞就已經夠嗆，牛金星一心只顧自己的榮華富貴，宋獻策也是埋頭於金屋藏嬌，兩位昔日自詡謀略過人的軍師，在溫柔鄉裡栽了跟頭，至今居然沒有一點合理的政權建設方案提出來！
李巖在軍中也算是有威望，他是真的打算要助闖王建立一個人人稱好的大順朝。因此在處理諸事上格外用心，但不曾想，也正是這份用心，反而為他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
先是牛金星不滿意自己搶風頭，再有宋獻策嫌他太嚴格，最後連闖王都對他頗有微詞，說什麼他對前明官員過於寬鬆，那些貪官汙吏都該懲戒之類的。這搞得他不能採取更有力的方式治理京師。
“唉，難道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嗎？”李巖在府裡嘆息著。
他又想起了遠在幾百裡之外的大軍，侄子李過為人雖不聰明，卻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此次出征，希望他能博取些戰功回來。
夜已深了，漆黑如墨的天空裡，忽然間起了白色的星點。
朔風漸漸停了，漫天都是白色的雪花！李巖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吹熄了燈，慢慢的走到床邊。
這一夜，他夢裡盡是金戈鐵馬。
……
京師的百姓那日看到李自成的十萬大軍逶迤北行，無不心裡暗罵：殺千刀賊軍，最好都讓平西伯爺的關寧軍殺個乾淨！
那些個被拷問搜刮財富的官僚更是有一種強烈的希冀：哪怕是迎了建奴入關，也比在大順朝要好的多！
今天，他們的願望成真了。
“孫大人，你聽說了嗎？”
“劉大人，你聽說了什麼？”
“闖賊兵敗了！平西伯的大軍馬上就要南下了！”
“是嗎？這真是太好了！我們有救了！”
“是啊！是啊！再晚點，我那點家底就全被掏光了！”
“唉，誰不是呢！我的屁股現在還疼著呢！”
“要不，我們去周大人家裡坐坐，給他也說說，也聽聽他的訊息。”
“可以可以，多問幾個人，省的空歡喜！”
二十五日的時候，京師裡突然多了很多的訊息，而且全是對大順軍不利的。
李巖緊張了起來，他派人找來了牛金星宋獻策以及留守的大小頭領，商議對策。
關鍵時刻，有兵的人總會有權利說話。不過，有些地方，別人的意見也很重要。
“今早送來的塘報諸位可都看到了？”李巖口氣沉重。
“看到了，皇上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宋獻策接了個話，他也是滿臉愁容。
“巖以為，為今之計，當屬快速收拾兵馬，迎接陛下回京！至於其他的，張貼告示，安民定心！加大盤查力度，發現有細作混入立刻斬首示眾！敢傳播謠言者，當眾鞭笞！”李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有一點，京師決不可放棄，希望諸位能與巖一起勸諫陛下！”
“李將軍的看法我沒有意見，身為宰相，理當為大順盡忠！”牛金星罕見的沒有唱反調，畢竟他也知道這次兵敗意味著什麼！
商議完畢，李巖開始著手調動兵馬司的人和留守的各營人馬。京師裡人心惶惶，儘管告示貼了出來，但大家都不怎麼信！
大順的士兵對突然的調動也頗感奇怪，他們正適應了京師優越的生活，那可是以前被追殺被到處趕著走所體會不到的。拿著饅頭想吃紅糖吃紅糖，想沾白糖沾白糖，多好！
於是，很多人有怨言，操練起來也不怎麼賣力了。
李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基本的樣子整理出來，他心裡充滿了憂慮。然而在確切的訊息到來之前，他也無能為力。
……
在狂奔了近一百多裡後，士兵的心總算安定了下來，負責殿後的李過在經過多次探查，確定吳三桂和清兵沒有追過來之後，也長舒了一口氣。
他原本兩萬人的部下，經過石河上的慘烈廝殺之後，只有不到五千人生還，那一幕在他眼前久久的回放，不能停息。
滿人的八旗軍隊確實厲害，這是大順軍不能相比的。李過的內心深深的扎下了這種想法。
劉宗敏更慘，他被流矢射中，匆忙之中失了指揮位置，待重整旗鼓的時候，一面白色龍旗就揮到了跟前。耳朵邊上少了很多的漢人叫罵廝殺聲，多了一些聽不懂的語言和留著鼠尾辮子的凶神！
那些正是多鐸的率領的正白旗，作為上三旗，它的戰鬥力毋庸置疑。僅僅一次衝鋒，便將對方陣型切割成兩半。須臾之間，便從陣尾出去了。它的步卒也很兇悍，有些人身上的甲冑砍上一刀居然絲毫無傷！縱然有火炮火銃壓陣，也擋不住他們的瘋狂舉動。
劉宗敏眼見著隊伍打亂，許多人口裡喊著“滿兵來了！滿兵來了！”然後丟了刀槍，只顧四散奔逃。固然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試圖聚集這些潰散的人，也無濟於事，只能看著他們被披甲的騎兵追上，然後揮刀砍倒……
這種滋味不好受，更給人心裡很大的壓力。比如，郝搖旗現在就對搖旗衝鋒一點興趣都沒有了。他整個人顯得失魂落魄，沒精打采。手下的士兵更是萎靡至極，個個恨不得多長幾隻腳，好跑的更快一些。
半日間撤退了一百裡，已經是這支隊伍的極限了。身處軍中最安全部位，有著精銳老營人馬保護的李自成回想了一下下午那決定命運的大戰。
夜深了，李過遣人報來說尚沒有發現追兵痕跡，看來那吳三桂也傷的不輕。現在紮營應該沒有問題，李自成果斷傳了令，全軍就地紮營，明早再前進。士卒們都需要休息，不然很有可能要崩潰。
果然，命令一下，行進的士卒們紛紛倒地，他們實在是太累了。
十萬大軍剩下了不到三萬人，還有接近萬餘人的傷員，跑這麼快也是受不了了。有些士卒乾脆營帳也不扎了，點了篝火，就這麼靠著長槍睡著。
李過的部隊擔任後衛警戒，他選了可靠的親兵去做崗哨，自己到處檢視起來。
李自成在思索著，山海關關門石河的一場血戰，改變了他和吳三桂的各自命運。他深深地知道成敗在此一戰，然而失敗者也是他李自成，這是一場真正的悲劇。
為什麼會敗？
歸根到底，是他進攻入大明的京師後一系列的失誤，包括對三桂的政策！匆忙出征山海關，失之輕率，沒作準備，伏下了失敗的筆。自己手下的軍隊士氣已大不如前而卻無人發現。直到他們一聽說清兵將至，便生怯心，剛短兵相接，即潰逃不敢戰，而招致全線潰敗！
“唉，悔不聽李巖所奏啊！這是天不隨我願……”李自成嘆息著，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將導致京師不保。
“事到如今，也只能棄京師而去，重回西安，再圖大業！”李自成下了決定：“來人哪！”
“陛下有何吩咐？”守衛的士兵匆忙來到跟前，半跪著聆聽吩咐。
“將那吳三桂一家帶來，給最後一頓酒菜，明天送他們上路，為我大順死去的將士祭祀！還有那崇禎的三個兒子，一併殺掉，永絕後患！”李自成恨恨的咬著牙。
“另派信使火速回京，告知宰相他們，收拾行囊，準備重歸西京！”
……
吳襄深知自己時日無多了，自從兒子吳三桂決議與李自成死戰，他就明白，此去定然無回！
士卒送來了晚餐，或者說夜宵。這些飯菜比著自己在府裡吃的那些飯菜的殘渣都不如，只有那瓶酒還算湊合。
“也罷，吃了這一頓，下輩子再來做個安穩的人吧！”吳襄自言自語著。
他拿起酒罈，拍去封泥，仰頭就倒入脖中。辛辣的滋味麻痺了他的大腦神經，禁不住的他哼起了小曲。粗劣的烤肉被大嚼著咽了下去，再喝上一口酒，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飄然的狀態。
他耳邊傳來了一些哭泣聲，那是其餘的人心害怕而發出的恐懼資訊。但現在，他無力顧及這些，一心只想醉自己的夢。
……
天已大亮，朔風呼呼颳起。
草草搭起的斷頭臺上，跪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大多衣冠不甚整潔，帶著恐懼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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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士兵舉起了大刀，面無表情的揮了一下。
咔嚓！骨碌碌……
幹淨利落，人頭落地。
“殺的好！狗娘的吳三桂，害得老子的朋友死了，殺的好！”
“好！好！好！”
“回到京師，我要到吳三桂炕頭上撒上一泡尿！媽了個巴子的！”……
周圍的大順士兵紛紛叫起好來，士氣有所迴轉。
“皇上有令，各營人馬今日晚間務必回到京師！違令者，斬！”
傳令兵騎著馬到處賓士，告知官兵最新的指示。
渾身是傷的士兵掙扎著站了起來，或坐在本用來運輸物資板車上，或被戰友攙扶著，或騎著自己的馬。沒有受傷的人迅速地列好了隊，打起旗幟，邁步前行。
“回去！快回去！”每個人心裡的想法都一樣。
……
劉老七被一個韃子俘虜了，或者說，他投降了。
現在山海關裡已經沒有韃子和吳三桂的區分，包括他自己，都被剃了金錢鼠尾。
現在，他成了正白旗下的一名包衣奴隸。他的主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馬甲軍人。他的任務，是幫主子喂馬劈柴，收拾行裝，保養武器，甚至充當主人的撒氣筒。
“睿親王，臣以為應當火速進軍京師，趁李賊新敗之際，一舉拿下京城。臣願率軍為前鋒！”吳三桂很快適應了節奏，多爾袞為他準備好了高官厚祿，甚至現在他比洪承疇的地位都高。若是進入京師，這功勞之下，親王的爵位是少不了的。
“平西伯，稍安勿躁。這京師自然要取，但也不能急。眼下你的軍隊需要休整，待我調撥一些人手給你，再南下也不遲。
“謹遵睿親王之命！”吳三桂明白，這哪是分兵，分明是監視滲透，但他也無法反駁。（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