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西郊,綿亙數里地的隊伍中間,緊緊簇擁著數輛馬車。這隊伍自天不亮便出發,走了一上午,直到日上三竿才將整個隊伍帶出了城,統共堪堪移動了二十裡地,料想哪怕是到了天黑,也就不過走個五十裡地。

這個也是無法,畢竟護送著當朝太子歸京,不得不慎之又慎。

正午造飯之際,行伍駐紮歇息,太子從滿是木工模具的車廂裡鑽出來,正看到馮素貞扶著天香從身後的馬車跳了下來,立即熱情地招呼道:“怎樣,妹妹和妹夫打雙陸,是誰贏了?”

那雙陸棋子是他一時興起做的,本嫌棄累贅不欲隨身帶著,卻被天香要了去說是路上解悶兒用。

天香面無表情答道:“本就是為了消磨時光,誰輸誰贏又有什麼要緊!”

太子頓時瞭然:“哦,果然是你輸了啊。”

天香怒。

馮素貞忍俊不禁,笑道:“打雙陸需得搖骰子,這卻是我欺負了她。下午換個公主擅長的博戲來。”

天香重重一哼,略一思忖,發覺自己可能還真的沒什麼遊戲能勝過她,頓時氣餒地垮了臉。

東方勝走後的當晚,張紹民接管了京營之後就直接上書皇帝,說明了懷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同時上書的還有懷來縣令徐浩來。

當晚,天香也接到了王公公傳來的訊息,說是皇帝有意讓太子歸京。

然而,直到七日後,召太子回京的旨意才正式下達。

七日啊,都足夠馮素貞兩千裡地一個來回了!

天香對皇帝的帝王心術很是腹誹了一通,想必是東方勝說走就走這事讓京裡吃了一驚,一時不知是否應該召太子回京。

但聖旨最終還是下了,畢竟,他們誰都等不及了。

若是按照前世的時間線,此時間早已修起了金碧輝煌的接仙台。而今世的此時,卻連修接仙台的錢都還沒湊齊,察哈爾一戰耗著,皇帝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要錢了。

眾人又是盤桓了幾日方才出發,而宋長庚卻早在東方勝離開懷來之後的翌日就在士兵的護衛下出了城,不知去向。

最近一段日子,馮素貞和張紹民似乎與那宋先生神神秘秘地在籌備著什麼,卻又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訴天香。

“過河拆橋,宋先生明明是我請回來的好不好!?”

天香正胡思亂想著,見馮素貞出神地向四周t望,不由得隨著她的目光看去:“看什麼呢?”

馮素貞回過神來,笑道:“這是咱們來時的路。”

天香先是聽到馮素貞對著她說了個“咱們”,立時眨了眨眼,而後忽又恍然:“哦,對,此處距那顯忠祠不遠。”

顯忠祠乃是為土木堡之變而建。

二人來時都似模似樣地去祭拜過,待真正經歷過兵災後,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天香心有所感,不由分說地拉起太子去那邊祭拜了一番。

眾人自是忙不迭地一同前往。

李兆廷念及前番懷來戰時的刀兵無眼,不由得嘆道:“若非前朝成祖定策‘天子御國門’,前朝英宗怕是不至於北狩,我等怕是也不會有這麼一番遭遇。”

馮素貞一愣,李兆廷的話說得沒錯,只是當著當朝的太子公主,這話說得就不那麼合適了。

她剛想替他圓場,天香卻先開了口:“烏鴉嘴你這話卻是錯了,這刀兵之災可是起自人欲,與定都何處干係不大。”

被拉過來之後就一直老神在在的太子忽然開了口:“此話不盡然,天香,你想,前朝開國□□建極金陵,他沙場征戰二十年、登位御極二十年,子嗣眾多,且以其中強者封疆建藩,以屏中原,這北邊的韃子再兇殘,也打不到金陵去啊,”他頓了頓,“若是如前朝那樣,父皇多幾個弟兄,或者多幾個兒子,這九邊,或許會守得省心一些。”

天香哭笑不得,暗自腹誹:老哥,你名義上只有一個同父弟弟,就已經被擠兌得東逃西竄、狼狽不堪,竟還想著多出幾個兄弟來。

但這畢竟是這個木匠太子頭一次主動議論政事,她自是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只是笑眯眯道:“老哥,你說的沒錯,所以才有了成祖‘天子守國門’啊!”

怎麼又繞回了李兆廷的話了。

太子一愣,忽然醒過神來,若不是前朝□□大肆分封強藩,又哪裡來的明成祖!

午後鉦鐸再動,馮素貞見馬車內棋子散亂,問道:“還玩嗎?”

天香大搖其頭:“不玩了,反正我也是輸。”

馮素貞哈哈一笑:“那玩些別的博戲?我讓人去找副象棋來!”

天香小臉一垮:“半靠本事半憑運氣的雙陸我都下不過你,這全憑本事的象棋我又怎麼下得過你?”

馮素貞沉吟了片刻:“我的象棋不如雙陸玩得好。”

天香頓時來了興致:“好好好,來殺兩盤!”

不多時,馬車裡傳來了天香咬牙切齒的罵聲:“騙——子——!”

馮素貞哈哈一笑,將已經將死的局面重新收拾歸位。

天香掀開簾子朝外吐了幾口輸棋的濁氣,正看到張紹民騎馬的身影,他似乎正朝馬車的方向看過來,和天香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張紹民眉毛一挑,並未因為這對視而尷尬,而是八風不動地朝著天香點了點頭,勒馬到了太子車駕旁,警覺地打量著四周。

這個男人,真是目光如炬。天香錯開目光,不禁咋舌。前世是他第一個確認了馮素貞的身份,而這次若不是靠著東方勝臨走前演了一齣戲,為馮素貞安了一個不可細究的過去,恐怕馮素貞的身份在回京前就漏了個乾淨。

馮素貞和東方勝這一架打得自然是驚動了天聽,雖然被胡扯成了風流韻事留下的禍端,但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兒,徐浩來和張紹民兩道奏表上去連道水花都沒驚起來就被皇帝以雷霆萬鈞之勢壓了下來。

一時半會兒,誰去遼東都查不出什麼東西來。

天香有些沾沾自喜,畢竟,這話本兒是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東方勝的。

東方勝將虎符丟給張紹民,自然是同樣是出自天香的授意。張紹民上表詢問了皇帝的意見,皇帝御筆硃批了“你留著吧”這四個字,張紹民就算是升了官兒,正式領了九門提督的職位。

東方勝臨走前,還將一塊黑漆漆的鐵牌子丟給了天香,道是欲仙給他的,他拿著嫌膈應。天香卻是不嫌,來者不拒地收下了。

她轉過頭,看到馮素貞正將棋子一個個拈回棋盒裡,纖長的手指翻飛起落,那一個個並不周正的雙陸棋子彷彿有生命一般在她的手掌中排兵佈陣,不多時便和裝它們的棋盒紋絲合縫地嵌作了渾然天成的一體。天香驚奇,就連這等繁瑣的小事她都做得瀟灑非常,整套舉止一氣呵成、從容優雅,看著也是賞心悅目。

美人在骨不在皮,馮素貞的美貌並不只在她的皮相上,她從骨子裡散發出來那些風雅和堅韌比她的皮相更令人著迷。

天香不禁又想到了為博這人青眼而誇張做戲,又將自己送回疆場的東方勝。

她之所以篤定東方勝能被自己說動,是因為前世的東方勝,正是因馮素貞而死。

當年的傻小子東方勝是被馮素貞一張畫像所誆住的,但若是他只愛戀那一副皮相,這斷斷到不了生死相許的程度。

正因為此,他才會不甘於只得了人卻得不到心,才會心甘情願地被天香幾句話牽著走。

想到這兒,天香自失一嘆,莫說是東方勝,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跳出輪迴重走這一程,也不過是為了得到那一顆心。

“不下棋了,要不要睡會兒?”馮素貞的關切打斷了她的神思。

天香搖頭:“不想睡,想聽故事。”

馮素貞笑了笑,從腦子裡摘出了《耳談》裡的幾個小故事,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

寒風呼嘯,將枯黃的落葉捲上了硃紅色的宮牆。負責灑掃的宮人連忙上前,將地上的雜物拾掇乾淨。寒衣節將近,他們已經開始準備即將到來的大朝會。

御書房內,欲仙國師上前一步,送上了錦盒裝著的金丹。室內燒著極旺的火盆,才進書房不久,他就覺得脊背處出了層層的汗。

見披著厚厚裘氅的皇帝並沒有如從前一般毫不猶豫地將丹藥吞下去,而是信手擱在了一旁,欲仙幽幽道:“陛下的氣色似乎不太好。”

皇帝悶聲道:“朕近日覺得有些乏力,不知是不是因為換季的緣故。”

欲仙嘆了口氣,跪下哀聲道:“陛下,貧道的仙丹再好,但貧道尚未成仙,畢竟是個肉體凡胎,貧道的仙丹功力有限。而陛下是真龍天子,恐怕這仙丹的藥力,已是不足了。”

皇帝一愣:“這……國師,這該如何是好?”

欲仙咬牙:“陛下,接仙台一事,實在是不能再拖了。”

皇帝皺眉:“察哈爾那邊的戰事還沒結束,朝廷,拿不出錢來。”

欲仙苦口婆心:“陛下,貧道算了下,今歲加賦之後,國庫已經充盈了許多,修接仙台的錢已經四成有了著落。那察哈爾的戰事,眼下也已經穩了下來,不如叫顧承恩送些銀錢回來,餘下的,再湊湊總是有了的。”

皇帝連連搖頭:“不妥不妥,戰事未了,這樣不妥。”

欲仙仍是不肯放棄:“陛下,眼下已立冬了,明日就是寒衣節,若是接仙台再不開建,怕是時間趕不及,太白經天的禍事難以消弭,更影響了陛下長生不老的大事啊!”

“朕心裡有數!”皇帝的語氣陡然重了起來。

欲仙收了口,不再勸,恭順地退下了。

皇帝斜眼看著那桌案上的錦盒,盯了許久,攏了攏大氅的領口,輕聲道:“你說,他到底是不是個有真本事的人?朕,到底能不能長生不老?”

四下寂靜,無人回話。

皇帝歇息了陣子,半抬了眼睛問道:“那東方勝可有了訊息?”

御書房裡有了動靜。

王公公上前答道:“顧承恩寫了奏表來,說是東方小侯爺已達前線,天天鬧著說要帶兵掠陣。顧承恩問陛下,應該怎麼安置?”

皇帝閉目靜想了片刻,徐徐道:“那就讓他闖闖吧,傳諭顧承恩:儘管放開手,以大局為重。”

“是——”

……

“你這著急忙慌地叫我來做什麼?”欲仙宮中忽然傳出了菊妃的聲音。

對於菊妃人未至而聲已聞的舉止,欲仙已是再習慣不過,他轉過身來,冷笑道:“太子諸人已經啟程回京,此時不急,娘娘再想急可就沒機會了!”

菊妃冷冷瞥了他一眼:“急,急有什麼用?你這時候曉得急了?你出的好主意一個都沒能成事,我規規矩矩地帶著小皇子留在皇帝身邊,書是讀了不少,可皇上始終沒有立他為儲君的意圖。現在,連勝兒都跑沒影了!”

欲仙微微一頓:“娘娘可給小侯爺寫過信?”

菊妃氣急:“你莫不是蠢的?我一個後宮婦人,怎敢給他寫信!倒是你,不是號稱天下第一大幫,十二分舵遍佈九州,門徒弟子滿天下?怎麼沒有和勝兒聯絡上?”

欲仙面色微微有些難看:“小侯爺莫名其妙地棄了京營的兵權,去了宣大邊防上。我派了人去問,他沒有回覆。”

菊妃愕然:“他這是做什麼?”

欲仙沉沉地搖了搖頭:“眼下怕是指望不上他了,為今之計,只能靠接仙台來奠定小皇子的天選之資。”

菊妃定了定心神,冷靜問道:“你既然叫我過來,定是有主意的,我該怎麼做?”

欲仙篤定道:“接仙台,必須要修,只是朝廷現在缺銀子,我在想,是不是要主動上貢些銀子,推上一把。既然現在東方勝跑了,我們還是得在朝廷裡插上別的棋子,最好能給滿朝文武換換血,才不至於孤立無援。”

菊妃頓了頓:“銀子好說,我這裡拿出幾百萬兩不成問題。”

“還有,我覺得眼下皇上似乎對我沒有以前那麼信任,”欲仙沉吟道,“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我的仙丹沒有以前那般熱切了,近來,他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臨幸後宮了。”

“皇帝——”菊妃一聲哂笑,“他已經老了,於人欲上有些節制,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欲仙搖了搖頭:“皇帝老了,可是我的不老丹沒有老,據我所見,他極有可能沒吃我的藥。”

菊妃一驚:“那該如何是好?”

“皇上可能會不吃我的不老丹,但是,他一定會喝娘娘的茶,”欲仙笑道,“不如娘娘幫我一幫,把他變成從前的那個乖皇上!”

菊妃面色陡然一沉:“借我的手下毒?休想!”

或許她想讓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但她,並不想讓他背上弒君的罪名。

何況,她已經用她最引以為傲的技藝鴆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不想再重複一次。

憶起前情,菊妃挑眼睥睨著欲仙,恨恨道:“你就只有這麼點兒本事了麼?”

欲仙心中慍怒隱而不發,森森冷笑道:“貧道手裡尚有一張牌,只是,這牌還沒到用的時候。須知道,好牌,總得留到最關鍵的時候用。”

“哦?”菊妃很是意外。

欲仙卻不細說了,只是一撣拂塵,送菊妃走了。

人多,自然走得就慢,加上途中遭逢了一場寒涼秋雨,原本快馬只需一日即達的路程,一行人硬生生走了四日,總算是見到了暌違已久的皇城。

巧的是,在城門口,太子一行人和先前獨自離開的宋長庚重逢了,彷彿約好的那般。

此時已是九月晦日,明日,就是寒衣節的朝會了。

按制,明日皇家會先祭家廟,而後在朝會上向群臣頒賜寒衣,以示天子恩德。

眾人本是先要去拜見皇帝,王公公卻早已在宮門外相迎,傳下口諭,準眾人先行休息,聽候陛下召見。

此時間已是午後,若是直接休息,怕是天就要黑了,天香不由得皺起了眉。

她低聲詢問:“明日就是寒衣節,太子的禮服和儀程可備好了?”

王總管躬身道:“公主放心,這些事兒,老奴都安排好了,稍後會派禮官向太子講解。”

天香又問道:“父皇身子可還好?”

王總管笑了笑:“公主,陛下洪福,身子結實得很。只是心疼公主你們一路勞頓,這才讓你們先去歇歇。”

天香方才陡然懸起的心放下了。

前世的此時,父皇早已中了那欲仙的毒,幸而今世因為王公公的牽制,父親的身體應無大礙。

她大方地賞了王公公一袋金豆子,和馮素貞一道回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下人早已在門口列隊候著,桃兒杏兒遠遠地瞧見公主駙馬二人的御輦,立時就浮上了滿臉喜色,忙奔了過去相扶。待看到夫婦二人從御輦上下來時,卻俱換了一臉呆色。

尤其是桃兒,那瞠目結舌的模樣,彷彿受了天大的驚嚇。

天香見狀笑道:“桃兒,怎麼,不認識本公主了不成?”她心裡嘀咕,莫非是這幾個月自己在外面黑了還是糙了?

桃兒指著天香結結巴巴道:“公主、駙馬,你們才出去幾個月,怎麼連娃娃都生出來了?”

此言一出,天香和馮素貞面面相覷。天香把懷裡的小花兒遞給馮素貞,騰出手來猛戳桃兒額頭:“你當本公主是阿貓還是阿狗,三四個月就瓜熟蒂落了不成?傻桃兒!”

天香回府後忙活不斷,她從懷來帶回了許多小物事,忙著賞賜給府中的下人府兵們。

馮素貞看著好笑,堂堂公主府,什麼新鮮玩意兒沒有見過?再說,這事交給莊嬤嬤就好了,哪裡就需要她親力親為地分賜禮品?

笑歸笑,馮素貞還是幫著她整理起了各式物件。

理著理著,她從箱籠裡抽出把光芒冷厲的劍來,頓時唬了一跳。

天香看到她抽出把劍來,忙道:“g,原來放在這裡了——哎呀,我這公主府裡哪有地方擺劍呢……”

馮素貞笑道:“劍是拿來用的,怎麼是用來擺的呢?”她低頭端詳那鋒利的劍身,皺起了眉。

天香好奇:“怎麼,你看上這劍了?”

馮素貞搖頭:“沒有,就是覺得這劍好大的煞氣。裝飾如此樸拙無華,倒是不像皇家的器物,也不像是公主你會有的東西。”

天香誇讚道:“有眼力,這是劍哥哥臨行前留給我的劍。殺人的劍,煞氣當然大!g,也不知他在前線那邊是否還好,過兩天我得託人去顧承恩那裡問一聲。”

馮素貞笑了笑,淡漠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畢竟是你薦去的人,自然是要問候下。”

她四下轉了轉,把原先掛在公主府正堂牆上沒開刃的劍取了下來,將一劍飄紅的劍掛了上去,權當鎮宅用。

一番忙碌過後,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皇帝親自到了公主府。

“朕聽說,你們從懷來帶了個先生過來?是個做火器的?”不過幾句寒暄,皇帝便開門見山地問起了宋長庚。

見天香確認地點了頭,皇帝肅容斥道:“糊塗!你哥哥本來就迂,你還給他找了這麼個師傅,莫不是真打算讓你哥哥做個匠人?”

天香抱著皇帝的胳膊撒起了嬌:“哪能啊!”她輕快地向皇帝介紹了宋長庚的生平:“宋先生雖是匠人,但也是有學識的大儒,哥哥跟著他學了好些道理,比以前知事多了!”

“說得好聽,別只是從沉迷木頭變成了沉迷火器!”皇帝一針見血。

天香呵呵乾笑。

“他現在何處,朕要見見他。”皇帝突然道。

天香一滯:“父皇要見誰?”

皇帝淡然道:“自是要見見你們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那個宋先生。他現在何處啊?”

宋長庚原本是隨著張紹民安置的,皇帝既是要召見,自然不可輕忽,立時就有人備了車駕去接。

皇帝並沒有在皇宮裡召見宋長庚,而是選擇了天香的公主府。

華燈初上,宋長庚步履緩慢地走過長長的迴廊,沒有人催促,沒有人焦慮,畢竟這是位有著太傅之實的老人,他放眼看過去的,都是一片敬畏的神色,他一步步走得踏實而沉穩。

人生近百年,他終於要見到那主宰了腳下土地三十年的君主。

此時此刻,他驚喜而從容。

驚喜自是不必解釋原因,而從容,卻是因為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那個乾綱獨斷的君主,會迫切地與他會面。這是早在一個月前,駙馬馮紹民就與他確定了的事情。

“草民宋應星,參見陛下,吾皇萬歲——”

“免了免了,”皇帝沉聲道,“看你的模樣,應該比朕要年長上好幾輪,也不要行禮了,坐下回話吧。”

宋長庚沒有推辭,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你也是耄耋之年了,朕直接叫你的名諱也是彆扭,你可有字號?”

宋長庚道:“草民,表字長庚。”

“長庚……”皇帝一愣,“可是那啟明長庚的長庚?”

宋長庚點點頭:“正是。”

皇帝愣了片刻,醒過神來,打起精神來繼續道:“長庚啊,朕讀了你的《天工開物》,包羅萬象,觸類旁通,確實是難得的實學佳作。”

“皇上謬讚。”宋長庚謙虛了句。

皇帝話鋒一轉:“只是朕通篇看下來,見到先生雖然言及丹砂紅礬等物,卻沒有提及煉丹之術……”

果然……皇帝如預想的那般,急急忙忙地詢問起了煉丹術。

宋長庚蒼老的面容閃過一絲苦澀,他打起精神來,並未如他一貫的態度那般大加駁斥,而是侃侃談論起來。

眼下,皇帝和宋長庚在公主府的書房內閒談,馮素貞和天香只得在書房外的園子裡閒遊。

已是初冬,曾經岸芷汀蘭的小園只剩一池蕭索。

離開時尚是鬱鬱蔥蔥的初夏,回來時已過了一季,園內景色已是大變了樣,二人各自都是有些唏噓。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馮素貞感念一嘆,“想來人世間所有的別離都需珍重,誰知哪次小別不是此去經年?”

這話喪氣得很,天香卻曉得馮素貞的一段心路,她是差點就再也不會回來此處的,有此感慨也是自然。

但想想前生的天香,十年不曾親身探望李馮氏,再重逢時,已是天人永隔。

天香心頭一顫,頓時又覺得不住的後怕,伸手扯住了馮素貞的袖子。

馮素貞驚訝:“公主怎麼了?”

天香尷尬,隨口道:“馬上十月了,你怎麼只穿了這麼點兒?”再仔細一看頓覺後悔,馮素貞身上穿著的正是她在懷來為其挑選的那件裘衣。但此時也不好改口,遂一不做二不休地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貂裘,眉頭蹙了起來:“這衣裳初看還好,現在看來,到底是不純,用的不全是最好的皮子,也單薄了些。剛好明日父皇賜服,可以將它換下了。”

馮素貞笑道:“天子賜裘,怎好穿在身上,要供起來才是。”

天香翻了個白眼:“賜衣不穿,賜食不吃,浪費。”

馮素貞眸光一閃,低頭打量道:“實在是我已經有了合身的好裘衣,已經穿熟了的,自是再好的衣衫都不換。”

“哦?”天香興高采烈,“那我做的襪子你穿了沒?”

“唔……”馮素貞一邊回憶自己把那逢得犬牙交錯的襪子塞去了哪裡,一邊催促著天香:“明日是寒衣節的朝會,皇上要祭天,這一套儀式起碼兩三個時辰,最是熬人。你快進去勸著點,莫要聊得太晚了。”

天香不以為意地撇撇嘴,那寒衣節的祭祖和冬至時候的祭祖不可同比,不但流程簡化了許多,皇帝只是走個過場而已,而後的朝會賜服才是重頭戲,但這忙亂的也只是宮人而已,誰又敢勞動皇帝來發衣服?

“小人見識粗陋,怎曉得這許多,還請公主多多提點,”馮素貞調侃道,“不過,祭天和大朝會素來不許女眷參與,滿堂只有男子,公主想必也不曾親見吧?”

天香笑吟吟道:“駙馬,豈不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馮素貞不解:“公主,你好端端地罵自己作甚?”

天香翻了個白眼,不解釋。

十月初一,寒衣節,祭祖之日。

民間祭祖不過三牲五穀,頂多開宗祠叩拜,而皇家的祭祖,則是祭天,畢竟君權天授,皇帝從來以天子自居。

五更鼓響,文武百官集結於皇城南郊圜丘之外。

祭天之禮冗長複雜,皇帝年邁,早已經不住這樣的流程,按理說,應當由太子代皇帝行禮,但沒有人敢直接提出這樣的諫言來。

故而今歲的寒衣節祭天如往年一般,簡化了許多,並不需要皇帝多次行三跪九叩的禮儀。

但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在自己親自祭拜了祖先之後,將送帝神後望燎的任務,交給了太子。

莫說旁人,就連太子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

他穿著厚重的禮服,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地向偌大的祭壇中央走去。

這一步一步重如千鈞,但他終於還是走到了正中間,他認真環顧了一下四周,望著鼎爐中隨著火焰翻滾的祭品,開口道:“帝闢陰陽兮……”話一出口,他自己吃了一嚇,怎麼這麼大動靜?

他畢竟不再只是原先那個木匠太子,此間雖然肅穆,但相比兵臨城下的懷來而言,畢竟是個安寧祥和的所在。

他很快調整好了心境,繼續誦道:“……造化張,神生七政兮,精華光……”

太子誦讀時的聲調是否抑揚頓挫、神態是否美輪美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時此刻,以這樣的身份站在祭壇之前,這其中的意義已經足夠讓一眾老臣老懷安慰,老淚縱橫。

馮素貞抬起頭來,見太子雖是侷促但還算從容,並未失儀,不由得舒了口氣,竟有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欣悅。

若非懷來的一番際遇和宋長庚的教化,太子定然不會有今日的風儀。心念於此,馮素貞不由得想到天香,今日種種,盡是那個刁蠻的小公主一手造就的啊。

就在她遐思之際,變故陡然而至——

“嘶——”

一聲異響突兀響起,打斷了太子的慷慨頌詞。那聲音銳利非常,直入肺腑,一時間文武百官均捂嚴實了耳朵,生怕受到這聲音的侵害。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也身形一歪,駭然地四處張望。

一道迥然不同的聲音自祭壇中心乍然響起:“明天子何在,竟使小兒淫祀?!”

群臣譁然,環顧四周,竟不見那出聲的人影。

淫祀,這是何等罪名?!

太子啞然,皇帝也“騰”地從御座上躍起,高聲問道:“敢問是何方神聖在此詰責?”

馮素貞在短暫的怔楞之後從行伍間出列,四下逡巡著,尋找著那聲音的來源,李兆廷見狀,也跟著她走動起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天是國家大事,由禮部安排,欲仙國師及其擁躉並不在場。馮素貞看得眼花繚亂,也沒法從哪個人的臉上直接看出忠奸來。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吾乃太上老君座下弟子清華上仙,特來享配食祀,爾明天子乎?胡為使旁人淫祀?!”

皇帝大驚,顫巍巍地走到祭壇中央,在太子身旁伏地跪下,他這一跪,太子自是跟著跪,群臣也盡皆跟著跪下了,站立著的馮素貞二人顯得格外突兀,她看到皇帝瞥來的眼刀子,無奈只得放棄找尋,拉著李兆廷一同伏地。

皇帝回道:“稟上仙,吾因肉體凡胎,難堪祭祀之繁,故使吾兒、當朝太子、國之副君,代行職責!”

那聲音一聲嗤笑:“噫籲,國之副君,難堪江山重擔;人間君王,何以羸弱至此!”

皇帝內心惶然:“生老病死乃凡人必經之輪迴,弟子多年修仙,未得正果,望仙家垂憫,授弟子以長生不老之術!”

那聲音頓了一頓,道:“爾誠心不足,安能得此方術?今歲乃有太白經天之象,爾又將如何化解?”

太白經天之語一出,群臣都是譁然。

皇帝大驚:“請仙人示下!”

那聲音長嘆一聲,念道:“爾求長生不老,當求之於吾師李耳;爾求天下太平,當求之於太白星君。今歲冬至大祀,勿要再行淫祀之舉,需擇一良址,建高臺,離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鏤金以為柱,雕銀以為臺。須知曉,園中有梧鳳乃至,國中無此仙不來,爾可知該當如何?”

皇帝應聲道:“弟子知了,知了!”

“嘶”的一聲再度響起,眾人忙捂起耳朵,皇帝忍耐著撐了過去,終於直至萬籟俱寂。

那清華上仙應是走了,皇帝一身虛汗淋漓,跪伏在地,竟是起不了身,太子見狀,連忙伸手攙扶。

皇帝起身看了看太子,神色複雜,不動聲色地掙開,回了御座。

文武百官均處於怔楞之間,只有王公公率先醒過神來,唱禮道:“禮畢——鑾駕回宮——”

馮素貞心內焦急,四處找尋著張紹民,終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目光。

張紹民衝著她抬了抬下巴,巋然不動地站在了原地。馮素貞曉得他是要留下查出此地的玄機,頓時松了口氣。她回給張紹民一個頷首,伸出手來攥起了拳頭。張紹民眉毛一挑,領會了她的意思,重重地點了點頭。

馮素貞擰身越過幾個官職高於自己的重臣,朝著太子的車駕直奔過去。

百官眾卿,浩浩蕩蕩地朝著皇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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