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周身立刻裹起一層靈氣, 所有露在外肌膚上都泛起了微光,靈光把他那張老臉上褶子溝壑都填平了,老遠一, 像個傅了粉老太監。
這位細皮嫩肉太歲光芒四射, 直接把自影子給閃沒了,影中一道沒落停靈氣被逼出來, 擦著他飛過。
蚊子再小也是肉,奚平一般抄在手,在靈氣消散之前據為有。
“野狐鄉黑市上有一種萬金難求寶貝, 叫做‘含沙蜮’, 據說那玩下在人影子, 能在不奪舍情況下侵染人神識靈臺。”奚平那褪了色鬍子一翹,皮笑肉不笑道,“最高炒到三兩白靈一個, 今天算便宜我了。”
一個半步升靈邪祟, 在秋殺屍體旁邊躲開了三嶽蟬蛻搜檢, 可絕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餘嘗是略做試探,沒指望能得手, 被人識破手段, 他仍不改色地笑道:“含沙蜮不過是個粗陋‘分靈符’,比‘分骨符’(注:見)還低等,拿去能用畫符人神通一次, 能發揮成什麼樣,還得全使符人自修為。能‘侵染靈臺’何說起?我自都做不到,何況那些需要借神通開竅築基?這都是哪些炒高價小人胡編亂造,太歲怎麼也信這個?”
“可能在別人靈臺上鑿個蛇王仙宮對閣下來說有難度,但影響人心智於無形太容易了。”奚平一邊冷笑, 一邊周身護身靈氣越滾越厚,滾成了一盞人形蒸汽燈……直到他把自眼給晃了。
“這三兩白靈含沙蜮讓半仙使出來,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改變別人好惡;築基使出來更不得了,要引導到位,再荒誕念頭都能生根發芽;更別說閣下本尊了,想必守財奴能為你傾家蕩產,貞潔烈女也能對你死心塌地吧?”
“那麼太歲就更不用擔心了,據我所知,您虧空比家產多。至於‘死心塌地’麼……”餘嘗了他那珠光寶氣寶身,不由得眨了好幾次眼才能保持直視,客氣道,“當然就更是大可不必。”
奚平:“……”
這小白臉幾個思,進來就使陰招不說,還敢嘲諷他又窮又醜?!
餘嘗好聲好氣道:“我這回上門,是真心實地想和太歲合作。”
“免談。”奚平冷冷地回道,“我不會除靈相紋印,你往我神識上植一百個念頭,我不會就是不會。會也不幫你,你就不像好東西。”
說著,他不知哪摸出一碗茶,端起來拿茶杯蓋一掀,一道帶著劍肅殺靈氣當胸朝餘嘗撞了過去。
餘嘗一時間竟不敢當其鋒芒,轉瞬間人已經退到了門外,他掌中冒出一根長刺橫在胸前,“嗆啷”一下彷彿撞在劍上。餘嘗雙手發麻,不由駭然:對方竟似乎隱約壓了他一頭!
幸好太歲作為“蛇王”背後人,沒有拆了自老巢思,端茶為了送客,靈氣一觸即散。
餘嘗踉蹌了一下才站定,斂去笑,色道:“太歲既然得出我修為,想來也能體諒我難處,若非逼不得已,我實在不該當這不速之客。”
說著,他伸手一抹臉,臉上一偽裝擦去了,露出一雙害了紅眼病似眼。說話時候,五官已經不由自主地抽動著。他嘴不停地往上翹,像是憋不住要笑,眼神卻兇戾逼人,而且一雙眼珠分了家,不肯往一個方向轉。
花容月貌也遭不住這種表情,那張本來十分清俊臉著又怪誕又詭異,奚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然而餘嘗說話卻依舊是慢條斯理:“太歲應該出來了,我現在離走火入魔有一線之隔,這張臉必須遮實在了才敢出門見人——我唯一轉機,就是把靈相上黵去掉。人抓救命稻草姿態總不會太好,有失禮處,萬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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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來就快要崩斷了,稍有江湖經驗人都知道困獸不逮、窮寇莫追,以免把對方逼到絕路傷人害。
奚平猶豫了一下,語氣不覺緩了幾分:“你且說說。”
餘嘗感激地衝他一拱手:“星君在趙家祭臺上放不是活人,是個紙糊假人,不知我說對不對?”
紙人是白令,白令修為沒有這瘋子高,被人出來也常,奚平笑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
餘嘗不受控制五官漸漸流露出瘋狂渴望,像頭一千年沒吃過血食猛獸。可他表情越狂熱,聲音就越低緩。
這駭人志力得人心驚膽戰。
“那紙人身上竟有神識,我不知道閣下是怎麼做到,居然騙過了紋印刺——要不是那紙人神識不受含沙蜮侵擾,我都差走眼,以為你用秘法趙大小姐本人神識抓了進來。”餘嘗說道,“我想求太歲,以我為藍本,做一個那樣紙人。”
奚平好奇道:“一個紙人就能徹底除掉靈相黵嗎?就算黵能被相近靈相蹭掉……就算紙人跟你自神識一模一樣吧,能把你靈相上黵蹭乾淨?”
餘嘗沉默片刻,他方才擋在身前長刺召喚了出來——仔細,那長刺跟給人紋黵“紋印刺”一模一樣,是沒有紋印刺上那麼多銘文。
“這是我本命法器,名、名叫‘琢心’,”餘嘗原本露著兇光眼角“突突”地跳了起來,像是忍受著極大痛苦,這讓他話音都不太連貫了,他一顆靈石拍碎了納入手心,才算緩過這口氣來,“嘶……不瞞你說,餘家灣大部分紋印刺都出自我手。”
奚平凝神著,同時手捏著個成未成符咒——做紋印刺這事顯然有違餘嘗道心,提一句道心都動盪一次,奚平怕他一句話沒說完人炸了。
“做紋印刺手藝叫做‘劄技’,太歲想要,我可以傳授給你……呵,要你不怕缺德事辦多了道心受損。”餘嘗一邊說,牙齒一邊微微顫,“每一根紋印刺,你都可以理解成是一座特殊‘橋’,是對照著一個靈相特製,那‘橋’能通往一個特定靈相。午時,紋印刺上銘文勾連天光,烈陽過‘橋’才能落在人靈臺神識上,成黵。我需要再造一根紋印刺,修改上一個銘文,其變成反向,等午時,紋印刺同時穿透我和紙人——這樣一來,我就等同於午烈日,紙人則成了黵物件,應該能烙在我靈相上‘烈火’原原本本地引走……我沒有試過,但試一試,對你我來說都沒有壞處,是不是?”
奚平好懸才崩住臉,心直拍大腿,暗忖道:“還能這麼玩!”
他閃閃發光地端著老成持重姿態,不為所動地一頭:“想法倒是有思,是‘做一個一模一樣假神識’著有離譜。”
餘嘗沉聲道:“餘家灣是你了。”
他嗓音低沉,這一句話幾乎帶了迴音,奚平倏地一抬眼。
餘嘗盯著他細微表情,說道:“我多年來在道心黵之間徘徊,道心受損嚴重,洗掉黵後,我會去閉關養傷,至少百年內不會在出現在人世。餘家灣養活了多少供奉、主宅銘文法陣圖紙、內庫深淺……甚至我這個身份,都可以讓給太歲,就像你們暗中把趙檎丹掉包一樣。別說區區十萬兩白靈,以後取之不盡靈草、成排鍍月金廠,隨你調配。”
奚平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十萬兩白靈,他叫“區區”。
餘嘗話像心魔叩門,一字一句都敲在他心坎上:“餘家灣緊鄰陶縣,兩地好可以互補,一個家底厚實,一個通達四方,都是你,以太歲手段,來或許能同三嶽靈山抗衡,我也想你能走多遠。”
靈草是仙丹基礎,鍍月金是國家命脈,再加上個被破法籠罩陶縣……他想掀翻了靈山,手段可以,修為可以煉,唯獨資源是他無論如何也弄不到。
要糊一個紙人,要讓這個餘嘗進到……
就在這時,奚平耳朵一陣刺痛,扎得他激靈一下回過神來,思緒一下斷了——他事先趙檎丹神識上那“保護性”銘文複製了幾個,分別藏在自雙目雙耳中,此時耳朵銘文忽然被觸動,他才發現自身上那層厚實靈氣殼不知什麼時候漏了條縫!
這餘嘗不用“含沙射影”,他要開口說話,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施手段。
奚平伸手憑空一撥,半空中像有一張不見琴尖鳴一聲,餘嘗暗藏靈氣聲音彈了回去,同時他指尖靈氣化成針,耳朵挑出一團灰濛濛煙霧。那團煙霧見光就要跑,被奚平一把攥進手心,散了。
奚平身上流轉靈氣陡然又厚了三分,餘嘗早有預料似雙手結印,讓人眼花繚亂符咒炸開,天羅地網一般籠罩下來琴音彈開。
餘嘗大笑起來:“禁得住威逼者不少,禁得住利誘者無幾,好,道友,好定力!”
他說著一抬手,那扭曲可怖五官抹平了,整個人一下月朗風清起來,話音沒落,人已在幾丈之外,落在蛇王仙宮一處大殿屋頂上。無視凜冽靈氣,餘嘗朝東北——餘家灣方向了一眼,低聲道:“既如此,餘家灣我放心交給你了。”
“嗡”一聲,太歲琴琴音戛然而止,幾成利刃琴音在距離白衣男子一尺處消散,靈氣他碎頭髮吹開,年輕臉上露出一張蒼老疲憊眼睛。他手捏著一卷泛黃卷,名曰《劄術》。
餘嘗一鬆手,那捲就飛到奚平前。
“送你了。”餘嘗說道,“我同你說去黵法子,你盡可以找人試試,靈話,也算是我為兄弟們做最後一件事。”
奚平瞥了那一眼,怕他做手腳,沒貿然接。
餘嘗不理會,兀自說道:“西楚權貴中流傳黵術已有千年之久,積重難返,黵能洗這事萬萬不能傳出去,否則反而會給你招禍。我有一群小兄弟,都是早年被逼無奈、走投無路時被上黵,這些人道心都是自辛苦求索,本該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遠,了黵,卻反而比那些偷道心賊更容易走火入魔。我會讓他們立下不可洩密心魔誓,若是洗黵之術成功,你幫幫他們——不白幫,這些人都是築基修為,是各地、各大家中頂樑柱似‘供奉’,都可以是你助力。”
奚平一挑眉,他頂著猥瑣太歲臉,在夜色中像個大螢火蟲。
餘嘗嘆了口氣:“閣下省靈石,把燈熄一會兒吧,我快讓你晃出‘青風內障’(注2)了。”
奚平手虛扣著太歲琴絃,冷笑道:“這回給我畫一張什麼餅?”
“沒了,”餘嘗擺擺手,“愛信不信,不幫拉倒,反劄技之術送你了,你愛怎樣處置隨你。這東西不難弄,就算我不給你,來你也能別地方找到,你要拿作孽,不能算在我頭上。”
奚平手指略松,感覺這老白臉說話像遺言。
“我多年來苦苦撐著道心,已經油盡燈枯,就算黵能洗也為時已晚,能說不幸,沒能早遇見你……可惜有生之年不能見惡俗煙消雲散。”
“等等,”奚平忍不住叫住他,“你當初是因何黵?”
餘嘗本來要走了,聞言頓了頓,有些吃力地追憶片刻:“幾百年了,挺長故事。”
奚平沒吭聲,懸在半空,幻化成一團白霧太歲琴抱在膝上,撥了幾個音,似乎有催促他往下說思。
“那會兒餘家灣還叫寶瓊灣,由幾家貴人分而治之……不過那都我沒什麼關係。我出身寒微,父母都是安分守小老百姓,因我母親年輕時不幸有幾分姿容,我六歲時,家糟了滅頂之災。”
奚平一這開頭就有失望:“怎麼,有紈絝強搶女?”
“那是話本,”餘嘗笑了一下,“誰家紈絝會眼往村婦身上?不是紈絝,那人是個馬伕。”
奚平愣了愣。
那白衣男子便平鋪直敘道:“那馬伕在東家受了閒氣吃酒,醉醺醺地碰上我娘給我爹送飯,嘴不乾不淨,好叫我爹見,便動了手。他是個跛足,一直說不上親,還要日日給人呼來喝去,回去怎麼都想不開,便了我家住處,半夜帶了火油來放火。那年天旱,又趕上風向不好,大火燒了半個村,那馬伕自也死了。”
餘嘗說到這,一笑道:“有道心大能們不故妨害蒼生,貪得無厭都是半仙。半仙們也鮮少凡人為難,除非有利可圖——就像除了小孩子,沒人故追著螞蟻踩。達官貴人們都在往仙山奔,哪有工夫折騰牛馬?殺生者,皆鄰村屠狗之輩……我家麼,就是那個被屠狗。”
“我垂死之時,餘管事帶著兩個半仙供奉恰好路過,命那兩位前輩幫著滅火救人,方才留我一條命。我被燒得全身沒一塊好皮,肺腑全毀了,他見我這樣都不肯死,便命人給了我半顆仙丹。可是仙丹縱能保命,日後我也是個一身疤廢人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活路,垂死之際,拼命拉住他。他給我上靈相黵,讓我認了他做乾爹,改姓餘,給了我一小袋靈石,渡我入了玄門。”
奚平啞然片刻,不由得放尊重了些:“你剛才說你那年多大?你何時開靈竅?”
“六歲,開靈竅是在大半年後。”餘嘗道,“想投入餘管事門下太多了,沒開竅凡人給半年,因我年幼,比別人多了幾個月,已經是額外照顧。我們生死都在主人一念之間,想要任何資源都得自掙,沒有人敢懈怠。”
奚平:“……”
人比人得死——他得死,那傳說中入內門八年紋絲不動丙皇孫該下十八層火獄。
“餘……道友天縱奇才,實在是我生平僅見,”奚平忍不住說道,“要不是靈相黵,你早升靈……不,我你能蟬蛻。”
“要是沒那靈相黵,我投胎都投幾十次了。”餘嘗灑脫地一笑,“黵是惡俗,但我至今依然感激餘管事,若非窮途末路,私心上,我並不想背叛主家……即使他們這些年在餘家灣所作所為……”
他話說到這,搖了搖頭,便住了口。那不願在背後出惡言樣子無端讓奚平想起了他師父,卻見對方白影一閃,衝他一拱手,人已經不見了。
奚平一時有些悵然若失,太歲琴流瀉出一段琴音,他伸手接住了那本泛黃古卷。
然而,就在他碰到那剎那,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