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是佝僂的身軀,開始咔咔作響。片刻功夫便有變成那近乎九尺的高大男兒。眼神中的陰冷之色已蕩然無存,只有那對鮮血的渴望。

劉又欠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了起來。剛入夜的微涼纏繞在他有些單薄的衣衫上,忽起忽落。柳輕眉不知,此時劉又欠心中所想,但她知道,這位飄忽不定的後周使者,要動手了。

那被夜風肆意拉扯的衣衫下,有一條條猙獰可怖,如蜈蚣狀的刀疤,訴說著劉又欠不為人知的過往。柳輕眉不是沒見過這種刀疤,這是鈍刀砍在皮肉上,使勁一拉後留下的血槽,癒合有留下的創傷。

那種外翻的皮肉粘粘在一起,在密密麻麻地蠕動癒合,最終形成不可磨滅的創傷。這是一場場死戰後留下的“饋贈”,也是提醒那眾江湖人向死而生的決心。

記得在天獄司黑牢中,柳輕眉也曾拷問過這麼一個人。他除了身體上佈滿了這種傷疤外,就連額頭到面頰深處也有這麼一條傷疤。

柳輕眉在這人身上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能從他嘴裡撬出一個字。終於,在那人奄奄一息之際,柳輕眉問道,“你不怕死嗎?”

那被吊在刑架上的漢子,啐了口唾沫,輕蔑反問,“那你可知,我這身傷疤從何而來?”

柳輕眉被激怒,猛地一個嘴巴扇在那大漢那張爬著猙獰蜈蚣刀疤的右臉上,又用燒紅的烙鐵按在那大漢胸膛上,惡狠狠地瞪著他,逼問他。

可那大漢最後只是說,“這是鈍刀砍在皮肉上,為了快速止血,用燒紅的鐵棍按在傷口上留下的,我連那種痛苦都能承受,你這些撓癢癢的小伎倆,不值一提。”

柳輕眉忽然冷靜了下來,手起刀落。亦如現在,她望著那遮住她眼前視線的漢子,冷漠地拔出了長劍。這柄劍並無特別,跟她慣用的刀比起來,相去甚遠。

只是那掛在劍柄的劍穗,格外惹眼。就在這滿目黃沙中,也是一塵不染。柳輕眉手持長劍斜指地面,亦步亦趨。那本應如餓虎撲食的劉又欠,只是往那土坡上走了兩步,便又停住了腳步。

他似乎在等柳輕眉的到來,亦或是現在的他,也只敢站在這裡,遙望那土坡後的一切。

當柳輕眉走到劉又欠的身邊,這位身高近乎九尺的大漢,下意識地抬起來手,將柳輕眉攔在身後。他或許不知,會否有危險到來,但他知道,若是看地太久,恐怕便會發瘋。

兩人四目被一片血紅所浸染,那刺痛眼眸的血紅,在夕陽餘暉將歇未歇時,顯得格外沉重。那土坡後並無一人,準確地說,是沒有一個活人。有且僅有滿地的屍體,滿地的無頭屍體和不時被夜風颳起的暗紅黃沙。

那本應是土褐色的沙子,被這數以萬計的屍體流出的鮮血所染紅。一點一滴,慢慢地滲透進這本就乾涸到絕望,卻又“嗷嗷待哺”的土地。

這是一種怎樣的慘狀?又是一處怎樣的修羅場?

那滿地滿坑的無頭屍體,就這麼被隨意遺棄在這裡。還有那未曾插在拒馬木槍上的人頭,卻被刻意壘了起來

,顯得格外詭異。而在數千人頭最上邊,赫然放著一顆最特別的人頭。

這顆人頭並未死不瞑目,而是面容安詳。那顆人頭上,有一頂染血的頭盔,頭盔護耳已頓項翻卷,伴隨著夜風摩擦著頭顱咔咔作響。

兩人不敢跨過那本就低矮的土坡,不敢踩在那被鮮血浸染,滲著濃郁血腥味的土地。彷彿這中間橫著一把開天巨斧,任誰走過都會被“一刀兩斷”。

劉又欠緩步後撤,他沒有退縮,而是翻身騎在沙獅背上,然後向那處修羅絕地走去。柳輕眉愣了愣神,遙見劉又欠走遠,本想出聲叫住,張嘴竟是啞然。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怕自己一張嘴,便驚擾了這數萬亡魂。

柳輕眉也騎上了馬,使勁勒緊韁繩,才將那瑟瑟發抖的銀鬃白馬拽了起來。動物的本能在這一刻體現的淋漓盡致,縱然心中千般懼,也懂護主一寸心。

沒有重鞭呵斥,白馬邁著果敢的步伐,向著那片修羅絕地走去。而當柳輕眉真正踏上這片絕地的時候,才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瀕死前絕望的氣息。

這片土地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就連野草也被連根拔起,除了四散在坑中的屍體,就屬那堆積如山的人頭格外惹眼。

夜已深,天空中的月華綻放出別樣的明亮。似無論人間發生何事,也無法驚擾那一輪月明。

這月華的光輝如一盞黑夜的明燈,照著這片血紅土地上唯一的兩個活人。此時的劉又欠,已經走到那座人頭堆砌的“小山”下,而那只沙獅惡狠狠地左右環顧,彷彿在驅散異物,亦或是為了壯膽。

劉又欠一路行來,刻意避開散落的屍體。作為一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雖不能盡綿薄之力將他們埋葬,但卻能給他們最後一點尊嚴。

這是一個人最基本的修養,也是一個人對逝者最高尚的尊重。這種尊重無關國界,無關立場,只問生死。

所以,他停在了“人頭山”下,仰望那輪明月。再從上往下,挨個將這一眾逝者的頭顱瞻仰了一遍。懷著對生命最高的敬意,劉又欠躬身低首,久久未能抬起。

當柳輕眉來到近前,也如劉又欠一般。只是她卻是從下往上望去,直至那月華的光輝籠罩住她的面容,才將身軀彎下,久久不願抬起。

他們生前如何,不得而知。但他們死後在此,必是為了提醒來往之人,切莫步了後塵。他們中間有老有少,他們是別人的阿耶、阿孃、阿哥、阿弟和阿妹。

只是在某一個時刻,被永遠留在了這裡,被一個、十個、百個或是數千之眾留在了這裡。他們或許曾反抗,或許曾掙扎,卻都無濟於事。

劉又欠抬起沉重的頭顱,伸手揪住沙獅的鬃毛,開始喝這座“巍峨卻沉重”的“高山”交錯。柳輕眉生怕被遺忘在這裡,也猛拍馬臀,緊隨其後。

只是那一眾“高山”在與他們擦肩而過時,彷彿扭頭望著他們,似有哭喊、呱躁、吵鬧、悲憤、不甘,還有滿腔地無可奈何。

兩人終

於爬出了這座血坑,當重新踩上滿地黃沙時,竟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重生感油然而發。

隨著那一聲壓抑許久的怒吼自兩人口中發出,那本是漆黑一片的黑暗中,驟然冒出點點火光。一撮、兩撮、三撮,便隨著喊殺聲,此起彼伏,宛若一條盤踞在黑夜黃沙中的火龍。

兩人均是一震,又同時默契地對望了一眼。皆是抓緊了韁繩和鬃毛,猛地一抽,往那團火光衝去。

坐以待斃畢竟不是權宜之計,先下手為強或許能搏殺出一線生機。兩人皆是武道高手,雖未達到一人拒千勇的地步,但若只有數十數百之眾,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但眼下,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一處“修羅絕地”,必是這群人所為。就算不是,也脫不開干係。

劉又欠並無這等悲天憫人之心,他不過是對這等慘絕人寰心有餘悸,而眼前之眾驟現,若不搏命,必死無疑。而柳輕眉卻多了幾分江湖人的悲憫,她一夾馬腹,便一馬當先。

手中長劍已被雙手緊握,舉於鬢側,口中怒喝道:“都去死吧。”

她本不必如此,這不符合她天獄司司首的身份。但她必須如此,她既踏足江湖,便一往無前,沒有退後半步的道理。而緊隨其後的劉又欠,則平靜許多。

只是將雙臂從胸口處衣衫中伸出,將衣衫反綁在身後,露出一身猙獰刀痕的赤紅身軀,緊閉的雙唇,似在訴說著此人的英勇無畏。

柳輕眉待銀鬃白馬躍至近前,便從馬鞍上飛撲進那眾披甲兵士中。一劍蕩開扎來的長戟,落地後順勢一滾,便將那眾披甲兵士的小腿係數斬出了一道血槽。

而劉又欠這直接很多,他翻身落地雙手撲地狀若猛虎。與那只沙獅一起,飛撲進披甲兵士之中。那些手持火把的披甲兵士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一人一獅給撕咬了個粉碎。

奈何這眾披甲兵士才進行了一場血腥屠殺,手趴腳軟在此休整。聞聽有人聲便想藉著火光示威,卻不料將這來犯者激怒,惹下大禍。

那一條火龍雖是聲勢浩大,但手持火把之人卻只有數十人。原是他們一人手持數個火把,用以掩護其餘兵士撤退。換句話說,他們不過是被遺棄在這裡,跟那坑中逝者並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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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們現在還活著,但,馬上就要死去,比那坑中的逝者,還要慘上十倍不止。

喊殺聲、哀嚎聲、咒罵聲此起彼伏。刀砍聲、劍劈聲、利爪破風聲,聲聲入耳。人世間初而太平,但終究有那麼一些好事之人,讓太平盛世變得動盪不安。

人世間何曾只有一場災難,無數次的慘劇週而復始,逐漸讓人麻木不仁。當這眾兵士殘殺這眾無辜百姓的時候,毫不留情舉刀砍下他們頭顱的時候,是否會想到,自己的報應來得如此之快呢?

只是誰又會來可憐他們呢?仇恨在蔓延和更迭,留下的只是那不堪入目的冠冕堂皇罷了。

今夜的風,格外得冷,是臨近入夏前,最徹骨、最痛徹心扉、最鑽心剜骨的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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