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誠響是個孤女, 才十五,祖籍陵縣。她與祖父相依為命,祖父叫魏鵬程, 祖孫倆一起在南郊城外做勞工, 純凡人——祖宗十八代與玄門毫無瓜葛。唯一不正常的是,天機閣的轉生木現異狀的時候, 魏誠響的祖父正好城防官兵抓走了。”
天機閣辦事,效率很高,久就把阿響的來龍脈摸得清清楚楚。
莊王在外人面前, 天塌下來, 眨慢不帶變的。
然而他本來好整以暇地端著茶聽, 至此,臉色卻第一次變了:“為什麼抓她祖父?”
“前一陣有人僱了一幫勞工,在南郊城外喊冤誹謗朝廷, 概是麼回事……殿下應該比我清楚。”龐戩奇怪地了他一眼, “怎麼?”
莊王迅速斂那異色, 擺擺手:“什麼,尊請接著說。”
“過幾天, 魏鵬程又給無緣無故地放了, 說是有城防查到他是冤枉的。我聽著事離奇,城防裡居然還有人認識‘冤枉’倆字,就找著了那位學問特別的軍爺, 讓因果搜了他的住處,果然搜到了靈石和仙器。頭放來的同一天晚上,小女孩捲進了一樁案子裡,一個呂姓工頭吃醉酒耍王八蛋,欲對她與另一女子行不軌之事, 未遂,自己犯心疾死了,仵作查明死因後就將兩個女的放了。但天機閣重驗了屍,那屍身上有靈氣痕跡——推測當時應該是有人隔空卡住他心脈,致其心跳驟歇。”
白令插話道:“同夥的邪祟收到訊息幫她?”
“對,奚師弟正是那天跟潛修寺討的轉生木雕,那邪祟或許透過轉生木才能聯絡門徒。”龐戩道,“除此以外,魏誠響身邊還有一神秘人,此人異常警惕,身上帶只烏鴉,疑似靈獸,我們暫時敢靠近。”
莊王問:“魏鵬程呢?”
“死了。”龐戩頓了頓,“頭年體衰,本來就臥病在床,下獄後又挨了幾頓打,放來當晚就不行了。”
莊王緩緩地“哦”了一聲:“就是說,那邪祟其實並不關心魏誠響怎樣,只想騙她入夥。十五歲的孤女,有什麼值得別人貪圖的?她與那醉流華的女妓有什麼交集?”
龐戩想了想:“魏誠響是‘朱雀血象’(注),將離……將離死無全屍,血象不好說,不過應該差不,寧安那一片的人,十個有八個是朱雀血象。魏誠響生辰八字恰好是‘四柱全陰’,將離似乎是……但四柱全陰的人挺的,除此以外,兩人就什麼關係了。”
“血象、八字……”莊王有一下一下地敲打著手心,“身形是不是有像?”
“小丫頭開,難說,著不像骨架,她爺爺倒是個細高條扁身胚,”龐戩一愣,突然反應過來,“王爺難道是說……”
莊王:“靈相。”
龐戩:“靈相?”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不同的人繪刻同一個銘文字,想達到同樣的效果,銘文字的形態得有差別,玄門有銘文能認為,可能就是修士的“靈相”不同引起的。但“靈相”究竟是什麼、有少、有無優劣之分、又是什麼決定的,目前有定論——築基修士太少了,其中能動手刻銘文的是鳳毛麟角,有足夠的材料研究。
只有一條是公論:靈相相近的人,八字命格相近,輪廓氣質上往往會趨同。
“我同那個祭將離交過手,”龐戩說道,“她動起手來青澀,但修為與我不相上下。以她的年紀,就算在孃胎裡開靈竅洗不靈骨,再說她要是早開了靈竅,不至於淪落到煙花之地。”
莊王:“唔,可能是石錐楔骨。”
龐戩對他的博聞強識已經麻木了,嘆了口氣:“必死之術,我懷疑她是人騙了。當時……”
當時那太歲想要的祭品,除了龍脈,恐怕就是將離。哪怕將離他們成功騙到了天機閣的替死鬼,邪祟最後不會放過她。他只是裝作百般不捨、千般無奈,引著她心甘情願奉獻所有而已。
莊王對一個妨害治安的邪祟有什麼冤屈不感興趣,直接打斷龐戩的“當時”:“半仙殞命不是無聲無息的,天機閣很可能有記錄,先查查有有類似特徵死因不明的邪祟。”
“我就翻查檔案,”龐戩識趣地跟著他轉移了話題,“從仁宗至今……”
“不,”莊王說道,“從後往前翻,我覺得此人作祟時間有那麼。”
龐戩一頓,隨後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則星辰海不可能現在才示警,而就算星辰海失靈,倘若真有個“邪神”真在清平道下潛伏了兩百年,他竊龍脈時用的人手未免太寒酸了。
龐戩心說:要是讓位莊王殿下當邪神,給他十年,弄不好他能把玄隱內門滲透了。
莊王目送他穿牆離開,半晌,目光卻仍鑲在那綠蔭遮蔽的牆上,一動不動。
白令不敢打擾,一聲不響地陪著。
不知過了久,莊王才重活了似的,垂下眼睫:“小白,你信命嗎?”
雖然僱人喊冤餿意是運河辦的孫人自己想的,但拿失地農民做文章,確實是他周楹暗中煽動的。他攪渾了水,讓東宮“稱病休養”到現在,藉著陛下發作漕運,少渾水摸魚……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因此產生的餘波轉了一圈,竟打到了奚平。
翻雲覆雨的惡蛟張開獠牙,一口咬在了自己尾巴尖上。
白令沉聲說道:“王爺從無渡海中把屬下帶來那天開始,屬下就不信了。”
“無渡海,”莊王要笑不笑地一彎嘴角,“你又知道無渡海不是歧路之始麼?”
時,白玉咫尺亮了起來,莊王陰霾未散的目光落在上面——奚平找到了姚啟個好使的傳聲筒,自己的咫尺上就不寫正事了。
字跡能心情,奚平神物,把飛瓊峰、整個天機閣、甚至莊王府攪合得夙夜難安,他自己居然吃得香睡得著,還挺美。咫尺上,他先盛讚了潛修寺裡的青梅果和八珍糕,並得意地誇耀,因為書背得好,他從楊師兄那拿了六個靈石,雜七雜八地又快混齊一顆藍玉了!
莊王神色古怪地盯著咫尺片刻,不啼笑皆非:從小背書就跟要宰了他似的,往他腦子裡塞幾個字比登天還難,到了潛修寺還能轉性?混小子,所有人為了他投鼠忌器,他倒好,利用邪祟作弊混吃混喝了!
潛修寺丘字院裡,奚平剛把家信寫完,一個懶腰伸到位,太歲突然問道:“你的半偶呢?”
奚平骨頭關節“嘎啦”一聲。
不等回答,太歲就控制著他站了起來,步走,一把將正在往姚啟屋裡探頭探腦的半偶抓了回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讓他幹什麼!”
奚平頭皮一緊,剎那間,他骨頭縫涼了。
然而只一瞬,隨即他回過味來——不對,姚啟已經把信送了,蛔蟲要真察覺到了什麼,不可能現在才發作,對方詐他。
於是他在心裡理直氣壯地叫道:“前輩,前輩手下留情,我讓他的……哎呀,鬧著玩怎麼了,又跟你鬧!”
太歲將半偶拖到屋裡,粗暴地從半偶懷裡扯一團紙。
奚悅連忙伸手搶,一道指風打中了他身上的法陣,半偶聲吭一聲,直接跪了。
太歲總覺得自己靈感什麼觸動了,但“太歲”並非他本名,那靈感指向模糊得很,見奚平那個半偶是偷偷往隔壁姚啟屋裡跑,不得疑三惑四起來。
奚平眼神一冷,就見邪祟用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拆開那團紙,紙團裡“啪嗒”一聲掉只手指粗的肉蟲子,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攤開的紙面上畫了張鬼臉。
太歲:“……”
奚平叫喚道:“跑了!跑了!奚悅好不容易抓住……”
話說完,他一條腿猝不及防地自己抬起來,一腳將那蟲子踩扁了。
奚平整個人那條腿拽得趔趄了一下,“嗷”一聲慘叫:“惡不噁心啊!”
“你還知道噁心?”太歲將紙團扔到一邊,冷冷地說道,“再弄些無聊的事不好好修煉,我你是想再挨一次燒。”
奚平:“……”
要不是“修煉”和“挨燒”,類似的句型,他從小到聽過好次。
“背那些破典籍有什麼用?你講講道理,前輩,你自己的門徒事讓他們背書嗎?不背書他們就不能開靈竅了嗎?”
“民間散修有師承,想求別人教一東西付什麼代價的有,有人願意給他們一本正統典籍誦讀,他們願意跪下當狗!”
奚平撇撇嘴,一不能設身處地。
公講完經,就跟支修一起離開了潛修寺,少爺可能是覺得危險了,人又放飛了,一天到晚不是捉弄同窗就是調皮搗蛋,無惡不作。
他好像轉頭就把“為了給像將離一樣的人伸冤而用功”的決心拋諸腦後,就像是那些紅塵中傷春悲秋完、毫不耽誤左擁右抱的浪蕩子。
轉生木雕丟在了旁邊,興趣了。
對了,轉生木雕。
太歲心裡又一動,他怎麼突然不碰轉生木雕了?
然而等他疑心再起,奚平就隨手拎起了轉生木雕,又天真又涼薄地說:“我給忘了,那小美人給你當門徒了,怎麼樣了?”
奚平說著閉上眼,熟練地凝神眉心,找到了阿響,卻正好見阿響拿個小紙包,盯著裡面綠色粉末猶豫片刻,端起來要往嘴裡倒。
奚平一眼見,還以為她想不開要服毒:“喂,別吃!”
阿響倏地一頓,睜眼睛四處尋覓——她覺得剛才有人叫了她一聲:“誰?”
奚平不敢吱聲了。
“是……太歲星君嗎?”阿響跳起來,捧起自己胸前的轉生木,聽到回答,她唸唸有詞道,“太歲保佑,讓我順利入玄門,不辜負師父期望……還有麼貴的靈石粉。我一定要給爺爺報仇,賺很錢,帶春姨離開……”
奚平才明白,原來那綠油油的碎末不是農藥,是碧章石粉。
他睜開眼,耳畔阿響的祈求聲仍在不住迴盪:“她怎麼能聽到我說話?”
之前只有太歲才能透過轉生木和他那幫信徒搭話,奚平就是個工具,只能跟著熱鬧,怎麼方才那小姑娘好像聽見他聲音了?
“嗯,對你不是什麼壞事。”太歲輕描淡寫道,“吞吃靈石粉是散修的慣例,你不必驚小怪。外面又有你們玄隱仙山樣的條件,想儘量榨一靈氣滋養經脈,只能將劣等靈石磨成石粉吞下。”
奚平盯著手裡的轉生木,心裡陡然升起危機感,“喜形於色”道:“前輩,我是不是快要開靈竅了?”
太歲說道:“你若能少在別的地方分心,或許……第一片落葉之前吧。”
奚平心裡“咯噔”一下,此時已是盛夏,潛修寺地處山中,冷得又早,豈不是幾日了?
可不對啊,他一直把“陽奉陰違”進行到底來著!
乾坤塔磨練靈感,奚平每天假裝跟四殿下別苗頭爭第一,能早走一會兒是一會兒;“入定吐納”,他其實是往馴龍鎖裡“入”,跟半偶磕牙聊天混工夫;用功……那確實是一用過,完全本色演。
怎麼樣還能讓他開靈竅,蛔蟲還知道他的進度?
奚平頓了頓,突然跳起來翻了《潛修志》——東西人手一本,裡面有門規和潛修寺管事介紹之類的內容。
“你找什麼?”
“找記錄。”奚平“興奮”得心“砰砰”亂跳,“潛修志裡記載了每一屆的‘開竅第一人’,後來幾乎進內門了,我依稀記得開靈竅的最快記錄是五個月還是六個月……哈!前輩,我不會就是傳說中的‘先天靈骨’吧?”
太歲:“……”
你是傳說中的“先天臉”。
奚平得意洋洋道:“那我還用什麼功,我……”
太歲為防自封的“先天靈骨”飄到半空把月亮擠下,潑涼水道:“先天靈骨萬萬人中不見一個,近千年來,你玄隱山只過一個端睿。你要真是先天靈骨,早在入門之前就內門定下了,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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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嘿嘿嘿,我不信。”
太歲:“……”
正常人法跟二百五講理。
於是下一刻,奚平好像一腳踩進火堆裡,腳下躥起灼痛,一直燒到了膝蓋。同時他喉舌太歲封住,慘叫發不來。奚悅卻立刻透過馴龍鎖感覺到了不對,發一聲氣音,撲過來扶住他。
奚平衝半偶擺擺手,自己站穩了,臉上的血色蒸發乾淨了。
小小的書房裡,一個不能說話,一個不會說話,窒息的靜謐瀰漫開。邪祟輕柔的聲音在奚平耳邊響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聲音比一開始近了一些。
“本座每夜等你睡著,就替你做吐納功課,又讓你接觸轉生木。借我神力流轉,你靈感自然比別人高,靈竅比別人鬆動,將來一旦開了靈竅,靈骨比別人成的容易……是你運氣好,遇到本座,遇到陳氏那個傻姑娘,竟肯為你捨命——不是你自負天資,可以好吃懶做的理,懂嗎?”
奚平口不能言。
太歲見“嚇住”了他,又溫和起來:“讓你用功,是為你好。你潛修寺的弟子開靈竅著慢,是你師兄們有意為之,為的是讓你們經脈肺腑、身體髮膚充分浸潤靈氣,以防開靈竅的時候受苦。進境太快未必是好事,以前甚至有人在靈竅洞開時瞬間經脈盡碎,你為何不讀讀你們煙海樓中開靈竅失敗的記錄?”
奚平口舌一鬆,又能說話了,但敢吱聲,只能順從地頭。
“好孩子,早休息吧。”
奚平帶著討好,小心翼翼地為道:“前輩,開靈竅會受什麼苦啊?你那些門徒……有仙山可靠的怎麼辦?阿響她直接吃靈石粉末事嗎?”
太歲見唬住了他,便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解釋常識:“開靈竅時,若是經脈未經靈氣充分浸潤,可能會靈氣沖毀。散修開靈竅一般是兩,一是偶然,期生活在靈氣充沛的地方,碰到危及性命之事,死生一線時潛力爆發……”
奚平不經意地問道:“龐戩那樣的?”
太歲:“你怎麼知道?”
“來潛修寺之前聽人傳的唄。”奚平隨口扯了個謊——其實他是從龐統言談中感覺到的,天機閣和內門一樣,與宛朝堂千絲萬縷,裡面尊雖然個個神仙似的,誰肚子裡有本經,就龐戩有。奚平感覺他不太關心時局,連貴妃母家來歷弄不清楚。
“他算命了,當年南疆靈石礦難,死了好幾百人,就他撿了條命。”太歲只當些公子王孫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在意,感慨了一句,又說道,“再一如阿響,靠吞吃靈石碎末讓靈氣從肺腑進入經脈……只是始終是以次充好,開靈竅時相當兇險,有靈氣滋養到的軀體常常會在時受傷變形。不然你以為我那些門徒是故意人不人鬼不鬼的嗎?”
奚平愣住了。
半晌,他嘴裡慌張道:“什麼?那小美人豈不是要毀容?”
心想:龐統是南疆人?靈石礦難入道的?蛔蟲怎麼知道?
天機閣民間身的尊不提自己的身,一個比一個神秘,因為過明路之前嚴格說算“邪祟”,不是什麼能光明正說的事。
奚平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有了計較。
第二天,丘字院裡弟子們上早課了,原本正貓著腰擦擦洗洗的奚悅一頓。
他好像累了,站起來在院子裡溜達起來……不經意間,腳下走個字。
奚悅用心記下自己的腳步,片刻後,他輕巧地爬上了丘字院中間的一棵古柏,在樹冠鳥窩裡取一張尺素紙——是窺見姚啟寫信以後,藉著“惡作劇”,從姚啟房裡偷的。
奚悅在尺素紙上將方才死記硬背的幾個字畫了上:龐乃南疆人士。
然後他學著姚啟,悄無聲息地將尺素紙放進了池塘。
“子明兄早啊!”姚啟正在乾坤塔抄經,聞聲手一哆嗦,奚平一嗓子嚇得在紙上留了一片汙跡。
周樨正好坐他旁邊,見狀輕輕地噴了口氣。
然而過了一會兒,四殿下覺了不對——姚啟一直顫慄著,袖子抖了起來,臉色慘白,那樣子不像是嚇了一跳,倒像是恐懼著什麼。
周樨緩緩皺起眉:奚士庸對他做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