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消停了數日的北風刮來了幾朵陰雲,天色赤紅,風雪欲來。仍徘徊在外的行人紛紛掩緊了衣衫,匆忙各自歸家。

李兆廷剛剛踏入城南的兩進小院,就看到妻子劉倩匆匆奔了出來。

已是二更天,小院裡寒氣迫人,他微微皺起了眉:“怎麼還沒睡,不是說了‘不必等我’嗎?外頭多冷啊!”

見他出言關懷,劉倩略略遲疑,仍是下了決心道:“兆庭,駙馬出事了!”

“什麼?”李兆廷一時反應不及。

劉倩急切道:“今晚的臘八宴上,皇上當眾揭穿了駙馬是個女人,還要把她賜婚給太子還是東方勝。駙馬不肯,皇上要殺了她!”

李兆廷心裡一突:“你從哪裡得來的這訊息?”

“是永寧郡王府的柔嘉縣主派了人過來打探,我問出來的。”

李兆廷怪道:“柔嘉縣主為什麼要向你來打探?”

劉倩解釋道:“你忘了?我不是和你說過,前幾日去探望公主的時候剛好碰到幾個宗親,她們見我和公主私交不錯,便邀請我去參加了郡王妃的壽宴,莫名就熟絡起來了。所以今晚一出了事,縣主就派了人來向我打聽。”

李兆庭面色一變,尚未進屋的腳尖調轉了方向,人也轉過身去,丟下話道:“倩兒你先休息吧,我去陳閣老府上打聽一下。”

劉倩見他身影瞬間便到了門外,禁不住拔高了聲音問道:“兆庭,倘若她真的是馮素貞……你會怎麼辦?”

李兆廷足步一頓,停了下來。他微微轉過身,看到妻子眼中閃動的怯意,頓時心下一軟,放緩了聲音道:“倩兒,你放心,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情。”

此時此刻,東宮寢殿裡的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望著太醫的神情。

剛過而立之年的太醫兩指搭在床上老者細瘦伶仃的手腕上,凝神長考。

他滿心懊悔,為什麼自己七天前貪嘴吃了那罈子江南帶來的醉蟹?

如果不是吃了那壇醉蟹,他便不會上吐下瀉;

不上吐下瀉,便不會請假休息;

不請假休息,便不會調班換休;

不調班換休,便不會恰好在這個臘八在宮中值守!

今天是什麼日子?先是菊妃後是皇帝,怎麼一個接一個的暈呢!

“太醫,父皇到底怎麼回事?”身後的女子口氣焦急。

太醫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額角的汗,斟酌著如何回稟的措辭。大半夜的,皇帝居然在太子東宮門口氣得昏厥,誰知道是怎麼回事!

另一道陰柔的女聲響了起來:“方才在太醫來之前,我替皇上把過脈,陛下脈息微弱,氣血不行,他近來吃的藥可有什麼問題?”太醫知道,這個“女聲”,前不久,還是個“男人”。

吃飯的時候他還擠眉弄眼地和宮人們調笑這臘八宴上發生的“大事”,現在,他卻是笑不出來了。

皇上現在,何止是氣血不行啊……等等,為什麼會問藥?這這這,他只是個小小御醫,陛下的藥可不是他配的!

太子的聲音響了起來:“父皇現在吃的藥是大伴配的,沒有毒,也不傷身,只是會讓他多睡一些罷了。”

太醫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什麼都聽不到才好。但偏偏耳邊嘈雜得不行,總有隻言片語飄過來。

“那還是要聽太醫的診斷了!殿下最好派個人去將王公公的母親請來!”

“孤方才已經叫人去請了!”

“我說你這御醫,你閉著眼睛半天了,我父皇到底怎麼樣,你倒是說啊!”

太醫心裡嘆了個百轉千回,不得不低眉順眼地起身答道:“回稟太子、公主,陛下寸脈沉大而滑,沉為實,滑為氣,實氣相搏,因此而卒厥。若是氣血宛於上,衝動腦氣,則一進昏暈而為暴厥……”

天香瞪眼:“你能不能說人話!”

“呃……皇上近來久臥床榻,行動不足,氣血兩虛,加上之前的丹毒累積,血液凝滯不行,形成血瘀,因而引發了風疾!”

太子驚道:“竟是血瘀驚風!那,那現在該怎麼辦?!”

太醫忙道:“此病來得兇險,臣這就開補氣活血的方子助陛下行血!而後再開桂枝——”

天香來不及聽他說完:“快去!”

太醫走出兩步,回身猶豫道:“陛下心力不足,血氣凝滯,而藥物作用需一段時間,若始終如此血氣壅塞,恐怕……恐怕……”

太子忙問:“恐怕什麼?”

太醫一咬牙,跪地頓首道:“臣斗膽建議殿下將內閣的閣老們喚來!”

“這——”太子倒吸了口涼氣——深夜傳召內閣入宮,這是要擬遺詔了啊!

天香忽然福至心靈:“按摩,按摩不是可以活血,去太醫院找個按摩博士來,幫父皇活血!”

太醫點頭如啄米:“公主此言有理,有理有理!”此時此刻,哪怕是多個按摩博士陪著他,也比一個人好些。

立時就有人去了太醫院尋按摩博士,太醫退到寢殿外間,揮毫潑墨寫起了藥方。

指導將方子交給宮人去熬煮,他這才松了口氣。不料,心神剛松了沒多久,就見方才那去請按摩博士的人跑了回來:“殿下,殿下,今晚值夜的按摩博士吃醉了酒!”

欲哭無淚的太醫又被拎到了御榻前,太子冷臉道:“風疾來得快,那按摩博士既然不中用了,你就在此間想想辦法吧!”

“這……這……”太醫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皇帝胸口比劃了半晌,而後輕手輕腳地摸了幾下。

昏迷不醒的皇帝毫無反應,反而面色更青了些。

天香今晚格外沒耐性,衝口質疑道:“你行不行啊?!”

馮素貞輕輕壓了壓天香的肩膀,轉頭和氣問道:“太醫,陛下血瘀不通的地方是在哪裡?”

太醫指點道:“陛下胸脅支滿,血瘀之處乃是在手少陽三焦。”

馮素貞想了想,伸手在太醫方才戳過的地方順著經脈運力推移了兩下。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她做得慎重而吃力。她的手剛剛鬆開,便瞧見面色鐵青的皇帝驟然吐出一口濁氣來,臉色緩和了些——“如此,現在可通了?”

太醫一愣,忙伸手去搭脈,面上頓時露出了欣喜來:“通了,通了!駙——馮姑娘這是什麼手段?”

馮素貞擦了擦額前的汗道:“我方才學著你的動作,將我修習的內家功法注入了陛下經脈。”

太醫恍然:“原來如此,這內家功法卻是比藥物作用得更快些!”話音未落,太醫面色一變,“不好,又堵了!到了少陰之處!”

馮素貞秀眉蹙起:“看來這血瘀輕易化解不得,反而在血脈之中隨著經脈遊走,隨時引起壅塞!”

太醫面色一白:“此物有形,千萬不可由著它妄動,若是進入臟腑或是上腦,陛下恐有性命之虞!”

眾人聽得這只會敷衍的太醫居然將“性命之虞”說了出來,立時曉得了情況之嚴峻。

天香急道:“那就快些將它逼出來!”

太醫搖頭:“公主誤會了,此物雖有形,卻是融在血中。引起壅塞的,正是血液本身,需得用藥將它軟化才是。”

“好,藥呢?藥呢?”天香心亂如麻。

“天香,你不要急——”馮素貞無奈安撫了聲,沉吟片刻,略猶豫道:“煎藥耗時,藥物作用亦有時間。我以前曾試過以內力催動經脈流轉救你,想來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是陛下現在這狀態,需要我一直催動周身血液流轉,如此實在損耗不小,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到藥力起效。”

“只要修煉內家功夫的就行了?”太子挑了挑眉,轉身吩咐道:“快,王總管,你去從侍衛裡挑幾個修習內家功夫的過來!”

王總管應聲出去,不多時,便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侍衛進來。

一個鶴勢螂形的侍衛率先走上前來,他有意賣弄,腳下的步子也帶著巧勁兒,就連不通武藝的太子都看得出他的雲步輕身非同一般。

他到了皇帝榻前,凝神提氣,運力於掌,隨著馮素貞的指引將內力注入皇帝的經脈。

皇帝忽然周身一震,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面色為之一變。

太醫高叫道:“不行,不行,陛下的身子透支得厲害,怕是吃不住這壯士的剛猛勁道!”

那侍衛慌張地收了手,滿眼的不信:“怎麼會?我學了十五年的內家功夫,出招運力之精微天底下沒有幾人比得過!我剛剛分明沒多用力!”

太醫嘆道:“你就是再威猛再厲害,這功夫不對路就是不對路啊!”

“脈分陰陽,內功心法也有剛柔之分。陛下眼下的狀況,只能以陰柔功力調和,不是你的錯。”馮素貞溫言寬慰了一聲。

這侍衛悻悻地退下,一時間,方才躍躍欲試的侍衛們表情也躊躇了起來。

馮素貞將袖子挽起,轉臉對太子道:“殿下,陛下的身子經不住再多的嘗試,怕是只能我來了。”

“你……”天香欲言又止。

“嗯。”馮素貞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你和太子且去外間等著吧,稍後閣老們過來,還需得你們兩人主持大局,這邊就交給我和太醫吧。”

天香還想留下,卻見王總管上前勸道:“殿下,治病救人,原不需要這許多人,此間便交給她吧。”

天香一個愣神,便被太子拉了出去。

夜已深,近三更天了,偌大的東宮氛圍肅然,宮人們都屏著一口氣,生怕呼吸重了會惹了哪位貴人心煩。

太子和天香踱出廊下,沿著宮燈走到了東宮之外。

“你們怎麼會到東宮來?”太子忽然問道。

天香憂心殿內的狀況,心不在焉道:“我惹惱了父皇,他盛怒之下要來東宮殺馮素貞。我以為他們已經被你放走,就帶著他向這邊過來,半路上遇到了王總管——”

太子心煩意亂地解釋道:“我是放了她走的,誰知道她自己又回來了……我和馮素貞說的話,他聽到了多少?”

天香一怔,澀聲道:“至少你拍了桌子之後的話,都聽得很真切。”

太子沉默了半晌,聲音有些飄忽:“天香,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天香眼瞼低垂:“老哥,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我覺得自己沒說錯,”太子寒聲道,“若有疑慮,若有打算,為什麼不心平氣和地問清楚說明白?不分青紅皂白地亂下指令,亂做安排,傷了自己最親的人,還得意洋洋,一錯再錯,不是老糊塗是什麼?”

兩世裡頭,天香都不曾從自己哥哥臉上見到過如此怨懟的神情。

或許,前世的哥哥,心裡也是一直都懷著對父親的怨恨吧。

她心頭滿是苦澀,終於長嘆道:“他有過錯,我又何嘗沒有?”

太子皺眉:“你有什麼錯?”

天香道:“他是皇帝,可他也是人。他生性孤傲專斷,內心抗拒和人親近,獨獨對我存著一份柔情。但這一年來,我只想著從你身上入手,想著把你教好、把奸人除去就好了。卻一直離他遠遠的,沒關心過他,沒和他交過心,他自是也什麼都不會和我講。”

這一番話說罷,太子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二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在遠處黑黢黢的暗影之下,兩個人的身形都顯得微不足道,那裡便是國朝的權力中心——放置著龍椅的金鑾殿。

天香畢竟帶著傷,沒多久就覺得清冷侵體、遍體生寒,她正要開口提議回去,卻聽到太子低聲說道:

“是,你說得對。他是沒有做好一個父親,而我們,也沒有做好子女。”

皇帝病發近一個時辰,宮門口終於熱鬧了起來。

派遣出去的馬車終於一輛輛地返回來,內閣的閣老們和回家過節的太醫們忙不迭地入了午門便驅車向東宮而來。

李兆廷從陳閣老的馬車上下來,看到東宮外頭亂成了一鍋粥。

幾個鬍子花白的太醫正在殿外對著一個年輕的太醫吹胡子瞪眼:“血瘀怎麼能用桂枝湯?開散瘀湯才是應當的!”

“不可不可,散瘀湯裡的水蛭、虻蟲過於下血,萬一死血行而活血隨之而下,不徒補無益乎?依我之見,還是用溫和的槐花散為佳。”

“大謬!陛下沉痾已入膏肓,槐花散能有什麼用?還是用藥效強些的鬱李歸芍湯吧!”

“呸!此方專治女勞之疸,仍是溼熱而結於精竅之間,非血瘀而閉於骨髓之內也,陛下之疾非起於人室久戰,你你你你你這個老不羞!”

“你說哪個老不羞?陛下久臥床榻,病理相通,正是應用此方!你滿腦子誨淫誨盜,你才老不羞!”

見幾位老太醫險些打起來,那年輕些的太醫急得直跳腳:“你們來之前,馮氏已經因著運功施救昏厥過去了!幾位院判,先讓陛下將藥服下,你們再慢慢辨證如何?”

馮氏?昏厥?

李兆廷的心揪了起來,他想到近前去問,卻被陳閣老拉住了袖子:“兆廷,你是隨老夫一道來的,還是不要亂走的好。”

李兆廷喉嚨發緊,他本是到陳閣老府上打探訊息,卻遇到了宮裡頭來人急請閣老入宮。陳閣老念著他是中書舍人,又是禮部之人,或許會用到他來起草詔書,這才帶了他一道入宮。

李兆廷猶豫了片刻,想到自己出門前對劉倩說過的話,將心一橫,垂下頭隨著陳閣老一道去了東宮的書房——素貞,你保重,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情。

年輕的太醫端著好容易煎制好的桂枝湯,輕手輕腳地踏入了寢殿內,相比於外間的紛亂嘈雜,殿內實在顯得過於沉靜。

一個衣著樸素的白髮婦人正坐在床邊為皇帝診著脈,天香公主和王總管站在一旁,各自的眉宇間,都帶著一絲憂慮。

天香公主的愁意更重些,她不時朝著偏殿頻頻張望——那裡面,躺著因施功過度而昏厥的馮素貞。

見到太醫進來,她的不安終於得以釋放:“老人家,藥來了!”

太醫忙不迭地將藥送了過去,那老婦人自然而然地接過藥碗,輕輕一嗅,思索片刻道:“雖然藥性不足,但皇帝現下血流通暢,血瘀尚未形成壅塞,此藥祛風,也算對症,把藥喂下去吧!”

天香有些意外:“老人家的意思是?”

老乞婆和聲安撫道:“孩子,你的父親沒什麼事了,放心吧。”她起身將床前的座位讓給了太醫,感慨道,“真是萬幸,血瘀之症,往往都需要吃上幾日的藥才能好,卻免不了口眼歪斜的風癱之症。你父親血瘀驚風,居然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化解,說是奇蹟也不為過。”

天香不由得松了口氣,但轉瞬又急道:“老人家,馮素貞她昏過去了,您去看看她吧?”

老乞婆一愣:“她怎麼會——”

“她用內功助我父皇行血,堅持了近一個時辰直至昏厥……”

老乞婆驚道:“什麼?你怎麼才說,快,快帶我去看她!”

幾人匆匆行去了偏殿,老乞婆上前撈起馮素貞的手腕,才將兩指搭上去,眉毛就擰了起來。

王總管察覺到老乞婆神色異樣,忙問道:“娘,這是怎麼了?她難道不是累得虛脫了嗎?”

“這傻孩子,是耗盡了自己一身的功力啊……”老乞婆又不甘地探了探馮素貞的脈息,惋惜道,“沒了,沒了,十幾年的武功……就這麼廢掉了……”

天香心中五雷震響,愕然問道:“怎、怎麼會這樣?她說她之前曾用過這法子……”

老乞婆嘆息道:“她學的降魔琴本是柔中帶剛的功夫,但因著為你解毒的緣故,她吃了我的藥,受了些影響,其中剛強之力得以發散。冬至日那天,她兩次驟然聚力施展降魔琴,毀琴斷劍,透支得太過厲害,皮肉傷之外也受了些內傷。我曾私下告誡過她不要妄動武功,沒想到——”

王總管咬著指甲恍然道:“怪不得,憑她的功夫,小全子挾她入宮卻如此容易——就連宮宴衝突之時,她也是一直躲在東方勝身後……”

天香心疼不已:“老人家,她的武功還能恢復嗎?”

老乞婆遺憾地搖了搖頭:“內功心法的修習,需要天賦,也需要時間。她近日數度施功過度,經脈受損,雖不傷及性命,卻是很難恢復從前的功夫了——可惜,可惜啊……”

天香不由得朝馮素貞的臉上望去,那個曾被她腹誹清淡如白水的人,縱然是昏睡,面容也是沉靜清雋,散發著寧靜與安詳。

愧疚、悔恨、挫敗、疼惜,種種滋味湧上心頭,天香在床邊黯然坐下,握住了馮素貞綿軟無力的手腕。

另一邊,太子聽了王總管前來回稟了情形,提了半夜的那一口氣也不知是應該松出還是屏住。

良久,太子回過神來,見王總管仍是望著自己,而書房內的其他閣臣的目光聚焦之處也是他。太子終於意識到,此時此刻上上下下都在等著他拿主意。

今日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有生之年,他還是頭一次自己獨力面對如此複雜的局面。他靜思片刻,深吸了口氣,吩咐道:“給公主備好床榻,她身上還帶著傷,讓她不要累著自己。”他轉過臉,望著一書房的閣臣,沉聲道:“父皇的情況雖然暫時好轉,但還請諸位閣老先將遺詔擬好,在宮中待命。今夜,便辛苦諸公在東宮將就一下吧!”

眾臣紛紛答道:“殿下何出此言,此臣應盡之義也!”

隨著的聲響,李兆廷攤開紙筆,忍不住朝著偏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隔著門牆,他什麼都看不到。

他定了定心神,飽蘸了濃墨,將閣老們字斟句酌的詞句一一落於紙上。

天色赤紅,北風怒號,鋪墊了半宿,終於在後半夜灑下了雪。本以為會是鵝毛柳絮,但空中飄飄揚揚的,卻是細鹽一般單薄。

一夜過去,雄雞三唱,天光破曉。

東方侯府裡,東方勝用冷水洗了把臉,聽府裡的嬤嬤回稟小皇子昨夜到了府裡,哭鬧到深夜才睡,一時心下悵然。他暗自想著,今夜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撒手不管,定然要好生安撫那孩子才是。

陳百壽在一旁輕咳了聲:“侯爺——那個女人,現在在京城。”

東方勝面色一變:“她又不是漢人,一路上是怎麼過來的?”

陳百壽尷尬道:“之前折損了幾個弟兄,我們當時就地在宣化招了幾個新丁。她改裝易形,打暈了朱老九手下的一個新兵,混在行伍裡跟來的——您也知道,朱老九一向粗枝大葉……他只知道自己屬下人數對了,其他的沒細查。直到昨夜她險些摸進小皇子房裡,才被屬下抓了個現行。”

東方勝咬牙切齒:“讓朱老九給我把她送走,我現在正心煩著,沒空處理這些事!”

陳百壽唱諾之後退了下去。

東方勝不自覺地摸了摸懷裡的一件物事,思緒一動——卻不知,那宮裡現在是什麼情形?

雪飄了半夜,御花園裡一片銀裝素裹。若是往昔時光。菊妃定然會遣了宮人前來收集新雪泡茶,但今日,宮人們都沒有這份心思。往日鶯聲燕語的菊妃寢宮裡,只有篤篤的木魚敲擊和女子喃喃的唸經聲綿綿迴響。

這漫長一夜,除了那殿中昏睡著的二人,東宮上下無人入眠。

皇帝做了悠長的一個夢,在夢裡,他有著無限的精力和體力,在金戈鐵馬、美酒美人中恣意揮灑,放聲大笑。

笑聲戛然而止,一絲空落落的索然油然生出。他神識一散,夢中的一切幻影漸漸變得虛浮而飄忽。

他慢慢地睜開了眼。

“父皇,您醒了。”太子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皇帝目光移了過去,看到太子眼神倦怠、雙目通紅,神情裡不見悲喜,卻是松了一口氣般的釋然。

他啞聲問道:“朕這次,又是睡了多久?”

“沒多久,不過一個晚上。”太子一邊回答著,一邊喚了宮人入內,伺候皇帝潔面洗漱。

不多時,一直在東宮待命的太醫和閣老們也紛紛前來覲見。

眾人七嘴八舌將昨夜的驚險情形說得活靈活現、宛若親見,一番“萬幸”、“大幸”又兼痛哭流涕的感概之後,太醫輪流上前診脈,確定了皇帝暫時無虞。

見此情況,閣老們紛紛轉眼望向太子,神態中帶著些不安,太子頷首道:“孤會將昨夜擬的遺詔燒了,諸公辛勞,便回去休息吧。”

眾閣臣不自覺地松了口氣,謝過恩典,各自離宮回府了。

因著皇帝險些驚風,太醫們討論了陣子,還是讓皇帝暫時在東宮休養,待到再好些才好移動搬回寢宮。皇帝不置可否,服了藥後,便閉目養起了神。

閒人盡去,一室靜寂。太子見皇帝彷彿睡了,便輕手輕腳地收拾起案上的遺詔,預備生個火盆燒了。

床上的皇帝忽然開口道:“你做得不對。”

太子動作一滯:“父皇指的是什麼?”

皇帝睜開眼:“你不該叫太醫來救朕,你應該讓朕就這麼病發而死,你才好順利地登基!現在我活著,你就算登基也需尊我為太上皇,你拿不到所有的權柄!”

太子胸口發悶,彷彿被人一拳搗在了心窩上:“兒子生出了不臣之心,父皇竟然不加呵責嗎?”

皇帝別開臉看向另一邊:“你會有此心,倒是有幾分血性,有些像朕了。”

太子啞了半晌,自失一笑:“不過,在心腸軟硬上,我和天香,大概是這輩子都像不了你。”

皇帝冷哼了聲:“是,朕心腸硬得很,你們卻都沒學到。這世道人心險惡,你們卻如此心軟,日後,怎麼對付得了其他黑心腸的虎狼啊!”

“呵——”太子忽然笑了起來,“父皇,兒臣突然覺得很慶幸,慶幸這世上還有天香、還有馮素貞這樣的人在。”

聽到那個名字,皇帝心裡也悶了起來:“那馮氏賤婦誆騙了朕的女兒,定然不能輕饒了!她現在在何處,天香又在何處?”

太子冷笑道:“您口中的那個賤婦昨夜耗盡功力救了您的性命,昏了過去。天香昨夜兩頭侍疾,不敢入眠。今晨是我看不過眼,才將她趕去休息了。”

皇帝雙目眯起:“呵,那賤婦倒是個會收買人心的。或許,你們吃她這一套,但朕,不會為之所動。”

太子哈哈大笑起來——卻是被氣得:“父皇,兒臣很好奇。在您心裡,是不是所有人,都只是為了個人私利行事,都可以用私利收買。這世上從無善惡,只有利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皇帝神色沉肅,認真叮囑道,“皇兒,你只要想通了這一點,朝廷裡,就沒有人能踩在你頭上。”

太子腦子一熱,將桌上的幾份遺詔兜起,一股腦地扔到了床上,憤然道:“既然父皇欣賞兒臣的血性,那就請父皇選一份稱心的遺詔出來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這才對……”

他蒼老的手指顫顫微微地拾起一張張紙,認真而吃力地讀了起來。

說是數稿,其實內容大同小異,只是措辭語句有些差別罷了。皇帝挑出了最為雅馴的一篇,抑揚頓挫地誦讀出聲:

“朕以薄德,獲嗣祖宗大位,蓋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國久長,累朝鮮聞……”

“朕少隨太/祖征戰四方,定禍亂而偃兵,復禮教於朝綱;御極以來,宵旰憂勤,圖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託。雖不自謂移風易俗,然太平治世,興文宣武廣及女子,藏富於民家給人足,縱德澤未洽於天下,亦可稱耶……”

讀到這裡,皇帝忽然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寫得好,寫得好,這是哪位閣老捉的刀?”

“是中書舍人李兆廷寫的。”

皇帝饒有興味地又讀了一遍:“興文宣武廣及女子……這李兆廷倒是慣會給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記得,此人是不是和馮家有些干係?”

太子隱隱也琢磨出內裡的意味來,喃喃道:“他……本來應該是馮家的女婿……他這是在替馮素貞洗罪開脫啊……”

“那就難怪了!”皇帝感慨一聲,繼續讀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務,然年歲日長,筋力衰微,乃過求長生,遂致奸人欲仙乘機誑惑,禱是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既違成憲,亦負初心。邇者蒙天獲示,方圖改徹,而比者遘疾,日臻彌留,補過無由,思及惟增愧恨……”

“繼而臨終罪己:因言獲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釋放復職。欲仙幫餘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齋蘸採買事物盡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罷免……”

“好,好,好!”皇帝連嘆了三聲,“好一個臨終罪己……寥寥數語,撥亂反正,妙哉,妙哉!”他抬頭笑道:“就用這篇吧!”

太子痛聲問道:“父皇,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皇帝神態從容:“哪樣?”

“‘定禍亂而偃兵,復禮教於朝綱,’”太子神色微動,聲氣也隨之拔高,“‘過求長生,郊廟之祀不親,賢臣諫言不聞’,您本來是個英雄,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皇帝微微抬起下頜,傲然道:“你懂什麼!若不是朕定下驅狼逐虎之策,你這榆木腦袋,現在怕還是滿腦子木鳥!”

太子反駁道:“木鳥……我為什麼會寄情於木鳥,父皇你不知道嗎?若是你如其他父親那般對我,若是你讓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於韜光養晦如履薄冰嗎?!”

“父慈子孝……”皇帝一愣,目光渙散了些,“你這傻兒,世上哪有那麼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氣道:“你知不知道,其實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繼續道:“太/祖起兵之前跟著李成梁平遼,收服失地,驅除韃虜,是一等一的英雄豪傑。你的祖父、我的父親是太/祖嫡子,卻是個耳根子極軟的,呵呵,就是個軟蛋!”

“父親的元配夫人嫁給父親五年無所出,這才給侍妾停了絕子湯,朕的親孃不走運,頭一個懷上了朕……”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後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為朕是嫡出的少爺,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個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愛的光,”皇帝冷笑起來,“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歲就從軍,跟著太/祖武皇帝征討。卻沒人想過,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稱帝,我也是侯府的孫少爺,生來就是落地的富貴,根本沒必要刀光劍雨裡去掙前程!”

沒等太子細思清楚,就聽到皇帝輕飄飄地補了句:“還不是那個女人,怕朕擋了她親生兒子的富貴,百般設計把我逼去了遼東,逼去了那個修羅場。”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你覺得自己在懷來經歷的事情,可怕嗎?那算什麼!你可曾有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驚恐地發現方圓十里地,只有自己一個活物?朕只能憑著太陽的位置斷定方向,一步一步拖著傷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過那二十裡地回到營帳。朕回去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見了鬼!”

“十五歲,到祖父南面稱帝時,朕身上已經滿是疤痕,其中有三條都是為太/祖擋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沒想到他會傳位給最不成器的父親,我卻知道,他傳位給父親,是因為我,”皇帝一哂,“那個女人,居然又活動了心思,千方百計地想讓父親冊立十三弟為太子。笑話!朕是好色,朕是嗜殺,但朕知道怎麼平天下,知道怎麼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個富貴窩裡養出來的坐了這把龍椅,遼東那幫不安分的韃子隨時都會如前朝一般兵臨城下!”

“父親果然聽了那個女人的話,想改立東宮,呵——”皇帝目光一凜,“朕沒給他這個機會。”

太子脊後生寒,頓時挪開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覺,繼續道:“朕二十歲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沒殺那個女人,讓她做了太后。立國之初,遼東並不太平,朕南征北戰,故意讓膝下空懸,登基十年未立東宮。朕知道那個女人一定不會死心。朕由著她上躥下跳,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疼愛的親子被朕養廢。哈哈,朕由著那個女人從希望到絕望,讓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變成這樣,朕,一直都是這樣,”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兒,朕也很遺憾,遺憾沒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親緣淺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見多了,實在是沒有勇氣養大一頭狼。朕不知道,朕的選擇,是對是錯。朕長生夢碎,身後事也和朕沒什麼關係了,就這樣,你動手吧!若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就去問王總管,下手要乾淨,莫要讓外朝生了疑!”

語畢,他合上了眼,彷彿引頸就戮一般,等著兒子的決定。

卻聽到“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開了窗,乾淨清冷的空氣自外間湧入,將室內的沉悶鬱氣置換了個乾淨。

皇帝困惑地睜開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張酷肖自己的年輕面龐上滿是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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