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波濤浩瀚無垠,在日光下泛著點點浮金。

一艘滿載二十餘人的客船漂泊在海面上,就如同山間溪流中的一片落葉,隨波逐流,搖搖晃晃,向著對岸的普陀山而去。

普陀山號稱海天佛國,坐落於東海之上。島上有四大寺,一百零六庵,僧侶千餘人,香火鼎盛,佛光普照。

船程約莫兩個時辰,起初是一片靜寂無聲,後來日頭漸高,漸漸有虔誠的香客念起了經,亦有互不相識的船客彼此閒聊起來,還有頑皮的孩童不顧親長的呵斥在窄窄的船艙裡前後跑動,更有膽子大的小丫頭,跑到船尾處,半個身子探出船外去撩撥遊動的魚。

那海魚頗為凶煞,衝著白嫩嫩的小手竟一口咬了上來,嚇得孩童哇哇大叫,一個不穩就翻下了船舷。

電光石火之間,一隻月白袖子擎住她的領子,輕輕鬆鬆將她拽了回來——“當心!”

孩童的孃親終於發現了這邊的異樣,停止了閒聊跑了過來,後怕地將孩童摟住:“乖囡,莫要亂動!你若是出了什麼事,叫娘怎麼辦!”

看到女兒全須全影沒受什麼傷,她這才緩過勁兒來向恩人道謝,可看清了那人模樣,不禁一愣——

頭戴帷帽看不清面目的月白錦袍青年正盤膝而坐,口中唸唸有詞,身子不動如山,彷彿方才出手如電的不是自己。

年輕的婦人猶豫一番,怯怯道:“恩公這是……在唸經?”

一旁同樣帶著帷帽藍衣青年低笑了聲:“我大哥身子不適,所以只能背書分分心。這位阿嫂,還請看緊些孩子。”

婦人千恩萬謝地拎著女童回去落座,不多時,那女童又搖搖晃晃地回了船尾。

藍衣青年怪道:“小姑娘,你怎麼又回來了?”

女童靦腆地朝著白衣人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大哥哥,這是我娘自己做的陳皮和酸梅。你如果暈船,吃些酸的能好些。”

白衣人一頓,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童爛漫笑道:“我叫魚兒。”

白衣人雙手接過那油紙包,撿了顆梅子丟到嘴裡含著:“謝謝小魚兒,也謝謝你孃親。”

海風吹開了帷帽前的白紗,魚兒雙眼睜大,忽然頭也不回地朝自家孃親跑了過去。

婦人嗔怪:“怎麼又跑跑跳跳的?沒個姑娘家樣子。”

魚兒興奮不已,彷彿發現了什麼秘密一般趴在婦人耳畔小聲道:“娘,觀音娘娘在咱們船上呢!”

婦人樂不可支地拍了拍魚兒的額頭:“傻囡囡,胡說些什麼?”說著,她朝船尾望去,看到方才那盤膝而坐的青年已經摘了帷帽站起身,正朝自己微微欠身施禮。

清晨的日光灑了那人一身一臉,將他一襲月白長衫染上了一層金光,也照出了他清雅絕塵的俊俏面容。

魚兒搖著母親的胳膊連連問:“孃親你看,那人是不是跟觀音娘娘一樣好看啊?”

……

初夏惠風和暢,普陀普濟寺裡,梵音誦唱陣陣,佛像寶相森嚴。

後山禪房裡,玄衣老者正倚著榻上小幾翻看著自金陵而來的厚厚邸抄,身著棕白短打的青年眼中隱隱帶綠,殷切在他身邊繞來繞去。

——“父皇,你看這個木魚,像不像上個月我們在徽州吃的燉肘子?”

——“父皇,你瞧外邊兒那石牌坊,像不像去年咱們在無錫吃過的醬排骨”

——“父皇,不是我錯覺,我覺得這木魚錘握起來就跟雞腿兒似的。”

太上皇不勝其煩:“佛門清淨地,見不得葷腥,你若是饞肉了,就帶幾個人出去吃

“好嘞!”話音落下,天香就向房外躥,卻險些撞到了門口侍立的金陵通政史葛豐。

“長公主殿下性情還是那麼歡脫,”葛豐笑道,“臣這次特意給公主帶了幾十根甘蔗過來。”

“不錯不錯,有心了有心了!”天香向他比了個大拇哥,一溜煙兒地躥出了房門。

太上皇忙叫顧全帶人跟上去,而後重重地搖了搖頭:“老大不小的人了,還當自己和小時候一樣不成?”他忽然在邸報上掃到了一行字,頓時皺起了眉,“怎麼,那馮氏離京了?”

葛豐答道:“是,馮大學士上旬離京南下,算算日子,也快到江南了。”

太上皇將邸報合攏,面色沉沉,心思不明。

天香奔出普濟寺山門,如囚鳥歸林猛獸出閘,禁不住大聲歡呼起來,引得周遭香客紛紛側目。

“聞公子,今日要到寺外去玩嗎?”

身後傳來了口音古怪的漢話,天香循聲望去,看到了修眉俊眼的薄髭男子——正是與他們一道從歙縣行來的朝鮮貴公子李龍祥。

天香順口應道:“對,吃了半個月的齋,我眼睛都綠了!本大俠要去打打牙祭!”

李龍祥笑道:“那好,我們一道去吧。”

兩撥人一路同行月餘,如今也算相熟,天香便沒有拒絕。

普陀山是為佛國,食肆多以齋菜為主,又地處海中,若是吃肉自是應以海貨為先。兩人簡單合計一番,有了定計,踏過山門前的池塘小橋,向海邊行去。

約走了一盞茶的工夫,便看到了海。李龍祥遣了手下去向漁民買些新鮮海產,天香則囑咐顧全去尋個傢什齊全的廚子來。

蔚藍波濤浩瀚無垠,在日光下泛著點點浮金。

李龍祥問道:“怎麼聞老爺沒有一道來?”

天香隨口應道:“老家來人了,我爹在和老家人閒聊。”

李龍祥沒有多問,彎腰從地上撿起了石塊,向遠處的海面擊去。石塊在波濤上跳了幾下,翻起了細小的白色浪花。極目望去,有眾多客船滿載著虔誠的香客正向普陀山駛來。

“真是香火鼎盛啊……”天香感慨道,“這段時日我住在寺裡,眼看著日日香客幾乎把門檻踏平。現下正是農忙時節,這一來一回就是一天工夫,吃不好,睡不好,只為了燒這一炷香。這是何甜的兒子——何苦呢?”

李龍祥雙手合十朝著普濟寺的方向拜了拜:“聞公子吃不到肉,就覺得肚子不舒服;他們拜不到佛,就覺得心裡不舒服。”

天香又問道:“那李公子你呢,你們朝鮮沒有觀音佛寺嗎?千里迢迢辭國而來,只為拜這裡的觀音?這兩地的觀音難道不是一個嗎?”

李龍祥眼皮微垂,慢慢說道:“聞公子,其實,我是不信佛的。我們朝鮮,自□□大王開始,就尊儒排佛。”

天香更加不解:“那你……”

李龍祥抬眼望向遠方,眼中露出纏綿的柔情來:“但我的妻子,卻很喜歡佛教。”

漁船悠悠進了港,步下舢板,一襲月白長衫的馮素貞長舒了口氣,心有餘悸道:“在海上漂了這半日,現下總算是腳踏實地了。”

梅竹輕笑:“我還以為咱們打北邊一路順流下來,姐姐已經習慣了乘船,沒想到還是受不了這海上波濤啊。”

馮素貞嘆了聲:“走漕河南下的時候好歹兩邊都能看到江岸,這大海一望無際,真叫人心裡發慌。”

“二位公子,莫要擋路,船上還有人要下船。”後面響起了催促聲,馮素貞卻仍未緩過勁兒來,梅竹只得攙著馮素貞讓到一邊。

梅竹一邊取了梅子餵給馮素貞,一邊懊惱道:“早知道就該聽曹當家的話,借用他們曹家的大船,好歹穩當些,免得你遭這個罪。”

“我連南直隸的官場都不願意多打擾,怎麼敢借他曹當家的東西?”馮素貞笑道,“曹當家是生意人,他曹家今年丟了貢墨的名頭,對生意影響頗大,正想著找補。不然怎麼新婚燕爾的,他就捨得跑去金陵四處活動?聽他的口風,正在籌措蘭亭雅會。我揣測著,他應想在今年秋闈之前宴請江南名士才子,重演蘭亭流觴曲水的風流雅事,留一段佳話,好給自家的筆墨鍍鍍金,好歹保住這江南的市場。但他一介商賈,說話畢竟不響亮。梅竹,若我真是借了曹家的大船,這人情我該怎麼還?只能靠我這獨一無二的女狀元、女大學士的身份了。”

梅竹恍然大悟,氣道:“我說那姓曹的怎麼纏著你嘮嘮叨叨說什麼吳越文華蘭亭舊夢,原來還存著這一分心思!果然無商不貪,竟想藉著你的真心去交換利益!”

“這也沒什麼不對的,”馮素貞搖搖頭,“若說他是貪,我撂下千鈞重擔,千里迢迢奔波而來,又何嘗不是貪呢?”

梅竹辯道:“你對……那人,又沒什麼利用她得利的齷齪心思……怎麼能算得上是貪?”

馮素貞哈哈一笑,話鋒一轉問道:“你和我出來這麼些時日,單家會不會難為你?”

梅竹愣了片刻,很快應道:“姐姐不用擔心,恩哥兒現在斷了奶在學步,公婆巴不得我和你多親近親近,好央你把世文從遼東調回來。”

單世文自打長子單銘恩降生後就悄然辭家北上,投往顧承恩麾下,如今也有一年餘了。

“這幾年一年比一年冷,自去歲開始邊關衝突不斷。單家二老有此心也是正常——”馮素貞頓了頓,“那你呢,你想不想讓他回來?”

梅竹垂首輕聲道:“他爭的是他的前程,我想不想的又有什麼用……”

馮素貞微微蹙眉:“前程?他是侯府公子,去哪裡不能爭前程?禁軍不成?衛所不成?為何非得賴在前線?”

梅竹面頰染上緋紅:“……姐姐,他說,尋常武職無法封妻廕子,他想給我爭個侯夫人,想給恩哥兒爭個世子之位,這功名就只能去戰場上尋。”

馮素搖搖頭道:“這小子平素嬉皮笑臉的,倒是看不出還有這麼份深沉心思——”她忽然又笑道:“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此言不謬。梅竹,你是個君子。”

梅竹大惑不解。

二人又閒聊了幾句,和他們同來的船客已經走空,而後面還有數十艘客船正陸陸續續進港,梅竹不由得咕噥道:“這麼多人啊……”

一旁挎著籃子的老者呵呵笑道:“這位公子,此刻人還算是少的,若是到了六月觀音誕辰之日,你怕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馮素貞聞言抬起頭來,越過碼頭熙熙攘攘的香客,望向遠處成片佛寺的翼角飛簷。

也不知,這芸芸眾生中,是否有她想見的那一個人。

待馮素貞精神好了些,二人離了碼頭向佛寺而去。

西海岸面海背山,有天然的避風遮陽之處,又人跡罕至,不至衝撞了虔誠茹素的人,天香等人便將用餐之地選在了此處。

顧全扇了小半個時辰,那爐子裡的木柴仍是零星幾點火光,他一時沮喪,索性湊上前去猛地一吹。

“呼”地一下,火焰竄上了半尺來高,險些撩了眉毛。

顧全向後一跳,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心道:本就沒了鬍子,若是再沒了眉毛,這可如何是好?

他緩過勁兒來,回頭對廚娘道:“華嫂子,快著些!我家公子早就餓了。差事辦得好,短不了你的好處!”

“好嘞好嘞!客官莫急,我手腳快得很。”廚娘連聲應和,將準備好的作料扔進了油鍋裡,爆出了陣陣香氣。

隨從們已經在海邊搭好了桌椅,菜一上桌,天香就毫不客氣地抓了只蟹在手中,惡狠狠地將它拆成兩半:“然後呢?你因為心有所屬,所以寵妾滅妻,冷落了你溫柔賢淑品貌端莊的正牌娘子五年?還把她趕出家去?李公子啊李公子,你們姓李的怎麼都這沒心沒肺啊!”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認識的另個“李公子”,一時咬牙切齒起來。

李龍祥苦笑一聲:“聞公子,我自打出生以來,就像是聞公子你手裡的這只螃蟹,被左右拉扯,身不由己。一旦哪方力量太猛,我就會被撕得碎裂。我的妻子,不止是我的妻子,她只是她的家族放在我身邊的一枚棋子,也是撕扯我的一根繩索,”他眼底閃過一抹哀傷,“而我的愛妾,卻是伴我長大的人。如果你是我,會捨棄自幼相識的情人,去親近一個自洞房花燭才認識的陌生人嗎?”

許是因他說得懇切悲涼,天香胸口一堵,如遭雷擊。

李龍祥喃喃道:“但是後來,我才發現,我所謂的情人,也只是,另一根繩索罷了。我的妻子在感古堂裡住了五年,我幡然悔悟後,去那裡接她時,才知道,我的矇昧竟將她丟在那樣一個荒涼可怖的地方。我祈求我妻子的原諒,把她接回了家……”

“我問她有沒有恨我。她和我說,她信了佛,她不會怨恨。她所遭受的一切,觀音菩薩都看得到,菩薩會給她公正的結果——”他忽然收住了話頭,“菜齊了,聞公子,來,我們先吃飯吧!”

華嫂子廚藝不錯,把一桌子鮮物燒得色香齊備,頗為誘人,天香便暫時按捺下了心頭翻湧的情緒,動起了筷子。

飯過五味,天香茹素多日自是吃得心滿意足,面向著蒼茫大海揉著肚子嘆道:“眼前有美景美食,若是再有美酒美人,就堪稱完美了!”她心思一動,不禁想起了那遠在天一方的美人。

三載相思為故人,卻只能相思相望不相親。

她自嘲一笑,前世她心心念念了二十年,今生卻如此敏感,聽別人的故事,也總是被戳到患得患失的心旌。

“g,李公子,既是你娘子信了佛,為何你此次出來禮佛,不將她一道帶出來呢?”

她扭頭望去,卻見李龍祥神色怔怔,眼神空茫,面上滿布苦楚。

天香心頭一緊:“尊夫人……她……”

李龍祥別開臉,一字一頓道:“我把她接回了家。我想好好彌補失去的五年,好好陪她,但是,但是,她在那五年悽寒裡熬壞了身子,陪了我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他低沉的聲音漸漸轉為悲泣,“那失去的五年,終我一生,再也彌補不上了……”

日頭偏西,蔚藍清透的海面也漸漸變得深邃。

馮素貞二人在島上流連了一日,走過大半個島嶼,卻沒有看到天香的影子。

馮素貞悵惘道:“曹天瑞與我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我們自金陵過來又花了些時日,許是他們已經去了別處。”

梅竹寬慰道:“公主一行人數不少,若是在此間住過定然會有人記得,現下天色不早,我們不如找個地方安歇下來?”

馮素貞嘆了口氣,點頭同意了。

不料,二人打算在普濟寺附近尋個客棧休息時,才發現了失策:明日就是十五,此時此刻,周遭都已住滿了香客。

連著問了幾家都是如此,二人已是飢腸轆轆,只得想著先尋個地方打尖兒再做打算。

夕陽西下,炊煙裊裊,到處是飯菜的煙火香氣。兩人走得疲累,索性就近挑了個清淨的麵攤。攤位裡只擺著兩張桌子,卻擦拭得十分乾淨。

二人剛坐下,就聽到“呀”的一聲驚呼——“娘,那個漂亮的觀音又來啦……”

馮素貞虛眼望去,認出了那個小小的身影:“小魚兒,這麼巧,你也在這裡?”

魚兒歡聲道:“這是我家的攤位呀!”

馮素貞恍然:“原來你們不是香客,是這裡的人啊!”

魚兒娘也認出了二人,樂呵呵道:“前幾日我孃家弟弟娶妻,我帶著魚兒去吃了喜酒,又買了些香料,今日才坐船回來的——二位公子,要吃麵嗎?”

魚兒稚聲搶道:“大哥哥,我家的齋面可香啦!”

馮素貞深深嗅了嗅空氣中的鮮香氣息,笑道:“好好好,那來四碗麵吧。”說著,將碎銀扔進了錢箱裡。

魚兒娘不疑有他,只道是二人還有其他朋友,便老老實實地下了四碗麵。

待面上了桌,馮素貞方才道:“阿嫂,小魚兒,現在也沒別的客人,你們與我們一道吃吧。”

魚兒娘頓時明白過來,赧然道:“哎,哪能和客人一道坐?”

馮素貞再三相邀,魚兒娘想了想,自爐火間端出了些自己醃漬的醬菜在了桌上,赧然道:“小本經營,攤位上只有這些,公子莫要嫌棄。”

四人圍坐吃麵,自然而然地閒聊了起來。

原來這魚兒娘本家姓華,本是陸上的莊戶人家女兒,嫁給魚兒爹後,夫婦二人共同經營著小小食肆。夫妻兩個恩愛情深,又都是勤快人,憑著一手好廚藝把食肆經營得紅紅火火。雖沒有大富大貴,也算過得殷實。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兩年前,魚兒爹染了急病撒手人寰。雪上加霜的是,魚兒爹屍骨未寒,他本家哥哥就找上門來,強行奪了食肆。

“魚兒她大伯說魚兒是個姑娘家,早晚要嫁人,要不起他家的產業。他帶著自家幾個兄弟在食肆裡霸著不走,還拿出他爹看病時我們簽下的借據。我不得已,只得把先夫的心血讓了人。”

華嫂子說得雲淡風輕,馮素貞卻聽得難受:“阿嫂孃家沒人了嗎?不是有個哥哥,怎麼不回家去?”

“我哥哥倒是疼我的,只是他勢單力薄,無力和她大伯鬧。我回家住了幾個月,哥嫂便勸我再嫁個好人家,”華嫂子言辭一頓,“我實是不願,便帶著魚兒渡海到了這普陀山。此間的師傅們心腸好,見我孤兒寡母不易,便允了我在山門外搭個齋麵攤。普濟寺香客不少,我母女二人也能憑此維持生計。”

馮素貞心生惻隱:“這世上女子生存不易,何況阿嫂還帶著孩子,若是能遇到有緣的良人,也不失為解決之道。”

華嫂子溫順的眉眼間忽地閃過一抹堅決:“那怎麼成?我還要想法子,把他爹留給魚兒的食肆拿回來!”她轉頭撫了撫魚兒的軟發,“再說了,若真是那麼做了,日後我又有什麼臉面去見和我定了百年的先夫呢……”

馮素貞情知不好置喙,只能唏噓不已。

華氏收斂了情緒:“唉,瞧我,嘮叨起來沒完。二位公子可吃好了?天色已晚,不知二位在何處下榻?”

梅竹嘆道:“阿嫂,我二人尚未尋到住處呢!阿嫂知不知道哪裡還有人家可以借宿?”

“這……這可如何是好?”

馮素貞忙道:“阿嫂不用擔心。你們可是要收攤了?這些桌椅碗筷如何歸置,可需要我們幫忙?”

“公子放著別動,免得髒了手——”華嫂子欲言又止地掃了兩人一眼,“我雖賃居在此,但我是個寡婦,實在是不便收留二位……”

馮素貞和梅竹相視一笑:“若能得阿嫂收留,我姊妹二人感激不盡!”

“啊?”

……

日落西山,天香踏著一地金紅回到普濟寺時,太上皇正在禪房的院中用飯。見女兒一臉心事,他開口問道:“去哪兒了?”

天香醒過神來:“進寺拜佛,磕頭燒香,和李龍祥聊了聊他們朝鮮的佛教,嗯……一起吃了頓海貨。”

太上皇停著頓了片刻:“香兒,你可知那李龍祥是何人?”

天香皺了皺眉:“不是個閒散王族嗎?”

太上皇淡淡道:“朕在歙縣初遇他時便遣了人回京,去鴻臚寺查了下他的名諱。龍祥,是當今朝鮮王幼時用的名字。”

天香一驚:“他是朝鮮王?”

太上皇微微頷首:“朕本意只是為了摸摸他的底細,看看他是否真的是朝鮮國的貴族,卻沒想到——”

天香追問道:“會不會有錯?”

“鴻臚寺送了畫像過來,應是不會錯……”見天香這緊張模樣,太上皇猶豫了陣子,清清嗓道,“近日來朕看你和那李龍祥似乎很是聊得來 ……香兒,就算朕不情願你和那馮氏不清不楚,也更不願你千里迢迢下嫁異邦王族。”

天香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自家老父這年紀一大把了,怎麼還滿腦子風花雪月呢?

無言片刻,天香換上了嬉皮笑臉道:“看來,那‘馮氏’在父皇心裡還有點分量嘛,居然還不是墊底兒的。”

太上皇臉色一黑,扔了筷子拂袖而去。

天香對自家老父再瞭解不過,因而不以為意,復又陷入了方才的深思之中。

李龍祥此番專程來普陀山,是因為在亡妻的遺物中,發現了她謄抄的詩句:“……匹馬驕嘶石路斜,觀音洞口踏煙霞。普陀風景差相似,只欠潮音小白花……”

他特意趕在亡妻忌辰前來了普陀,待超度法會過後,李龍祥便會揚帆北上,回到那已經沒了伊人的故國。

天香猛然想起來,前生主政的那十年裡,曾向朝鮮下過一道冊封的詔書。

那是一道冊後的詔書。

彼時張紹民還曾細細為她講了朝鮮朝廷中的雲詭波譎,解釋說朝鮮王正是為了制衡朝中幾派的勢力才會在此時間立新後。

按照今生的時間推算,再過數年,李龍祥便會有新的王后。

天香心裡又堵了起來:前世的李兆廷,今生的曹天瑞,還有這化名李龍祥的朝鮮王,或是為了子嗣,或是為了舊愛,抑或是為了權衡,他們都選擇了再娶。

看來,這世間從一而終的深情不移,當真是少見啊……

她回屋揀了筆墨出來,想給馮素貞寫封書信,卻懸腕良久,由著墨汁自筆尖滴落,洇汙了一片。

她惘然一嘆,丟了筆,抬首望向空中的明月。

時近五月中,一輪明月升到天心,照得夜空一片澄明。

普濟寺外的小小院落裡,馮素貞抱著魚兒在月下乘涼,給她講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那嫦娥雖成了仙,卻更加思念人間的情人。後人有詩云: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馮姑娘,”華嫂子自灶間端了水出來,“來洗洗臉,解解乏吧。”

馮素貞謝過華氏,側頭笑問道:“小魚兒,你喜不喜歡這月亮?”

孩童點了點頭。

“想不想把這輪月亮捧在手心裡?”

孩童用力地點了點頭。

馮素貞自盆中掬起一捧水來,端至孩童眼前。

一輪明月在掌中輕輕晃動。

在孩童驚喜的輕呼中,眾人齊齊笑了。

馮素貞將手中明月傾入了魚兒的手裡,轉身淨起了臉。

眼見得她一點一點洗去了臉上的妝粉,華嫂子嘖嘖嘆道:“我就說世上哪有這麼俊俏的男子,馮姑娘當真是個美人兒啊!”

待馮素貞洗完臉,小魚兒從屋裡舉著個物事噠噠跑來:“小姐姐,你給我講了故事,我請你吃東西。”

看清了魚兒手中的東西,馮素貞面色一變:“甘蔗?!”

“這裡居然有甘蔗?”她急切問道,“此物渴水卻最不耐澇,海島淡水不豐,竟然能出此物?”

魚兒搖了搖頭:“這是前幾日一個阿叔給我的!”

“前幾日?阿叔?”馮素貞心頭怦怦直跳,不禁追問了句,“是什麼樣的阿叔?叫什麼名字。”

魚兒撓了撓頭:“就是一個留著鬍子的阿叔,他講話腔調古里古怪的,我也沒聽清他姓什麼。”

馮素貞心底頓時生出了期盼來:“他是一個人嗎?還是好多人?”

“好幾個人呢!他身邊還有一個愛吃甘蔗的聞小哥哥!”

果然吶!

馮素貞不覺提高了聲調:“她、他們現在在哪兒?”

魚兒撓了撓頭,朝自家孃親望去:“我娘去給那個小哥哥做了幾頓飯,他們現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華嫂子見馮素貞眼神焦急,茫然道:“他們原是住在普濟寺裡的,但幾日前一齊離了島。走之前,那聞小哥還賞了紅封給我,誇我菜燒得好,只遺憾這島上沒什麼好酒喝,讓菜少了幾分滋味。問我願不願意隨他一道起行,與他燒幾道下酒菜。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敢應,左思右想,還是辭了。只是,他們要去哪裡,我也是不知。”

馮素貞心頭的火苗漸漸熄了。

她緊趕慢趕,還是堪堪錯過。

馮素貞抬頭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久久一聲長嘆,轉頭輕聲道:“阿嫂,你都給她燒了哪些菜?明日,也為我燒一桌吧。”

馮素貞在島上又逗留了數日,在普濟寺中反覆打探,問遍了碼頭上的船家,仍是沒有得出天香的去向,終於絕了心思。

離開前,梅竹遲疑道:“姐姐,我聽說這普濟寺的平安符最靈驗,我想去求個平安。”

馮素貞點頭應了。

不多時,二人離了普濟寺,登上了返程的客船。

來時滿懷希冀,去時心底空空。

客船仍是擁擠不堪,馮素貞卻無心關切自身的不適,手中握著一截魚兒贈她的甘蔗,怔怔望著不斷翻起碎金亂玉的蔚藍波濤。

“姐姐,這船是往寧波府去的,咱們去寧波府去尋?可咱們人少勢單,若是再沒找著可怎麼辦?”

馮素貞老神在在:“那就繼續找。”

梅竹猶豫再三,仍是開了口:“姐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馮素貞悶聲應道:“都開口了,那就說吧。”

梅竹吞吞吐吐:“你說公主她,會不會,後悔了?”

馮素貞蹙眉抬眼:“怎麼說?”

“你看,她自曉得你去了李家便不與你寫信,而後去參加了曹程婚禮也不與你說,現在又與那不知什麼來頭的朝鮮人四處遊玩——人生不滿百,世世代代得以延續,總是繞不開婚育之事,我……我不是懷疑公主品性,我只是、只是替你擔心。”

馮素貞沉默良久:“梅竹,我不知她悔沒悔。但不管她怎麼想,我都得尋到她,問個明白。”

梅竹苦笑:“可現在,我們該去哪兒找她呢?”

馮素貞沉眸望向茫茫天際,空空如也的胸口忽地騰起了一團火。她咬了咬牙,鏗鏘說道:“她不是想喝酒嗎?咱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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