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榮枯(3)

“一歲已過”尖銳得不似人言的聲音在營地四周鼓盪, 妖異綿延, 此起彼伏。

魔音貫穿靈魂,聲衝九天。

人們似乎明白了:如此恐怖的東西,為何會被遺忘在夜終南。

這是不敢想起的恐怖。

這聲音浩大磅礴如同巨浪排空, 轟擊聽者的神智;尖細刺耳又如千萬蟬鳴,穿過耳膜直刺入人心。片刻間, 又有十餘人只感覺一陣劇痛,已是雙膝發軟倒地, 口鼻中也流出細細血絲。

醜門海無心去看他人慘狀, 閉目收斂心神,鼻尖沁出冰冷汗水。

“怎會如此強橫……”面對這種霸道無倫的攻擊,荒泯只覺得意識快要被摧毀, 耳內轟鳴, 只得再度提升自己隱藏起來的力量。這麼下去,營地裡不會剩下幾個活人!

一股娟細的躁動在荒泯體內悄悄升起, 他忽然想要殺伐破壞!荒泯驀然沉下臉, 剋制住繼續提升力量的衝動,急急吩咐鳳尉佈陣抵擋。荒泯身為上古異鳳,雖有公約制衡卻也不至於如此不濟,只能說明夜終南裡有很多古怪,而他尚不能明。

“鳳主!此地無法結陣!”一名鳳尉惶然稟報。他們試了幾次, 地面似乎排斥任何改變和塗畫,而且材質也是堅硬得無法鐫刻文字。

鳳千久仔細端詳地面,忽而震驚, 暗道糟糕。

“怎會這樣!……為什麼這裡會有……”他看向醜門海,臉色再無之前做戲的遊刃與淡定,似乎想得到一個解釋。

這種材料屬於混沌天外的廣域世界!小小的夜終南,為何會……?

“我來。”瞳雪打斷了鳳千久接下來的追問。林木中的聲音讓他聒噪煩亂,皺眉回到餐桌處拿起一杯水,杯中水在他手中迅速凝結成冰。他略微施力,冰塊被捏成碎屑冰塵,四散飛射,瞬間瀰漫了整個空間。

地面因為凍結的力量浮起一層白霜,鳳千久顧不得多想,扯過一根細杖在霜層上寫寫畫畫,一個巨大的陣符很快就完成了,而他的傀儡則站在陣中幾個方位,運起力量催動陣法。

瞳雪所制的細細冰幕在空中懸浮不落,配合鳳尉的陣法,共同緩衝了聲音的力量。

“多謝。”鳳千久大口喘氣,扯出一個敷衍的笑,但卻是真心感慨:“沒想到你我也有合作的一日。”

廖千秋在一旁看著瞳雪的手法,露出質疑的表情。

不知為何,他對這聲音感覺甚微,因而得以看清瞳雪與鳳千久的互動。

發現廖千秋看著瞳雪布障面色陰晴不定,醜門海才想起來自己當年撒過一個怎樣的謊。她後知後覺擠出一副驚喜的樣子:“瞳雪,你作為涅天蠱王的力量又突破了!”

“涅天蠱王是至熾之蠱,如何領悟寒冰的力量?”廖千秋輕哼:“罷了,當初被你們擺了一道,現在也不用遮掩了。”

醜門海尷尬一笑,轉眼看營地外的狀況。好在折磨人的聲音終於消失,營地裡的人忙碌著治療和守備,雖亂不紊。

“我的木天蓼!!”懶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掙扎著從盆子裡跳出來,身上的毛根根直立,像個刺蝟。

營地周圍的樹木花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腐敗。

參天的巨木迅速消瘦,衰老,蹣跚著萎縮。

就像之前過□□速荒誕的生機,現在,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浩蕩的河流一樣迴歸大地。

“榮枯反覆,這時終於有路了。”努努抱著不斷抓撓的懶懶,忍痛笑道。

“只怕沒那麼簡單。”廖千秋緊盯著瞬間荒蕪的土地,似乎知道之後會出現什麼。

就在這時,一隻白骨的利刺巨爪從一棵焦黑的樹根處破土而出!

隨即,成百上千的巨大屍骸白骨爭相從枯萎的殘根處爬出,站立在這大地之上,一時之間外圍盡是白色的詭異骸骨,而且遠方灰色地帶的空隙之中,扭曲虯結的巨骸骷髏仍舊不斷鑽出。

不久前還是重重茂密的林木完全不在蹤影,所剩的只有淒涼古朽的骸骨森林,無數巨大、嶙峋而猙獰的上古生靈的屍骨直立而起,不知經過多久的忘卻和淘洗,至今泛著灰白色的慘淡光芒!

“圍過來了。”醜門海輕聲說。

一眼望去,漫無邊際的蒼茫大地之上,白色屍骸攢動,呼出陣陣死氣,氣壓越來越詭異兇戾。

各種詭譎的軀體不再有血肉,卻由什麼牽引著行進,彷彿不願瞑目的亡魂。

由骸骨組成的大軍似乎就是一條流動的河流,像穿過狹窄河道時一樣洶湧躁狂。它們的肉體已經不再會受傷,粗礪的陰風風捲著骨屑漫天飛舞,那些枯死的眼眶內沒有任何光澤,流動的其中的低吼就像是河流的可怕的漩渦。各種形狀的頭顱攢動,暴露著殘忍的鋸齒狀的牙齒,撕咬前面行進稍慢的骨骼都是骨骼,卻不是同類。

被擠壓或碾碎的軀幹發出碎裂的悶響,化作一團冰冷的殘渣,又和死氣混作一團,繼續新的死亡儀式。這是極端靜止又永遠運動著的枯萎世界,每一個角落都是在互相吞噬,在競爭。

瞳雪卻是抬頭望進虛空,深邃黑暗的雙眸似乎看穿了層層空間。他毫無表情道:“你這可悲的傢伙,揮斥天獄,逆月,榮枯,冥鋒,沉焰,把自己鎖在一片幻夢之中。天上山,水中月,俯仰理,傷死氣,無根炎,皆是雲煙之物,這般自我欺騙,何時是結?”

外圍的空間陷入了一片絕對的安靜之中,漫山遍野的白骨大軍也在那同一時間內靜止了下來,保持著僵立的姿式。

“夜終南說了,只要永遠不醒,夢幻也就是全部世界。”尖銳的魔音再度響起,發出刺耳笑聲。

“可笑。”瞳雪無謂地負手,注視著似乎被激怒的外部空間其間陰風怒號,濁氣排空,邊際和道路隱遁不見,無數痛嚎嘶吼之聲大作。

咔嚓咔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種緩慢而整齊的移動,在雙方對峙時總是容易讓人產生不可抵擋的畏懼感。試想人間古代戰爭中,一方列陣而出,緩慢前行,腳聲如雷。壓迫著前行,不畏生死,很容易令對方不戰而慌。

更何況,這其中的隊伍還在兇暴的彼此吞噬。在這種情況下,億萬白骨同時移動又躁動不休的氣勢,更是駭人,就像食人的白蟻一般,緩慢逼近,斬斷所有退路。雖然營內暫時是安全的,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木皇會不會不斷地交替榮枯,把他們永遠困在夜終南!

“我要出去了。”醜門海說。

“你能對付它們?”努努大喜。

醜門海抿唇搖頭,給了一個消極的答覆:“一旦走出這個屏障,就連我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退。”

“那不行!”努努緊張道:“萬一你有了不測,我們就沒有出路了!”

“你想被困在這裡嗎?”醜門海反問。

少年搖頭,堅定道:“不想!但我也不想你有事!”

醜門海伸手想摸摸少年的頭,又想到努努看起來比自己還該大些,就把手掌輕輕落在懶懶腦袋上,揉揉貓咪的毛。

懶懶咪了一聲,遲疑道:“要不……還是再等等看吧?”面對這麼可怕的場景,它也覺得發憷。對方可是毫無痛覺的骸骨,殺之不盡;醜門海勢單力薄,何況以血肉之軀該如何抵擋?

懶懶用爪子抱住醜門海的胳膊不讓她走,胖乎乎的大餅臉露出不忍的神色。

“沒事的,”醜門海柔聲勸哄,把懶懶的爪子拿開:“等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一大枝木天蓼。”

“我戒了!我戒了!!求求你不要去!!”懶懶可憐地哭叫,淚珠吧嗒吧嗒滾到脖子裡。太可怕了!外面太可怕了!它已經能設想到醜門海被撕成碎片的模樣了!

而醜門海依然堅定的,平靜的,甚至是帶著一絲玉石俱焚的意味,緩緩地走到營地最邊緣,看向瞳雪。

“去吧。”瞳雪低聲說著,用手指握了握她的手心,放開了。

無人再敢阻,無人能阻。

誰都知道,如果換做自己出去,也許會更加無用,或者說死得更快。

醜門海站定。在這裡,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圍在最內層骨骼的森然敵意。

“荒泯,送我出去。”醜門海對鳳千久施禮。

廖千秋一愣。

“你弟弟已經死去多年了。”荒泯冷然道:“我不是他。”

“知道了。”廖千秋恢復淡然,點頭道:“小海,你多加小心。”

“只圍著一個人轉,難怪你輸。”荒泯輕嗤。

一根鳳羽出現在荒泯指尖,在他揚手之際化作青色的巨鳥揚翼飛出,醜門海跳道它背上飛出營地。

巨鳥翅展巨大,渾身流著青色的光彩,像是鳳凰也像鯤鵬,說不出究竟是什麼。

待巨鳥飛到距離營地稍遠的位置,醜門海翻身跳下它的脊背,直直落在屍海之中,各種龐大的骨架立刻把她的身軀擋在視線之外。

被醜門海的舉動震撼,所有的人都有意無意搜尋起她的身影,就連陳靈都眯起眼睛搜尋她究竟如何了。

廖千秋的目光掠過死氣沉沉的無垠天地,在籠著著黑暗無望的屍骸領域搜尋醜門海的蹤跡,但除了在那黑暗死沉地域上看到很多巨大慘白骸骨刺突出屍氣指向天空,猶如湖水中浮沉枯木外,他並沒有發現醜門海的影子。

“啊,又丟了。”帶著雙關意的蔑語從瞳雪唇間浮出。

廖千秋怒視波瀾不驚的男人:“你又如何?”

“我看得到。如果我想看她,中間沒有任何阻礙。”瞳雪靜靜看著遠方的某一處,唇邊帶著安寧的笑意。

不必驕傲,不必比較,因為他有不可超越的驕傲。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害她……”廖千秋恨聲。

“找到了!”努努忽然叫道,指向一處。

那處白骨攢動,原本圍困營地的骸骨慢慢改變方向,嘈嘈錯錯,似乎在與什麼戰鬥。

荒泯眯眸:“的確在那裡。”他手中光芒大盛,又化出無數鳳羽,皆化作巨鳥飛到那處的上空,盤旋啄擊給予醜門海支援,一掃就能壓碎一大片的骨骼。

就這樣,大家終於找到了醜門海的所在。

隨著醜門海的出現,她變成了白骨的明確目標,改變了骨潮的方向。億萬妖異巨獸的骨骼向她湧去,因為受到阻滯,後排的骨骼碾壓著前排碎裂的軀體,向前推進。

大片裸_露荒蕪地面被屍骨的海潮剩出來,乾涸而崢嶸。慢慢的,營地也被空在了屍骨大軍的外圍。

其他人沒有像瞳雪的目力,只能透過骸骨的動向判斷醜門海的安危。

只要這億萬白骨還在不斷的推壓,就意味著醜門海還活著!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趁這個機會,廖千秋沉聲質問瞳雪。

雖然他的記憶與另一段陌生的記憶交疊,但瞳雪和醜門海的身份仍然是謎。他可以不在乎醜門海是什麼,但不可能不介懷瞳雪的身份!

“我是完全擁有醜門海的存在。”瞳雪丟擲一句很瀟灑也很氣人的話,不再理他。

在包圍的最核心,醜門海眉頭緊皺,略顯吃力的招架阻擋,直到營地已經完全在包圍圈外。她口中溢位一串咒訣,隨即翻腕猛然一抖,一截長鞭已經在手。

從外圍看,一根長鞭從屍骨的包圍裡突刺而出,在外周盤旋一圈,環住所有白骨。

“糟了!”努努忽然失色。

長鞭猛然化為血紅色的巨蛇,宛若一個大陣覆蓋了數千丈方圓,巨蛇的體表由紅轉黑,一隻只被肉膜覆蓋的眼睛先後睜開,整個軀幹都燃燒起來!

“魘火及天,敕呵沉焰!”只聽醜門海朗叱一聲,長鞭上燃起一團狂猛的幽暗烈焰將無數骸骨捲入焚化,一道猙獰有力的身影沖天而起!黑色的巨蛇舞動,十八只紅色的巨目冶冽如血,漫天的黑色火焰升騰,幾乎將空間和時間等等維度一起焚化,頓時將醜門海連帶骸骨一同埋沒其中!

“嘶!竟然驅使火皇!”山谷裡發出一聲嘶吟怒吼,飽含痛苦和怨恨!

整座山體燃起星星點點的焰苗,被黑色的火焰吸引著捲上長鞭醜門海長鞭上的黑火把夜終南火皇的力量也吸附上去了!

來自火皇那部分力量的紅色焰尖凝固在半空,時間已經凝滯,然而黑色的煙火四起,仍在不斷燃燒。灰白的骨殖殘片紛飛,死灰色的塵埃在冰冷的火焰下被割裂。

不說被火焰捲入立刻湮滅的傀儡青鳳,醜門海的身影也完全被這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吞噬。對眾人而言,矗立在白骨之中唯一的希望路標已經模糊。

“小海!”懶懶撕心裂肺叫了一聲,貓的感覺靈敏,它隱隱覺得醜門海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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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

“你瘋了?小海!!小海!!!你回來!!!!!!!!!!”努努也是又哭又叫,嘶啞的哭聲迴盪在眾人心裡,大家都沉默了。

除了災厄就是不幸,還有無數的死亡……究竟為何要來這座山?

“都說相思與春發,我看見相思染塵灰。”一聲低喃般的清唱從煙塵之中傳來,給眾人帶來的驚喜和震撼不啻於徹底破滅後的蘇生。

沒有日月的天穹上彷彿有了一線晨光。

黑色的火焰已經燎盡了圈內的每一寸土地,醜門海穿著厚厚的衣袍,靜靜佇立在白茫茫的灰燼之中。

“都出來吧。”她說。

白骨和草木的灰燼鋪散了將近千米見方,眾人小心翼翼踩過去,走到醜門海身邊。醜門海沒有招呼他們,而是低頭看著灰粉。不肖一會兒,有些地方的灰燼竟然慢慢地變深,逐漸化為灰黑色。

“懶懶,你的木天蓼。”醜門海這才應聲,從袖子裡抽出一根樹枝,上面掛著一串淡褐色的漿果,隨著她的動作鈴鐺般搖晃。醜門海拿著自己早就摘下來的木天蓼,遞給被努努抱在懷裡的圓滾滾貓咪。

“我不要這個……你沒事就好……”懶懶抽泣著哼哼,用爪子背面抹淚,順便把木天蓼抱在懷裡收起來了:“非要給我……真是的……”

“這是什麼?”鳳千久看著灰燼問。

“是夜終南的真正地圖。”醜門海道:“每次地形都會變化。”

“既然被遺忘,它可以是任何樣子。”她說。

就像印染一般,深色的地方越來越深,模糊的影象越來越清晰起來,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山川圖,雖然沒有覆蓋整個千米的灰燼,也足有數十米見方,圖中繪著綿延百里的黑色重巒。

醜門海彎腰,用手指捺在猶有些溫熱的灰燼裡,一邊彎腰緩緩走動,一邊划動指尖所觸的木灰,劃出八門的方向。

醜門海在一處束手站定。她的表情沉靜而堅定,面對這個一人抵擋千萬白骨的單薄身形,就連四十九禍都有想要為其是瞻的服從感!

“地宮的位置我已經算出來了。”醜門海道,持劍遙指著灰燼裡一處山川:“大約在這個位置。”

方才的餘焰在天空中積起一個燃燒的黑色雲層,在她頭頂上空翻滾。

“這這這是……這是……”努努退後幾步,捂嘴驚叫:

“雲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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