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 直到逆徒寄來的功課裡掉出張紅彤彤的“福”字,支修才反應過來,太明二十八就要翻篇了。
那大卷功課裡, 正經東西都不看, 什麼板眼的法陣、工整的手抄銘文,準都是奚悅代寫的。奚平那小子腚下有釘子, 要讓他老老實實地坐個時辰,得先折他的狗腿。
支修大致翻了翻,忽覺得裡面夾了東西, 抽出來看, 在張紙卡上邂逅了只暴跳如雷的因果獸。
因果獸被困在紙卡上, 已經氣成了膨脹的毛團,呲雙三角的小獠牙,正在聲咆哮, 不料頭上廢紙揭, 它見到了支修。小獸瞬間老實了, 大眼睛裡的兇性蕩存,它乖巧地搖了搖尾巴, 坐了下來。
支修不伸手摸就知道紙卡上畫了隱形的法陣, 那法陣奇特得很,並不是任何個制式的,它居是個自創的東西。
法陣不是不能自創, 只是每個經典法陣自誕生伊始,都是經過數手修正,才得以流傳後世的,要精、簡、妙,才會靈石節省到極致。自己瞎改動, 運氣好倒也不定會炸,但定費錢。
奚平那冗餘的靈線看得支修頭疼,心說要想催動玩意,怕不得耗顆白靈?
“爬都爬不穩他就想跑了,純粹是糟蹋東西,該……”支修嘆了口氣,問因果獸道,“他讓你我演示什麼?”
因果獸示意他把紙卡放在雪地上,果從嘴裡吐出顆白靈,看得支修眼皮直跳。
紙卡上的法陣慢半拍才被啟用,跑了半又卡住不動了。因果獸和支修面面相覷片刻,好像也十奈,它又跑到法陣中間,放了顆藍玉。
支修:“……”
居還低估了玩意的敗家程度。
次,法陣終於活了,讓人眼花繚亂的靈線纏在了起,紙卡上突噴起串細碎的火光。
禁錮消失,因果獸立刻撒爪躥到了另張紙上,隨後只聽“咻”聲輕響,團灼眼的火球流星似的與漫天大雪逆行,撞碎了陰霾的天,在半空炸出朵金燦燦的煙花——是條歪歪扭扭的錦鯉圖。
緊接,法陣上又飛出了不知名的花團、臉上只有眼睛的因果獸、照庭劍、把支修拳頭看硬了的飛瓊峰主半身像……煙花流光溢彩地潑在皚皚白雪上,轟轟烈烈地,在飛瓊峰上空現了足有半炷香的眼。
最後以行龍飛鳳舞的大字收尾:師尊拜!
支修伸手捂住額頭,就聽“轟”聲,北坡又崩了角。
過往修士聽見動靜,不駐足圍觀,因果獸地自容,臉埋在了前爪裡,哭了。
“唉,別哭啦,好好的北坡讓那猢猻震塌次了,我還沒哭呢。”支峰主摩挲因果獸藏身的紙,溫聲安慰道,“我就他包紅包去,裡面裝頓臭揍壓歲。”
聖獸受不了個委屈,順支修袖子上的祥紋爬進去不出來了。
支修撿起那昂貴的法陣紙,看見已經碎成粉的藍玉和黯淡的白靈,還是又肉疼又好笑。他捏邊,小心地保持紙卡平整收進芥子,不經意間掛起淡淡的笑意,不想練劍了。喚回照庭,他算回小茅屋裡溫壺酒喝。
時,照庭突自己動了,指向北天。
支修倏地扭頭,皺起眉——正在下雪的濃雲被撕了角,露出了顆亮得異常的星星。
星辰海有召。
星辰海在玄隱仙山深處,是道傷口般的深淵,論玄隱山陰晴雨雪,道“傷口”正上空永遠沒有雲,永遠能看見線的星空,星辰海由此得名。
從崖邊往下看,深淵裡迷霧重重,山嵐從中穿過時發出洪鐘似的迴響,像命運喋喋不休的警告。
支修趕到的時候,三十六峰峰主乎齊了。
除了司命脈,沒有人敢隨意下星辰海,因此眾人都只是在崖邊等。
姓趙的與趙氏系峰主八九個人,足能湊幅牌桌;姓林的貴精不貴多;李氏脈殘留的個峰主自己抱團,與姓趙的和姓周的涇渭明;其他人不成氣候,跟投脾氣的站起。
錦霞峰(注)是飛瓊峰的鄰居,峰主聞斐朝支修招招手,揶揄地看了他眼,摺扇在空中晃,閃過行金色小字:剛蹭了你家的煙花看,好熱鬧。
支修嘆了口氣:“你喜歡熱鬧,要麼你領走?我是沒什麼,飛瓊峰快吃不消了。”
他說,環顧周遭,忽皺眉,只見有位不與任何人為伍:端睿大長公主不必說,向來是生人勿近,周家人都圍在她不遠處,又小心地跟她保持定距離。與端睿乎站了個對角的,是個赭衣男子,中等身量,長得細眉細眼,清秀得帶了點女相。
支修壓低聲音:“林熾師兄也來了?”
在人間,老百姓未必說得出玄隱大長老有誰,但肯定都知道林熾——林家嫡系,鍍月峰主,鍍月金創始人,煉器道前古人後來者的天才,天生雙點金之手。而即使同為三十六峰主,支修見位林大師的次數隻手能數過來。林熾常閉關,有人求仙器,概交弟子做,比端睿大長公主還“清淨”。
聞斐搖搖頭,扇面上又行字:三十六峰峰主到齊,就沒出過好事,上次人來麼全,還是李月蘭剔仙骨那回。
支修:“烏鴉嘴……烏鴉扇子。”
時,眾升靈同時抬頭,只見簇白霜從星辰海中浮了起來,隨風飛到崖上落在支修身邊幻化成人。
那是個閉眼的男子,人也像霜結的。修士除非五衰,不般不顯紀,但人眉間卻有道很深的皺紋,憔悴得倒像個中人。
此人現身,那深谷中的風聲陡靜了片刻,隨後山風扶搖而起,直接星辰海上線的天撕了。周遭都在下雨,只有峰主們頭頂星河萬里,清楚得彷彿近在眼前。
眾人都見禮道:“司命長老。”
支修:“師父。”
司命大長老側耳轉向支修的方向,很淺地衝他笑了下,眉心的刻痕只淡了瞬,很快又結上了。
他不與人寒暄,直接口道:“熒惑守心,紫微黯淡,二十九不祥。”
子夜之交還沒過,司命大長老句話,沒法過了。
大長老轉向端睿:“周氏怎麼說?”
端睿道:“周氏永遠以社稷為先。”
“上古時,周氏祖宗以身飼魔,封渡海,才有人間數千清平歲月。蒼生銘記在心。”司命大長老朝她略頷首,“周氏很好。”
說完,司命大長老又轉向支修:“星辰海異象,南方禍起。”
支修眼角跳:“天機閣前日確實飛了‘問天’上山,說南礦恐有人勾結蜀國,私吞靈石,尚未查證……莫非同此事有關?”
擅法陣與銘文的九問峰主立刻說道:“弟子會請下山令,就派人巡查西南邊境大陣。”
司命大長老搖頭道:“請諸位峰主準備好,星辰海起了瘴,大劫至,恐怕不止邊境點齟齬。”
眾峰主面面相覷,只聽“鐺”下遙遠的鐘鳴——
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如期而至。
星辰海聲長嘆。
莊王被夜的爆竹聲驚醒,心悸如雷,很快又被胸口的雪蓮花壓下去了。紙人悄聲息地出現在他床頭,倒了杯水他。
莊王挑眉,白令就低聲稟報道:“屬下去了王爺指點的地方,時間倉促,只查到鱗半爪……”
莊王“唔”了聲:“說說看。”
“僅去,蘇陵地廠區就出了大小事故十多起,都按下去了。最過的次,條人命只賠了二銀子。傷亡人數不詳,往少了估計,至少也有上百號人,人證物證都能找到。蘇陵緊鄰金平尚且如此,那些天皇帝遠的地方不說……”白令說到,猶豫道,“王爺,您次真該帶王先生他們起,些政事非屬下所長。”
“沒必要,又不是什麼錯綜複雜的事。”莊王懶洋洋地說道,“他們就是在禿子頭上蓋了張紙,揭看眼就知道有只蝨子。”
白令低頭,欲言又止。
莊王:“怎麼?”
白令輕聲道:“屬下今日還經過了個‘活死人村’,那片本是墳地,如今卻被活人佔了。那些或老或殘的勞工家可歸,都借宿冢邊,靠蹭死人的祭品過活……”
莊王聽得心不在焉,眼睫垂得很低,像是快睡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陣喜氣洋洋的爆竹聲響起,莊王才被驚擾了似的皺了皺眉,帶倦意對白令說道:“怎麼你些回了人間,倒學會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嘆口氣,那話題揭過:“王爺,各地廠區背後勢力盤根錯節,旦追究,必驚動玄隱山。此次南巡,難的不是查案,是怎結案上報,按慣例……”
“按慣例,應該選個替罪羊充數,其他地方不痛不癢地挑點毛病,敲番便是。要是問王子謙,他會連夜你列個名單。哪些要拉、哪些要,都你捋得條縷析。”
莊王漫不經心地說道:“點新鮮的也沒有,麼趣,豈不讓陛下很失望?”
他起身推窗戶,股爆竹味隨風飄來:“你知道此時蘇陵上空在我眼裡是什麼的嗎?”
白令低聲道:“世上沒人有殿下的靈感,您所見所聞,我們從揣測。”
“怨憤濃得化不,至少有三股邪祟混跡其中,隨時把人往他們泥潭里拉,我覺得個火星就差不多夠了。”莊王道,“明天我就離蘇陵府,臨走我會陵縣那個假廠區嘉獎番,叫大家都來聽。”
白令心裡詫異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嗎……
莊王:“知道我為何帶你出來,不帶王子謙?”
“請王爺指點。”
“咱們出來是攪腥風的,帶那些沒的白臉書生作甚,”莊王轉過身來,“明天容他們吃頓斷頭飯,後天子時之前,我要那位商會牛會長和鄭知縣的腦袋從身上移駕。”
白令吃了驚:“王爺,什麼罪名?”
“哪裡話,哪有罪名。邪祟作亂,暗殺朝廷命官還要什麼理由。”莊王臉上露出個古怪的笑容,“廠區裡混的邪祟遊手好閒太久了,本王看都替他們急,就他們做個示範吧。那個邪祟的老巢目了,我告訴你放哪,你到時候把屍體好好拆下,功勞平攤在些人頭上,記得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
白令:“……”
“些破事查起來煩得很,陛下失心瘋了,我懶得陪他瘋,也沒算吃力不討好地到處平衡……既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處置不得了。”
仙山又能說出什麼來呢?頂多責難他能——他個沒怎麼出過金平的病秧子,能不是很正常?
莊王愉快地笑了起來:“就是不知道些以民怨為食的邪祟,吃不吃得消為民除害的英雄名聲。”
有那麼瞬間,白令看他玉琢似的側臉,心裡突想:殿下其實不關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就是討厭所有人。
王儉他們兢兢業業地追隨他,替他出謀劃策,都以為莊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輔佐好他,來或有從龍之功……只有白令感覺,殿下翻雲覆雨也好,挑撥離間也好,根本就不是為了那儲君之位。
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變法地折磨父兄,製造鬧劇,從中獲得點短暫的快意,像醉生夢死的人喝雪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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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把什麼放出京城了啊。
時,道溫柔的白光滑過周楹的眼角,人同時回過頭去,見白玉咫尺亮了起來——奚平自從了靈竅,控制些降格仙器容易得很,塊白玉板通邊,他隨時想聯絡哪邊就聯絡哪邊,再也不像以前寫個字三塊板都顯示了。
只見白玉板上歡天喜地地寫了串吉祥話,隔國境都能感覺到寫字人的尾巴討好地豎了起來,果最後句點了題:靈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莊王:“……”
白令就見自家主上臉色變了次,好像是想張嘴罵人,話沒出口,又被爆竹聲斷,活活噎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靜下去,殿下也忘了詞,只好奈地擺擺手道:“……拿傳送陣他寄點。”
奚平失敗了六七次,才在奚悅的幫忙下把法陣弄好,只有種時候他後悔沒多點功。剛啟動,個大錦盒就憑空跳了出來,直接他那半吊子的法陣壓碎了。
充沛的靈氣下在屋裡蕩,奚平往後仰,大松了口氣:“哎喲可算續上頓了,嘶……我的老腰……”
他花錢沒數,花靈石也沒數,手傷了回,是岌岌可危的財務雪上加霜。
不過……
奚平低頭看了看自己重新長好的左手,手跟以前感覺不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對他來說就像把附在身上的琴,雖勾勾手指就能撥,但就像邪祟梁宸,始終是外來的,隔層什麼。
只新長出來的左手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了,自如得彷彿孃胎裡帶出來的。
頭天他試了試,發現他的左手現在能彈種聲的曲子,只有魏誠響能聽見。而她聽見琴音時,心隨弦動,本來孤身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輾轉反側,聽見琴聲裡隱約的安撫意味,很快平靜下來睡了……不過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對音律敏感,如果有機會,還是再找其他人試試。
客房門被人輕輕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奚世子,駐礦使來了,請您和龐都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