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白貴告之祈奕,白家門前的饑民忽然減少了一半。

祈奕暗暗訝異,沒想到這個龐煜這回改性子了,竟然這般老實忠於君事了,遂笑道:“這是好事,貴叔難道希望災民增加呢!”

白貴頓一頓,卻也說不出究竟,一笑:“這當然不是。”下去了。

四月初,來白家粥棚的饑民繼續銳減,從當初七八百人到如今只剩下二三百人。白貴告知祈奕,來的都是附近鄉鄰,那些歇在廟宇荒宅的外鄉饑民幾乎絕跡了。

祈奕聞言疑惑,難道除了白家還有別家開始賑災施粥了?

吩咐墨蓮尋來小金子這個包打聽。

小金子稟告道:“這個倒沒聽人說起。不過當日聖上不是說過,賑災欽差月底不來,四月初必定要來。依小的想來,大約她們家鄉已經開始開倉賑災,他們得了家信返鄉去了。這也是皇恩浩蕩,黎民得了季了。”

祈奕聽了以為甚為有理:“如此倒好了。”想起自己給仁宗信箋,再有白玉堂的白銀也花去二千兩,又問白貴:“可有欽差信使上門?”

白貴搖頭。

這事兒就透了了蹊蹺。論說龐煜再大膽,也不敢昧下仁宗給自己銀子,這個小子色膽包天,如今有了天子劍,必定要來自己面前耀武揚威一番才是。如今這般鴉雀不聞,很不是龐煜作風。因問小金子:“五爺呢?”

小金子搖頭:“昨日午後有客棧小廝來尋五爺稟事兒,五爺打馬就走了,至今未歸。小的昨兒已經報給公主了。”

又問玉瑞,卻說已然在粥棚前與人把脈看書呢。

祈奕心中只覺得怪異。且是很快就丟開了,相對於收拾這只已經走進死局小螃蟹,祈奕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配合石永靖田起元二為大夫治療替玉瑞補身子。

這幾日正是玉瑞施針的日子,因為怕玉瑞暈針,祈奕一早吩咐海棠早早備下飯菜。因為玉瑞正在長身子,又有病症,祈奕如今不許玉瑞再茹素,改為一日一頓葷腥,這日晚餐就有一樣當歸烏雞湯,有益氣補血之效。

如今荒年,那雞鴨豬羊早就宰殺殆盡,花銀子也買不來,玉瑞所需需要雞湯魚湯補身,一色俱是悅來客棧轉贈。

祈奕就將將忙碌完畢,玉瑞便回來了。祈奕一邊看著他洗手一邊笑問:“今日回來好早,你師兄怎不一起來?”

玉瑞笑:“師嫂一早燉了魚湯,還請我一起用,看他們那個膩味勁兒,我沒好意思去。”

祈奕招呼玉瑞坐下,又吩咐周嫂子:“把雞湯盛一碗給田大夫送去。”

周嫂子直笑:“他啊,喝什麼雞湯呢,只要有書看就飽了。”

這話有個緣故,前幾日周嫂子去給田起元送飯,喊了半天他只是沉浸書裡唸唸有詞,也不應聲,周嫂子就生氣了:“自己麼喜歡書,不如奴家伺候你吃書吧。”

他隨口便道:“有勞大嫂。”

惹得周邊饑民一通好笑。周嫂子後來遇事就拿出來說一遭兒。不過說笑歸笑說笑,周嫂子還是快手快腳收拾送湯去了。

石永靖來給玉瑞施針,他娘子沈柔一併來了,手提食盒,盛了一缽魚湯:“說是叫大家嚐嚐鮮。”

祈奕知道這魚來得遠,不是玉堂面子弄不來,因小聲嗔怪:“給他們吃什麼呀,又不餵奶,你如今正需要營養呢。”

沈柔紅了臉頰:“侯爺吩咐下了,我們屋裡雞鴨魚肉從未斷過,我而今……”她說著不經意攏攏胸脯,奶香味兒飄蕩:“那個,多得很,天麟一個人都吃不下了。”

天麟如今已半歲,烏溜溜惡眼睛很像母親,見誰都笑眯眯,小手招招要人抱抱,花蕊蕊嘴巴往人家臉上嗅嗅砸吧,哄得大家寶貝得緊。

祈奕也很喜歡這個小子:“麟兒是不是又被墨蓮銀蓮搶去玩了?”

沈柔抿唇:“這是他的福氣。”

沈柔說著開啟腋下包裹攤開來,卻是細白布縫製的長衫,領抹前擺繡的墨竹圖。

同樣花色的繡花文生巾,整個翻花巾就似一幅水墨竹圖。祈奕一眼就喜歡了。穿在身上喜滋滋轉悠,問詢銀蓮如菊:“好看呢?“

銀蓮嘴可甜:“公主穿什麼不好看,就是樹葉麻袋,披在公主身上也好看很呢。“

話音剛落就被如菊賞了板栗:“不要以為出宮就口無遮攔,公主雖然寬厚,我們各自卻要謹慎,罰你今晚不許吃飯,還有,明兒這房前屋後清掃都歸你!”

銀蓮撅嘴卻不敢抱怨,摸著額頭:“知道了,姑姑,清掃沒問題,晚飯不罰好不好哦?”

如菊瞪大眼睛:“你還委屈?這在宮裡,沒得二十板子還能了銷呢?不許討價!“

這些丫頭祈奕沒準備長久帶著她們,她們一日回宮必須要遵守宮中生存法則,故而祈奕從來不干涉如菊教訓墨蓮跟銀蓮。

反而是穿了墨竹新衫,抱了麟兒跟沈柔外出散步,憑她們自己去善後。

沈柔柔柔徵詢:“本來知道冒昧的很,還是想請求公主,能讓我們一家到老爵爺寶地敬香磕頭,聊表敬意。”

祈奕笑道:“這是什麼話嘛,天麟理當給外公外婆磕頭見禮,只是我想著天麟尚小,也不知道去墳上合適不合適。”

沈柔興奮的滿臉紅暈:“如何不合適,我聽聞老公爺夫婦俱是開樂善好施,扶危濟貧,我們天麟能得這樣的外公外婆庇護必定健康快樂,福澤深厚。”

祈奕見她這般熱切:“那就去吧!”

沈柔拉住祈奕,一笑:“這樣貿然而去甚不敬,我回去叫夫君翻翻黃曆擇個吉日,再一家子沐浴齋戒,備下紙馬銀錠,酒水瓜果點心供奉祭品,那時節再來拜訪老公爺。”

祈奕見她說的慎而重之,一笑點頭:“就依師嫂!”

沈柔夫妻果然擇定吉日,一家子在墳頭三拜九叩行了大禮,化了紙馬銀錠,沈柔眼中隱有淚痕,逗引的久不落淚的祈奕兄妹們也紅了眼圈。

卻說白玉堂一日一夜未歸,祈奕到不擔心他的安危,普天之下能夠暗算他的人屈指可數,祈奕擔心龐煜不按牌理出牌,搞出什麼難以掌控的花樣來就麻煩了。

隔天,祈奕擔心一整日,這日傍晚,白玉堂風塵僕僕歸來。告知祈奕,龐煜人未到,已經領令他家管家龐福先行到達,這幾日失蹤的流民都被龐煜拉了民夫,為他在於是山上開採石料,據說龐煜要修建欽差行轅。

祈奕擰著白玉堂會灰撲撲的錦袍:“你跟他們遭遇了?”

白玉堂搖頭:“只是混進了他們採石場,天干物燥塵土飛揚,就成了這樣了。”

說話間,白玉堂瞄上了祈奕身上細白布衫子:“義妹這衫子不錯啊!”

祈奕得意笑:“沈柔的孝敬,還能入眼吧,要不我給你講講請,叫她給你也做一件,他還會許多花紋,你就繡個干支梅罷,配上同花系列披花巾,絕對好看!”

說著在白玉堂身上比劃:“我覺得義兄你戴文生巾平添一份儒雅,比武生巾更俊雅!”

白玉堂以為祈奕自己動手所繡,想要蹭一件,聞聽沈柔所繡,眼眸暗淡了。沈柔所做衣服,再好他也不稀罕了。

白玉堂想著心思挑眉一笑:“文生巾啊,大嫂剛巧給我做了一套,不過領抹前擺繡的翠竹,似乎眼下穿著不相襯。”忽然一樂呵:“哈,大嫂真是……”

這一笑無端端沒由來,叫祈奕甚疑惑,卻是馬上想起了更重要事情:“陳州府臺衙門不管嗎?”

白玉堂嗤笑:“龐煜這廝倒聰明,他拉的流民,肅清了街面,府臺衙門若知曉,只怕還要替他歌功頌德了。”

祈奕以為言之有理:“這倒也是,拉人做工總要供給飯食,倒也兩廂情願了。”

白玉堂直搖頭:“龐煜豈能這般好心,那些民工一天一個面窩窩,從天亮做到天黑,兩頭見星星,第二天就死了不下十人,白福倒好,直接把人扔下採石山,真是殘酷無情。”

祈奕大驚:“這還了得,我得告訴皇兄一聲。”

白玉堂嗤笑:“等你寫信回來,人早死乾淨了,我已經把他們都放了,叫他們太逃回家鄉等待賑災欽差去了。”

祈奕想起軟紅堂:“他不會這般罷休,必定還要再行強拉民夫,你總不好日日去救吧,還是告訴皇兄的好。”祈奕想想不跌服:“嗨,這個傢伙作耗是自尋死路,我們只要等著就可以看他現世報,只是,不忍心看這些家鄉父老與姐妹遭難。唉,真是矛盾啊!”

白玉堂挑眉:“要我說,不如我今夜尋著他,給他一刀,一了百了。”

祈奕已經出了門檻了,聞言返身而回,一把拉住白玉堂衣襟,美眸圓瞪:“最厭煩你說這話,殺人要抵命,知道不知道?你最好要記得我的話,你若為了殺龐煜這個膿包犯刑法,我絕不來救你!”

白玉堂任憑祈奕揪著衣襟,摸著鼻子嘻嘻笑:“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殺他就是了唄。”

祈奕見他沒正形,氣紅了臉:“德行!”頓腳出門,豁然回身手指點點:“你最好記得,我說話算話!”

氣鼓鼓摔上廳堂門,回房寫了密信交給小金子。

愣了半晌一聲喚:“如菊?”

如菊坐了半天隱形人,此刻忙著出頭:“公主請吩咐。”

“張行呢?”

話音剛落,張行已經現身門口:“屬下在!”

祈奕被他飄然而至吃一驚,旋即鎮定:“明日起你不用管那些民丁了,暗中綴上錦衣候,他有任何動靜速速告知我。”

張行倏然而逝:“遵命!”

祈奕又不解氣,深深吸了幾口氣,回房早早歇下了,卻是思前想後不得安枕,折騰的天色微明方才朦朧過去。

這一睡,直至日上三竿。祈奕是被吵嚷聲驚醒過來。

原來有人硬闖墳堂,被民丁阻攔,正在跟如夢吵嚷。

祈奕起身觀瞧,驚愕不已,你道為何?祈奕看見了故人了。

看著白如夢,祈奕想起了人中龍鳳展御貓,心中不由背晦:“你尋我?”

如菊見了祈奕氣憤不已:“這個老頭蠻不講理,帶著這個婦人硬闖院門,說是您的本家族長到了,還說教您親自迎接,否則要定您的大不敬之罪。”

白家雖說不上名門望族,一大家子也有幾百人之多。族長是長房嫡孫,按照輩分玉衡兄妹管他叫四叔公。

這個族長叔叔祈奕曾經見過兩面:一時白家夫婦過世後,二一回是祈奕兄妹衣錦返鄉時。

四字概括:前倨後恭。

當初玉瑞跟隨白玉堂遠赴南詔,他出頭露面嚷嚷說要收回白家產業歸入族產。祈奕懶得跟他磨牙,腳底抹油溜得快,去了汴京這才罷了。及至再回故里,祈奕成了公主,他們上門講和。

祈奕以為大家錯不過都姓白,當初不過一句話,並未付諸行動,遂沒計較。

不知到如今打上門來唱的哪一出!

祈奕瞅著白胡子老者,腦子裡飛快轉動,終於想起來了,這人是族裡太爺爺輩碩果僅存的八太爺。

祈奕身份已經曝露,沒被除名也沒收族產,族裡還派人專門到白父墳頭祭祀,重新撰寫白家族譜,將白父么房一支從曾祖父起靈牌從微末邊緣被移入正殿中堂供奉,白父這一旁支頓時成了白家族裡主幹了。

族裡公議,重修了玉衡父親這一支的祖屋,還派人專門灑掃,恭請白玉衡兄妹回鄉祭祖。

這是白家族裡示弱籠絡玉衡兄妹手段,要知道白父當初父母雙亡被排擠,孤身出門學醫,後來不服從家族安排,迎娶玉衡之母玉娘為妻,族親長老沒少掣肘刁難。後來白父慘死,族裡也不說話。

不過,雖有怨懟,白玉衡為了能夠寄身白家,抵禦八賢王,也不想節外生枝,所以大家心照不宣,舊事不提。

雖然宗族刁難,祈奕母女依舊身受白家大恩,事到如今。看在他們願意接納自己,幫著遮蓋。長老駕臨,祈奕也就不能將之拒之門外。

祈奕也不會委屈自己,依舊身著男裝出迎,拱手作揖見禮:“八太爺安好,堂上坐吧。”

八太公理所當然搶佔了白玉堂主座,隨侍白福王清如菊面色都有不忿。祈奕暗暗擺手,入鄉隨俗也是該當。

如菊忍下憤怒,帶著墨蓮銀蓮很快上了茶水點心乾果。

熟料把八太公第一句就是尋釁挑理兒:“你既入我白家門,就該守我白家門規矩,女孩子就該溫柔嫻靜,哪有你這般大搖大擺四處遊逛,出入廳堂?”

四叔公是現任族長,暗暗眼色暗示,直叫祈奕莫計較。

祈奕形同眼盲嫣然一笑:“八老太爺言之有理,只是孫女敢問您一句,當日孫女被人欺凌父母慘死,族中為何不憐惜孫女女兒家不易拋頭露面?為何沒人出頭露面替孫女做主,向龐家範桐討公道?”

四叔公訕訕:“知道侄孫女心中不忿,只是當時正值災荒,那龐家勢大,我們鄉野之人,哪裡能夠……”

祈奕勾唇譏笑不語。

八太公神情也甚尷尬:“這也不能成為你不守閨訓婦道的理由啊,身為女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不知道麼?”

話說到這份上,祈奕不能沉默了,冷笑道:“是啊,孫女姐弟最好閉門不出,屈死暗室,再把我這一房財產歸入公中,大家平分麼?”

八太爺被祈奕誅心之話激怒,猛的一拍桌子:“你是什麼話?哪裡有長輩說話小輩子敢撥嘴兒的?你這是犯上忤逆!開祠堂將你亂杖擊斃也不為過了。”

祈奕眼眸一冷,暗中對如菊一努嘴。

如菊一聲冷笑開了腔:“婢子愚鈍,敢問八太公,家法國法那個大?是家法聽從國法,還是國法服從家法?再問八太公,天地君親師,是君擺在前,還是親擺在前?不妨請人評評理,您這樣擅闖公主居所,咆哮指責誣陷公主,見君不拜,擾亂公主清修守孝,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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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太公顫抖起身:“你你你……”顫抖半天,八太公終於找到話說:“這是我白家家務,豈容得你一個下人奴才插嘴置喙,真正豈有此理!”

如菊哂笑道:“俗話說宰相門人七品官,想我乃是公主府掌事姑姑,可比門人品級高,就是見了縣臺府臺,也只有別人行禮的份兒,敢問八太公,您是幾級幾品,就敢罵我公主府掌事?”

八太公見過的女子都是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哪有這般尖牙利齒咄咄逼人,直氣得七佛昇天,說不出話來,一時憋屈滿臉通紅,鬍鬚亂翹。

四叔公見如菊條條有理振振有詞,知道她是皇宮御用之人,那話可以上達天聽,若是叫太后知道,白家族裡有人欺負玉衡姐弟,天威震怒那還了得?他不敢跟如菊對陣,唯有轉身向著祈奕作揖:“侄孫女且息怒,看在八太公老邁,看在你出身白家,看在你父親,且諒解一回,八太公老邁昏庸,並非有意冒犯。”

祈奕卻怒極:“龐家勢大,家族不想惹火燒身,我們姐弟並不責怪,也能理解,只是也請族中之人莫在揪著什麼女子拋頭露面大做文章,我就是拋頭露面了,就是擊鼓鳴遠告御狀了,這個樣子了也改不好了,今後還會繼續拋頭露面四處遊走,或許還要管管閒事。白氏族裡不樂意,儘管將我們這一支除名,大不了我們這一支從我爺爺起另立族譜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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