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甜暖的香氣鑽進了呼吸的孔竅,長驅直入地進入肺腑,一路橫衝直撞,最後惡狠狠地攥緊了空落落的胃。

馮素貞就在這種痛苦中醒了過來。

待熟悉了明亮的光線,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天香匆忙奔過來的身影。她眼前一花,看到了那小臉上的倦意和淚汪汪的雙眸。

馮素貞微微一笑,想伸手捏捏她的臉頰,這才發現周身乏力,根本抬不起來。她心裡一沉,提息運氣,發現丹田之處空空蕩蕩。

她立時明白了什麼,惘然地輕嘆了聲。

天香忙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滿眼痛惜,卻是一言不發。

馮素貞盯著那雙溼漉漉的眼,不覺笑道:“沒出息,怎麼又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

天香不說話,只是抿著唇,淚水滑落,沾溼了馮素貞的手掌。

馮素貞心下一突:“難道皇上他?”

天香連忙搖頭,眼淚越流越多。

馮素貞更加茫然:“何事讓你如此傷心?”不知是不是被天香所感染,她也覺得心裡有些發酸,“莫非我從此後就是個廢人了……”

天香終於開口道:“不……不是。”聲音含混,似乎嘴裡還含著什麼東西,這一張嘴,就看到絲絲白霧冒了出來。

天香臉上一紅,忙跑到一邊將嘴裡的東西吐了,委屈道:“燙死我了……”

馮素貞醒得不早不晚,正是傳膳的正午時分。天香餓了一宿,才捧起昨日不曾喝上的臘八粥,就冷不丁在餘光裡看到那邊睜了眼,一個不防,一口滾燙的熱粥就堵在了喉嚨口,燙得口不能言。

馮素貞啞然失笑,弱聲道:“……公主,我餓了。”

宮人送了粥菜進來,天香將馮素貞扶起,捧著碗喂她用飯。

馮素貞感慨萬千:“前幾日還是我在喂你呢,風水輪流轉啊……”

天香眼窩又熱了起來:“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和我說你有傷?若是知道你受了內傷,我不會這麼由著你如此辛苦!”

馮素貞苦笑:“當時那種情形,哪裡來得及說什麼?”

天香數落道:“那你也不應該如此勉強自己……”

馮素貞認真道:“我只知道,他是你父親,是你的親人。事關他的性命,你都慌成了那樣子,我哪裡顧得上想自己?”

“你這——”天香語塞了半晌,只能嗔道,“你這個呆子……”

馮素貞一板一眼問道:“那你喜不喜歡我這呆子?”

天香一呆:“你——”

馮素貞面上閃過一絲失落:“如今我沒了功夫,我這‘有用的’成了‘沒用的’,你怕是不喜歡我了吧?”

天香忙忙道:“瞎說什麼!不管有沒有武功,你都是我的‘有用的’,你都是我喜歡的馮素貞!”

馮素貞笑了笑,吃力地握住天香的手:“所以,你還是喜歡我這呆子的。”

“咳——”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咳,一個人跨進房來——王總管嚴肅的神色裡帶著些許尷尬:“老奴方才聽宮人說,馮姑娘醒了……”

“大伴怎麼來了?”天香訝然問道。

王總管裝作對二人交握住的手視而不見,目不斜視道:“公主殿下,太子在書房請您過去。”

天香怪道:“老哥叫我做什麼?他自己怎麼不過來?”

王總管訕笑道:“好像是禮部又送了一批閨秀的花名冊來,太子想叫您過去看看。”

天香詫異:“父皇醒了嗎?太子老哥怎麼這時候還有心思看花名冊?”

王總管解釋道:“皇上早晨醒過,現在又睡下了。公主,太子過了年就二十一了,皇上之前吩咐過此事務必要在月半的常朝前定下來。今日已是臘月初九,沒幾日了。此事原是應該交給菊妃的,可是她現在——”

天香昨日便知曉菊妃落髮的事,一時也明白過來。

她有些猶豫地朝著馮素貞看了一眼。

馮素貞會意道:“去吧,我這邊沒事的。”

天香卻是又拖沓了會兒,將剩下的粥盡喂馮素貞吃了,又唯恐思慮不周地關切了一番,這才在王總管三請四催的催促聲中離開了。

太子的書房裡頭顯得很是凌亂,一半堆著奏摺邸抄等字紙,一半堆著工具木料——萬幸沒有堆著□□。

天香進去時,太子正在案上撐著頭小憩。她靜悄悄地繞步到了近前,看到太子的胳膊肘下壓著一本圖冊,另一邊還有高高的一摞。

她隨手揀起一本,開啟草草一翻,頓時捂住了額——這些畫工怕是每家都收了銀子,才能畫出這等千人一面的效果來。

她又翻了其他幾本,不禁回憶起自己前生見過的已為人婦的諸位世家小姐的模樣。

回憶來回憶去,卻是前世的皇后嫂嫂最為順眼……只可惜,自己的老哥心有掛礙,不曾好生待她,左一個右一個地收女人,讓她在複雜紛擾的後宮裡頭左支右絀,拖垮了身子。

她不禁嘆了口氣。

旁邊的太子身子一歪,醒覺過來:“嗯?天香,你來了啊……”

天香心疼道:“老哥昨夜可睡過?不如休息一會兒吧。”

太子起身灌了杯涼茶:“不礙事,不礙事,我昨夜睡過的——這些花名冊你都看過了?”

天香癟癟嘴:“這些冊子把各家的閨秀一個個畫得都跟楊玉環似的,根本看不出什麼來!”

太子笑道:“自然是看不出什麼來。最多就是讓你看看家世和年齡,若要看長相,還是得召見入宮才是。”

天香意味深長道:“哥哥,梅竹姑娘已經入了馮家的籍,如今是馮家次女的身份。”

“哦……”太子應了聲,“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和我說過的,就是那馮姝真小姐吧……很好,很好,那樣她就有個好出身了……”

太子波瀾不驚,天香心裡不確定起來:“哥哥,我記得,當初你與她感情很好。”莫不是因著自己將太子老哥帶走,反而斷了他二人的因緣?

太子揚起年輕的臉,露出了幾分青澀的赧然:“是的,那時候,我很喜歡她,我也知道,她是喜歡我的。”

天香困惑:“那你現在——”

“天香,我現在是太子,未來,卻是皇帝,”太子斂容正色道,“是揹負了很多責任的皇帝。但梅竹,她的心很小,小得只看得到我,卻看不到我身上的冠冕袍服。”

他斟酌著詞句,緩聲道:“也許,我娶了她,我們會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但是,那之後呢?那之後怎麼辦呢?”

天香心裡一震。

前世皇嫂那樣的官家女子,都在後宮之中苦苦支撐,若是以梅竹那敢愛敢恨的單純性子,又怎麼應付得來朝堂內外的明爭暗鬥,怎麼面對得了皇家血親的腥風血雨,又怎麼能在這灘渾水中全身而退?

太子壓低了聲音:“妹妹,我無依無靠了這麼多年。需要一個能扛得住風雨,能與我比肩同行的皇后。”

天香心裡微微酸楚,轉而又是一陣釋然,哥哥想得很明白:“老哥放心,我會站在你這邊。”

“我可不止是需要你站著,”太子道,“菊妃以後就是在宮裡修行的方外之人了,我的婚事,怕是需要你來幫著張羅。”

天香滿口答應:“老哥放心,張羅此事我應付得來!”

太子點點頭,猶豫了會兒道:“其實我心裡有個人選。只是,我只和她見了一面,還不大瞭解她的性情,才需要你幫我把把關。”

“咦?”天香吃驚,“老哥看上了哪家小姐?”

“前幾日永寧郡王妃的壽辰,我也去送了禮,在席間見到了一個大氣謙和的女子。我後來打聽了下,那是陳閣老的千金。”太子回憶著那人溫婉秀麗的模樣,唇角不經意地微微揚了起來,

“陳、陳閣老?”天香掩飾不住自己的錯愕。

太子接下來又解釋了一番:“陳閣老性情寬和,又有資歷,是最適合接替劉韜的人。陳家的家世,於我來說,也是最合適的……”

太子這邊說著,天香卻早已神思飄遠:陳閣老的千金,正是前世的皇嫂啊……

前世兄長臨死仍不得釋懷的模樣彷彿在眼前重現,天香不禁動容:“哥哥,這個嫂子很好,我相信她能夠擔得起母儀天下的職責。”

今世心竅已通的他,想是不會再重複前世的意難平了。

太子怪道:“g,你怎麼已經欽定了。還需在宮裡辦個茶話會,再瞭解下!”

天香躊躇滿志,一拍胸脯應道:“老哥放心,我最喜歡相看美人兒了!”

太子聞言眼神一變,目露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番,猶疑道:“天香,父皇也為你選定了夫婿,我覺得,他也很好。”

天香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哥哥,你也想要我嫁張紹民?”

太子真摯道:“張紹民也是狀元之才,文武雙全,還儀表堂堂,忠心耿耿,自是難得的良人。何況他對你也是一片痴情,至今仍是一身孑然,天香有什麼不情願麼?”

天香搖頭:“他千般萬般的好,可我只將他當做兄長啊,哥哥你也千好萬好,可是妹妹不能嫁給你啊。”

太子微蹙起眉:“胡鬧,這怎麼一樣!”

天香輕笑:“哥哥,我已有駙馬了啊——”

太子微怔,垂頭思忖了片刻,遲疑說道:“天香,你和馮素貞……你們是真的……”

“……嗯。”天香垂頭應了一聲。

太子靜默良久,終於長長呼出一口氣:“我知道了,我不會逼你嫁給張紹民,你有權選擇你想要的人生。”

“哥哥……”太子的反應實在出乎意料,天香不禁動容,“謝謝你。”

“我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我痴迷木鳥,一直以來,別人都只是說我傻,告訴我木鳥不能飛。只有你,一直給我希望,”太子一番話發自肺腑,“你尊重我的執念,為我邀來名師,讓我親眼看到了木鳥高飛——所以,天香,我也尊重你的執念。”

天香心頭一暖:“謝謝你,哥哥。”

“不必謝,但有一點,天香,”太子沉吟著,還是開了口,“父皇老了,而且他很霸道,縱然馮素貞為了救他拼盡全力,廢了一身武藝,他也不一定能接受你們的悖逆。但我想,你同我一樣,願意給他最後的尊嚴。”

天香心裡是熱的,眼眶也熱了起來。

自她重生以來,她始終把自己的哥哥當成孩子一般看待,想著教育他,讓他儘早清醒,想滿足他前世的一切缺憾,讓他今生獲得圓滿。卻沒想到,他悄然成熟了起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學會了體諒自己的親人,學會了笨拙地周旋,讓身邊的人獲得圓滿。

她心緒翻湧,不由得伸出雙臂,擁住了自己的哥哥,鄭重地答應道:“好。”

畢竟,她前世的遺憾,並不只有一個馮素貞。

“老哥,我們去探望父皇吧,不知他醒了沒有?”

話音落下良久,太子終於回應道:“他……醒了很久了。”

皇帝的確醒了很久,自早間醒來,他便再也沒有睡過。他的眼皮浮腫,面色蒼白,雙頰帶著些不太健康的酡紅,一雙眸子卻是神采奕奕,帶著懾人的光輝。

坐在他對面的馮素貞被他瞪了多時,不禁心下暗忖:目前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和這年邁的霸道天子若是爭執起來,可有一成兩成的勝算?

他終於開了口:“馮素貞,你為什麼會耗盡功力來救朕?”

馮素貞自然而然答道:“陛下有難,民女自是應該救的。”

皇帝笑了一聲:“朕的兒子和女兒都被你耍得團團轉,只有朕一心一意地要殺你。若是朕死了,你們幾個怕是都能落得個痛快——你為什麼要救朕?你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權衡利弊嗎?”

“利弊是利弊,是非是是非,”馮素貞平靜道:“更何況,民女救的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個父親。”

“父親?”皇帝若有所思地一笑,“好生新鮮的字眼,朕還真沒聽到過有人叫朕父親。”他的親生子女都會叫他“父皇”,哪怕是父,也是至高無上的君父。

“父皇父皇,在您的子女面前,您首先是個父親,然後才是個皇帝,”馮素貞道,“縱然我能在一些小事上面虛與委蛇,但您是天香的父親,是她的至親,我不應該生出半點權衡之心。”

“這一點,你們確實是很像。”皇帝淡然道,“只是你若當上了皇帝,就知道這話是放屁。皇帝,不管什麼時候,都首先是個皇帝。”

馮素貞恭敬道:“民女沒有這份能耐。”

皇帝緩緩抬起眼:“若你不是個女子,倒是能匡扶社稷,做個好臣子。朕原本有心栽培你這個好苗子——可惜啊,這苗子,是沒根的!”

馮素貞道:“皇上心智過人,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能夠得陛下的點撥栽培,民女感激不盡。”

皇帝一哂:“既然感謝朕,可你又罪犯欺君,那你就謝罪自裁吧。”

馮素貞面不改色:“人終有一死,民女肯定也會死。只是死前,有一樁事情,望陛下為民女釋疑。”

皇帝虛弱地抬了抬手:“說說看。”

“陛下為什麼會想到,要我做太子妃?”

皇帝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馮素貞會向他求什麼恩典。

他斟酌了一番,回答道:“太子性情儒弱,慧根有限,而他身邊缺一個能全心全意為他著想而又不糊塗的人。臣子再忠誠,也只是臣子,到底比不得夫妻貼心。你是官家出身,又有幾分聰明,內政庶務都操持得來。且馮家枝葉凋零,沒什麼根基,也不需怕你將來有牝雞司晨的能耐。”

馮素貞謝道:“陛下過譽了。沒想到民女在陛下心中能得此評價,民女惶恐萬分。”

皇帝氣得“哼”了一聲:“只是朕沒想到,朕給你遞的臺階,你全然不下。馮素貞,你如此不識大體,倒是辜負了你的那點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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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素貞抱拳行禮道:“陛下明鑑——既然您認可馮素貞的聰明,縱然民女不嫁太子,也能為太子盡忠。”

“你不用說服朕,他既然說他要保你,所以他要怎麼處置你,朕管不著,也不去管了!”皇帝心煩地擺了擺手,“你也不需對著朕惺惺作態——只是,朕的香兒,決不能讓你騙了去!”

馮素貞登時愣住了。

皇帝氣呼呼地朝椅背上一靠:“朕親緣淺薄,多年來放在眼裡疼愛的,只有香兒這一個孩子。可偏偏就是她的婚事上,朕走了眼,居然讓她和你這個……這個……”

馮素貞若有所思:“陛下對公主如此寵愛,是因為她是個不會爭大位的女兒吧。”

皇帝賭氣道:“誰說的?若香兒是個男兒,朕便把皇位給了她也成。”

馮素貞輕哂:“陛下,坐上您這個位置,就得舍了自己的真性情,便是您有心給,公主她也不會要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終於無力道:“你說的對,香兒那孩子,任情縱性慣了……是看不上朕這把椅子的。朕戎馬半生,治政三十年,但膝下的孩子,沒有一個適合坐這龍椅的……唉……”

馮素貞道:“陛下,這就是您的錯了。您一直執著的,並非是一個最適合的繼承人,而是,一個最像你自己的繼承人。”

皇帝被她說得一怔。

馮素貞繼續道:“可是,世上哪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呢?縱然太子治政天分不及陛下,但太子也有他的優點、有他的想法。這一年來,太子已經不同以往。何況有張紹民在,有內閣在,就算太子將來成不了中興之主,也可以成為守成仁君,陛下可以放心了。”

皇帝合上了眼,他身體虛弱得很,若不是靠著一股子精神氣兒吊著,早已經昏過去了:“罷了罷了,朕老了,不懂你們,也不合時宜了。朕應該退位了……”

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天香就推門而入,太子也跟了進來。

二人異口同聲喚道:“父皇……”

皇帝勉力支撐著從座椅上站起身:“花名冊看得如何啊?”

天香目光閃爍地瞥了眼馮素貞,見她全須全影地沒什麼異狀,甚至還向自己遞了個眼神,這才心不在焉地回道:“看完了,有幾個不錯,我會替哥哥留心的。”

皇帝不由得橫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香兒,你近些日子,就留在朕宮裡頭吧。你哥哥的婚事,你來費心操持一下。”

天香醒過神來,上前攙起皇帝的胳膊,訕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皇帝向著太子回手一指:“至於她,那馮素貞要怎麼處置,朕不管。但朕不想見到她,也不想讓天香見到她,讓她出宮去!”

“父——”天香剛說了一個字,便被太子打斷了:“好,兒臣這就遣人將她送出宮去。”

天香還想再說什麼,卻見太子暗暗給自己使了個眼色,只好閉口不言,但還是戀戀不捨地朝馮素貞望了一眼。

馮素貞向她展顏一笑。

她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

兄妹二人攙扶著皇帝出了東宮,天香隨皇帝一道坐上御輦,皇帝忽然傾身靠近太子,低聲道:“東方勝,不能留。”

太子一頓,答應道:“兒子知道。”

他答應得太過乾脆,皇帝不禁好奇地又問了句:“那你打算用什麼名頭處理他?”

太子利落道:“兒子打算調他去守遼東。”

“什麼?”皇帝愕然,他皺起眉來,滿腹的不認同,“他是個紈絝脾氣,去年才從遼東跑回來,又怎麼能再聽你的話去守那苦寒之地?再者,他生著反骨,若是擁兵自重,和韃子勾結,帶兵南下,京城如何能夠抵擋?他無父無母,身無牽掛,你又該如何拿捏他?此事還是交給顧承恩妥帖些。”

太子笑道:“父皇放心,兒臣自信拿得住他。”

皇帝正想訓斥幾句,忽地心裡一動,放棄了說教的念頭,輕聲道:“算了,你有你的想法,那就去做吧。”

送別皇帝,太子又折回了馮素貞處。他屏退了侍候的宮人,自己搬了椅子坐在馮素貞的床前。

二人四目相對了許久,太子忽然開口:“馮素貞——”

“民女在。”馮素貞應道。

太子嘆了口氣:“孤以前,腦子不大好使。”

馮素貞不語。

“其實,現在,也沒你和張紹民的好使。”太子嘆息著接著說。

馮素貞忙道:“太子此言,折煞民女了。”

太子擺擺手:“我就是隨便說說,別當真。”

馮素貞只得儘量做出沒當真的表情來。

“孤從昨夜就一直在想啊,你真是個男人就好了,”太子繼續道,“孤可以讓你光明正大地當孤的妹夫。”

馮素貞苦笑了聲。

太子滿面愁容:“但你又不是個男人,可我的妹妹又非你不嫁,你說,我該怎麼辦好呢?”

“……”馮素貞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唉……”太子繼續嘆氣。

他沉吟了一陣,驀然道:“我與父皇談了一個早晨。過幾日的月半常朝,父皇就會宣佈退位。”

馮素貞頷首:“恭喜殿下,如此可免去燭光斧影之嫌,再好不過了。”

太子繼續道:“父皇退位後,會移居南直隸,去江南休養,他——會把天香帶上。”

馮素貞面上起了波瀾:“這——”

“此一去,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載,”太子搖搖頭道,“香兒在他心中,遠比我這個打小就被忌憚的兒子重要。所以,他不會輕易就遂了你們的意。”說罷,太子自嘲一笑:“豈止是他,就算是受了你們諸多恩惠的我,現在心裡也彆扭。”

馮素貞低聲道:“平凡兩姓之好多為誕嗣綿延,以期人丁興旺,關乎合族榮辱。約定婚姻之時,門第、貧富、品貌、利弊多有所慮。而斷袖龍陽、巫服之好,此等奇情,卻只關係到那兩個痴人,不見容於普世,也是正常。”

太子啞了半晌,嘆出一口氣來:“是,這其實也就是你們這兩個痴人自己的事……可人生天地之間,哪裡又能全然如意。”

馮素貞道:“前朝劉基有言:‘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太子寬和笑道:“你們說服得了我,卻說服不了他。父皇的意思你應該也看得出來,現下我和天香都一意護著,他動不了你。所以他就是想把你們分開,好讓時間沖淡你們的情分。”

馮素貞忽的一笑。

她的笑一如既往,帶著沖淡平和的從容。那秀麗的眉毛只是微微揚起,唇角翹起的弧度也滿是剋制,但她的雙眸中似有爍爍星輝閃動,讓人看得出她心中的篤定和欣悅。

她輕聲應道:“好,那就讓時間來做個見證吧。”

二人又談了小半個時辰,門外的王總管忽然進來,在太子耳邊說了句什麼。

太子對馮素貞嘆道:“你這害人精,又有人替你求情來了……”

馮素貞不明就裡。

太子笑而不答:“孤要去見人,就不陪你敘話了。王總管,送她回府吧。”

王總管疑惑道:“送她回哪個府?”

太子無奈道:“還能去哪兒?她是我妹妹的人,自然是回公主府。”

晝夜更替,光陰似箭,不知不覺便到了臘月十五。

常朝之上,自冬至大祭之後便不曾現身人前的皇帝重新坐在了龍椅上。

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山呼萬歲,聲震雲霄,極其悅耳。

皇帝貪戀地聽著大殿裡迴盪的呼聲,沉聲道:“眾卿平身——”他定了定心神,向著堂下招了招手:“來——”

太子一步步登上御座高臺,站在了皇帝身邊。

王總管抖開手中的聖旨,莊嚴宣讀道——

“朕惟帝王誕膺天命,享祚久長必有小心昭事之誠。”

“朕少隨太/祖征戰四方,定禍亂而偃兵,復禮教於朝綱;御極以來,宵旰憂勤,圖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託。雖不自謂移風易俗,然太平治世,興文宣武廣及女子,藏富於民家給人足,縱德澤未洽於天下,亦可稱耶。”

“然年歲日長,筋力日衰,乃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既違成憲,亦負初心。”

“邇者蒙天獲示,據嬰灰疾,又仰荷上蒼鴻佑,得以痊癒,即知不可戀棧。”

“太子仁孝明達,夙德天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授璽嗣位。明歲正旦登基改元。”

“於戲,君民一體,愛人必務於寬弘,賞罰有經為,國必彰於明信。新君將立,尚賴宗室、親王、文武賢臣協德一心恭勤乃事,以弼其於至治。”

“詔告中外,鹹使聞知。”

禪位詔書在擬定時已透出風聲,忙得連軸轉的禮部早早地就開始了登基大典的籌備。因而百官並沒有多少意外,於是又是一番三跪九叩,稱頌皇帝的睿智英明。

反而是接下來的兩道旨意,真正有了些石破天驚的意味。

“宗人東方勝御前亮刃,冒犯天顏。念其功勳昭著,奪其侯爵,改封宣威將軍,官封遼東總兵。先東方侯,先皇嫡子,朕親弟也,不忍其爵祿無繼,著小皇子入嗣侯府,承祧皇弟東方侯。”

“妙州馮素貞,女扮男裝登科入仕。然其善言端行,於國多有裨益,雖有欺君之名,確無罔上之實。朕恤其才,免其罪,保其功名,破例拔擢,免其吏部司職,領東宮詹事,加封太子少保。”

“欽此——”

百官紛紛將目光投向殿前出列的兩道身影,兩道迥然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

“罪臣東方勝——”“罪臣馮素貞——”

“謝主隆恩。”

衣袍輕擦之聲響動,兩個“罪臣”在文武百官探詢的目光裡各自起身,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彼此一眼。

寒夜靜寂,圓月攀上天心,清輝灑滿天地之間,一片敞亮。

公主府的書房內,馮素貞將手上的賬簿合攏,用墨筆在紙上記下了一個數字,輕輕地舒了口氣。經過皇帝一年來的徵稅斂財,太子即位之後,賬面上不會太難看。

“咕咕,咕咕——”一絲異響憑空傳來。

一隻額上有黑點的鴿子矜持地站在窗邊,對著馮素貞縮了縮脖子。

馮素貞唇角一彎,將那鴿子撈了過來,從鴿子腳上的竹管裡抽出張紙條來:詹事大人臺鑒:梅竹可回來了?公事可理完了?今日可想我了?

單世文實在是太盡忠職守,臘八夜帶著馮少卿一路南下竟是東躲西藏到不知所蹤。馮素貞一是內傷未愈,一是□□無暇,只得託了梅竹帶人去尋。這一去,竟也有五六日了。

好在,給那姑娘找些事做,也能稍稍緩解她知道太子即將大婚的傷心。

馮素貞信手撕了張紙條,剛寫了兩個字,桃兒便入內稟告道:“駙馬——啊不,馮大人,宣威將軍東方勝來訪!”

一個高大的人影踏著月色走到近前。他一身戎裝,腰背挺得筆直,彷彿帶著戰場上枕戈待旦的倥傯威勢。

馮素貞退了一步,欠身見禮:“見過東方將軍——”

她直起身來,看到東方勝緊緊盯著自己一身官服,上下打量,而後又抬起眼,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兩人默默相對而立,良久,東方勝先開口道:“馮素貞,我算不算是‘洞察世情,心有光明’呢?”

馮素貞垂眼道:“將軍是光明磊落的英武男兒。”

東方勝頓了頓,又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馮素貞遲滯了片刻,澀聲道:“將軍,你將來定然會遇到一個和你般配的女子。”

一片沉寂之後,東方勝仰頭大笑了兩聲:“你如此回答,倒是讓我覺得意外了——這麼說,你已經遇到了那個人了嗎?”

馮素貞緩緩點了點頭:“是……”

東方勝問道:“他比我好嗎?”

馮素貞想了想:“不好比較,恐怕有很多事情她不如將軍,但是我喜歡。”

東方勝乍然變色,但很快又恢復了沉靜。他默不作聲地端詳她的神色,忽然道:“馮素貞,我給你寫一封休書吧。”

馮素貞一愣。

東方勝偏過頭:“你是我東方勝過了門的妻子,若我不寫休書,哪個敢娶你?”

馮素貞嘴唇微抿,終於無奈道:“好。”

二人進了書房,東方勝抓過筆,凝神靜氣地長考起來。

馮素貞曉得東方勝不愛讀書,不然當初也不會找槍手替他去考科舉,因而,對他此時此刻會寫出怎樣的休書頗為好奇。

但他只是握著筆,懸空了許久,仍是沒能寫出哪怕一個字來。

陡然間,他的肩背鬆弛下來,不復原先的挺拔。

馮素貞後退一步,垂下了頭。

東方勝快速地在紙上揮毫寫了什麼,幾乎只是瞬間,他就撂了筆,轉過頭來說道:“馮素貞,你再嫁時,和我說一聲,我會給你備一份嫁妝。”

馮素貞低頭道:“將軍再娶時,我也會給將軍備一份賀儀。”

東方勝澀然輕笑:“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馮素貞問道:“將軍是怎麼來的?可需要我遣人送將軍回府?”

東方勝道:“不必,我要去遼東。”

馮素貞訝然:“你才從察哈爾回來沒幾日,這麼快就走?”

東方勝凝望著她:“就是因為從察哈爾回來了,才要去遼東。”

馮素貞不知如何接話:“那,盼著將軍早日歸來。”

東方勝垂首細細端詳馮素貞仰起的清麗容顏,喉頭一哽:“我不回來了。”

馮素貞錯愕。

東方勝壓著嗓子道:“我和太子有約:若是我打下了遼東,我就是遼東王。若是我戰死遼東,我便是遼東的一縷孤魂。此去遼東,不死不歸。”

他忍了忍,終究沒說自己為什麼會答應太子這樣的契約,只笑道:“馮素貞,這是我們今生今世的最後一次相見了。”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拉馮素貞的手腕,後者全無反抗之力地被他拉到了懷裡。

馮素貞正要掙扎,卻見東方勝只是摘了她的官帽,將一柄翠綠的玉簪插到她的髮間就鬆開了手:“你不用擔心,這簪子沒有沾血。我在察哈爾救了一個女人,這是她塞給我的。我當時看到這簪子,不知怎麼就想起你來了。”

見馮素貞神色呆滯,他自嘲道:“我還是捨不得,捨不得休了你。不如,你休了我吧。”

他轉身朝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彷彿不曾來過。

馮素貞呆呆撫著頭頂上的簪子,回頭看向桌案上的休書。

那簡直就只是一張白紙而已,上面沒有寫內容,只是在落款處寫下筆走龍蛇、墨跡淋漓的“東方勝”。

馮素貞默然,她將髮簪拔了下來,看清簪身刻著的並非常見的禽鳥花卉,而是鬃發飄逸的駿馬形象。

她把玩著那觸手生溫的玉石,喃喃道:“是,你確實稱得上,‘洞察世情,心有光明’。”

悵惘片刻,她重新拿起筆,尋到先前只寫了兩個字的紙條,續著方才的筆鋒寫下:“公主殿下鈞鑒:梅竹未歸。雖有案牘勞形,然今晚月色甚好,惜乎卿卿不在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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