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小城懷來,雖仍是天朗氣清,但空氣中已滿是寒冬的清冽。

隨著年關將至,懷來城南門熱鬧起來。懷來不少行商已經收拾行囊預備南下歸家過年了。只是這幾個月的戰事蹉跎,白白耽誤了不少好生意,著實讓人扼腕。

接到府裡的傳信,天香連忙自懷來縣衙出來,瞧見門口的府兵多了不少人,知道是張紹民等人回來了。

果不其然,甫一進門,便瞧見太子和張紹民宋長庚坐在堂中敘事。

“天……”張紹民一見到天香進來立時就站起了身,面上不自覺地露出了欣悅之情,中途卻生生改換了一副恭謹守禮的模樣,“微臣參見公主。”

“張大哥何須多禮。”天香忙上前兩步,虛扶了一把,張紹民也趁勢直起了身。

天香有些恍惚,前世裡,兩人也曾親密過陣子,縱然她後來成為了監國大長公主,張紹民也另娶了他人,兩人私下相處時,他看向她的眼裡仍然滿是熾熱,兩人也不大講究這些虛禮。

不曾想,今生今世,兩人真正疏離成了君臣。

撇去了那些遙遠的前塵舊事,天香笑問道:“此去宣大一線,行事可還順利?”

張紹民開懷笑道:“託天家洪福,再順利不過了。宋先生之前本就是在各個城池造了紅夷炮的,不少人都識得他。宣大沿線的將士有不少都是冀州人士,知道是用神火飛鴉拒了韃子的宋先生來巡邊,都歡悅得很,說是眼下多虧了宋先生,方能守城無虞。若再有了可隨身用的神兵利器,年前就能把韃子打得跪地求饒了。這一個月來雖是我沒有刻意授意,但已有不少戍邊的武將上書為宋先生誇功了。”

東方勝蒞臨懷來的第二日,馮素貞便和張紹民定下計謀,由作為欽差的張紹民帶宋長庚巡邊修繕升級火器,為宋長庚誇功,分散朝廷對太子的注意力。

天香依然記得,那一日,馮素貞和張紹民揹著她在書房密談了近兩個時辰之後,連於政事上相當老道的張紹民都對天香由衷地讚歎道:“以正合,以奇勝。太子能有駙馬這個妹夫,實在是大幸。”

雖然仍是不知馮素貞神神秘秘地定了什麼樣的計謀,天香卻也不擔心。只要馮素貞在自己身邊,不管她想做什麼樣的事,自己都定會助她功成。

“能達到預期的目的,那再好不過了,只是辛苦了宋先生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要受這車馬之勞。”見宋長庚顯得有些風塵僕僕,天香不由得有些愧疚。

宋長庚爽朗笑道:“哪裡哪裡,張大人備的馬車甚是舒服。倒是一直在外,老夫沒能好好教導太子爺,躲了個清閒。”

太子眼睛一亮,忙道:“宋先生,我近日一直在研究火器,得了個新的火藥配比,你來與我一同試試,看看這樣能不能讓木鳥飛起來!”

天香攔住他嗔怪道:“老哥你消停會兒!宋先生和張大哥可不是你的木鳥,不吃不喝不知疲累。”

太子這才意識到兩人剛剛奔波回來,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我錯了,我這就去叫人備飯,為宋先生和張大人接風洗塵。”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

看到如今的太子,和最初相比,雖仍是擺脫不了痴念,卻滿是生氣,多了幾分人情。天香不由得眼窩有些發熱,微微笑道:“也對,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備飯備飯。”

一頓簡單的家常便飯之後,張紹民便告辭,天香考慮了片刻,親自將白日裡購買的大氅拿了出來:“張大哥一去月餘,一轉要入冬了。前日我恰巧去裁縫鋪子做了衣裳,也順手給你和宋先生買了兩件狐裘大氅,來試試合不合身吧。”

張紹民本能地客套道:“這怎麼使得。”

天香笑道:“張大哥勿要推辭,你們都為了我哥哥而奔忙不得安歇。我雖是公主,卻是無權無職,也就是有閒有錢罷了。”

張紹民朗聲笑道:“公主應是知曉,你這有閒有錢,可是多少人奢求不來的福氣!”

天香笑著搖搖頭,念及前生種種,緩聲道:“這點或許是別人苦求而不得的,但我曉得張大哥素有鴻鵠之志,是不屑於這份安逸福氣的。”

“公主過獎了,”張紹民唇角剋制地揚了揚,接過那柔軟的皮裘,撫摸了一下,就披上了身,而後緩聲道,“很是溫暖,想必今冬不會太冷了。多謝公主關心,臣是南方人,雖說宦遊三年多,仍是習慣不了這北地的寒冬。”

天香面露悅色:“那我這寒衣卻是備得及時了,也不枉我在裁縫鋪子裡挑了那麼久。裘衣是好挑的,其他衣服我只備好了料子,待你們休息好了親自去量量尺寸再做。”

張紹民眼神微動,問道:“公主應該也是給駙馬做了衣裳吧——今日怎麼沒看到駙馬?”

他問起馮素貞也是應該,天香自然而然答道:“她前兩日送信與我,說是去了臨縣徵收一筆軍糧。想必也快回來了。”

張紹民在走之前便曉得馮素貞會關注軍中庶務,聽著也沒有太多意外,只是說道:“以駙馬之才,應付此類庶務想必是沒什麼問題的。天確是冷了許多,公主多提醒他保重。也不知駙馬是南人——還是北人,是否習慣北地的氣候。”

天香心中生出一絲怪異,卻仍是笑著應道:“張大哥放心,我已為她備全了。”

張紹民好似想起了什麼,驚呼一嘆:“哎呀,卻是我忘了!公主,駙馬今歲入京參加秋闈,報的籍貫,好像是遼東人士?是北地人的話,想必是瞭解這北地氣候的。”

天香心下微沉,仍是平和應答道:“駙馬應是北方人沒錯,她那一口官話與京城也沒太大差別。”

張紹民點頭稱是,仍是隨口問道:“不知駙馬家中可還有親眷?再有三個多月就是年節了,若是需要的話,我可以派些人手將駙馬的親眷接到此間來。”

天香淡然辭道:“這卻是不必了。駙馬鮮少言及親眷,好像是少年失恃失怙,至於是否還有其他旁系親屬,待我回頭問問他罷。此事張兄無需掛心,我自會幫他操持的——何況,若是張兄和駙馬謀劃得當,想必我們很快就會返回京城了。”

張紹民聞言一愣,遲滯了片刻才輕鬆頷首道:“公主說的是,縱然我等籌謀一時不能奏效,年關將至,正旦大朝在即,陛下自然不會讓太子在這小小的懷來過年。”

兩人又閒談了兩句,天香便以要張紹民多休息為由送他離開了。

待回到了懷來縣衙的住房裡,張紹民面上始終掛著的笑容瞬間退去。他慢慢蹙起眉頭,有些不捨地解下了那件溫暖的大氅,將它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來,那是他離京前託遼東邊境的同科打聽的訊息,因意外離京,竟是幾經周折才到了他的手裡。他抽出一個火摺子,點燃了桌上的燭臺,將那封信函湊近了燭火。

火舌很快吞噬了大半個信封,明亮的火光漸漸照亮了信尾尚未被燒燬的四個字:

查無此人。

懷來城西門處,守城的將官遠遠地便瞧見了二里地外浩浩蕩蕩的車隊。早在昨晚已有斥候前來報明,懷來衛都指揮使單世武和駙馬吏部侍郎馮紹民將於正午押糧抵達。

長長的車隊裡,駙馬馮紹民心不在焉地勒馬前行,秀眉輕蹙,彷彿思量著什麼。此趟公差倒是簡單,是那逐鹿縣令一時昏了頭,竟想要扣下一半過年,但他卻不是為了中飽私囊。逐鹿縣距離懷來不過百里地,前番韃虜進關後最先遭殃的便是逐鹿縣。彼時他們佔了先機,逐鹿縣在毫無防備之下遭受了一場劫掠,雖是損失不大,但到底還是受了兵災,多了不少破家的流民不好安置。縣令這才動了軍資的腦筋。

隊伍前頭的單世武一路無話,只是頻頻不經意地用餘光瞥向馮素貞,直到見懷來城門就在眼前了,這才放慢了速度和馮素貞並轡前行,低聲道:“駙馬無需在意,我們在地方邊防上,這些事情見慣了。”

馮素貞放鬆了神色回道:“單都督何出此言。是我一時心軟,到底還是留了幾十車糧草,單都督不怪我婦人之仁就好。”

單世武似乎松了口氣,沉聲道:“駙馬見外了。那城倒屋塌的慘狀誰見了都會有幾分心軟的,縱使是單某這個粗人,看到那些衣不蔽體的孩童,也是有些眼痠。”

馮素貞微微頷首:“都說慈不掌兵,但若是為將者心底對同胞子民沒幾分慈念,所掌之兵也都是無根的豺狼,是不可能上下同心的。縱然一時能勝,也不過是暴虎馮河、竭澤而漁者,終將有更強暴者輕易之。”

單世武心頭一動:“駙馬倒是對軍事用人上頗有幾分見解。”懷來衛不少兵卒便是逐鹿縣人士,家中老小均還在縣中,他早已知道逐鹿如今的慘狀,其實他來之前便打算留下些糧草,卻不便自己輕易施恩,畢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紹民不通軍事 ,但到底還是瞭解些人心。”馮素貞此時已明白單世武為何要帶著自己來出這一趟公差了,她沉沉道:“此行倒是提醒了我,北地需要的糧草不止軍需,京西這般受了韃子侵擾的地方想必還有很多,如今是秋收之際,猶然如此難為,寒冬過後便是春耕,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恐怕明年北地的春荒會格外嚴重!都督放心,紹民雖駑鈍,但畢竟忝居官位,還跟皇室沾著點關係。紹民自會想方設法,讓百姓和將士們安生過了這個年!”

轉眼已看到了懷來高闊的城西門,懷來地處京西燕山山脈,南北夾山,唯東西兩方平闊,故而西門修得高大堅固,也是因此成為京城的西大門而擋住了那一萬韃虜的侵襲。

今日的西門彷彿格外森嚴,門口守衛竟多了十幾個人,馮素貞定睛看去,看到為首的一襲金光閃閃的鎧甲,似乎有些熟悉。

再走近了些,她聽到了一個略帶輕佻的熟悉聲音:“一別數日,駙馬風采依舊啊。”

馮素貞和單世武各自翻身下馬行禮道:“見過東方都督。”

東方勝大步上前笑道:“都是同袍,何必多禮——”他把頭一轉,直勾勾地盯著馮素貞道,“不知駙馬此行可還順利?”

馮素貞只覺得他目色沉沉,其中彷彿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客氣應道:“託都督的福,此行自是順利得很。有勞都督出城相迎。”

東方勝挑挑眉道:“何談有勞,駙馬這麼細皮嫩肉的模樣,卻要出這趟苦差事,才是真的有勞了。”

單世武見馮素貞秀眉微凝,上前一步道:“是下官辦事不力,才累得駙馬陪我一道在外奔波。這百十來輛糧車堵在門口實在是不安全,東方都督,我們進城再敘話吧。”

東方勝斂容看向他,道:“敘話倒是不必了,我只不過是見二位幾日未歸,有些擔心,這才出城來迎一迎。”

單世武和馮素貞都有些驚訝,兩人不經意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馮素貞道:“都督如此關懷,倒叫我等受寵若驚了。”

東方勝笑道:“我素來是個親和友善的人,何況駙馬論起來是我的妹夫,我自是應當多關懷著些。好了,話不多講,二位幾日奔波,還是快快進城吧!”

馮素貞默然,向東方勝欠身施了禮,便徑直向城門走去。

“馮素貞,我可抓住你了。”擦身而過之際,耳畔傳來東方勝幽幽的低喚,馮素貞周身一涼,宛若被刺骨的西北風穿了個透,卻硬生生忍著沒有轉過頭,大步朝前走去。

她彷彿聽到了身後東方勝的大笑聲。

校場旁的糧倉均已大門洞開,一百五十車糧草徐徐駛入懷來衛中,車車入庫。顧承恩出手大方,除了米麵之外,竟然還送來不少口外風乾了的野味。

單世武見馮素貞自城外歸來便一直是眉頭緊鎖、老神在在,以為她是累了,遲疑了下還是開口勸道:“此間的事情自有兒郎們解決,駙馬辛苦,不妨回房休息吧。”

馮素貞醒過神來,擺了擺手:“單都督,我沒——”

話未說完,一旁傳來了通稟聲:“——稟告馮侍郎、單指揮使,天香公主鑾駕到。”

車馬剛剛馳入懷來衛的正門,天香已經掀開了車簾朝外望去。

早間張紹民言有所指的試探讓她有些不安。須知道,前世裡,也是張紹民第一個暗示自己已經戳破了馮素貞的身份進而使她們走了昏招。

馮素貞的身份,自然不會瞞一輩子,但眼下,還是得緊緊瞞著。

心思轉得太快,以致於當馮素貞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視線中時,天香一個激動從尚未停穩的馬車上蹦了下來。

馮素貞被她唬了一跳,忙攙了一把幫她站穩,皺眉低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公主怎麼毛手毛腳的。”

天香訕訕一笑,岔開話題:“你回來啦,差事辦得如何?”

馮素貞無奈地笑笑:“還算順利吧。”她此刻滿腦子都是城門口東方勝的那一聲有如驚雷的低喚,也無心和天香詳說。

天香卻是興致勃勃,事無巨細地問了個遍。兩人一路寒暄直走進了議事廳,天香見馮素貞面色疲憊,這才收了話頭,關切道:“你可是累了?”

馮素貞抿了抿唇:“是有些疲憊。”

天香歪頭想了想:“那我不擾你了。此來只是給你送幾件衣服,你自己試試合不合身吧。”說罷,她從身後隨從手中的包袱裡抖開一件黑色貂裘斗篷,披在了馮素貞身上。

馮素貞一怔,竟由著天香在自己身上摩挲。

天香認真地幫她系攏了領口的釦子,順勢在她肩上拍了拍:“這兩日我跑了懷來好幾家衣裳鋪子,都沒找到稱心的裘衣。這一絲雜毛也沒的黑裘可是我用公主的名頭才從縣令夫人處剋扣過來的,你近日一直在外奔波,自是要穿暖些。”

一貂之皮方不盈尺,積六十餘貂僅成一裘。能穿裘服的多是官宦貴族之家,尋常的店鋪裡還真是買不到好的。身上這件衣裳雖不打眼,但色澤純正,光華暗生,絕非凡品,確實是頗費心思。

馮素貞心頭一暖,頓時覺得方才貫穿了周身的寒風統統被遮蔽於外了。

服貂裘者立風雪中,更暖於宇下。

她微微揚起唇角,退後一步躬身謝道:“公主有心了,微臣五內銘感。”

天香看著她這般鄭重,一時竟有些侷促,躊躇道:“你的夾衣什麼的裁縫還在做,我也嘗試了下,寒衣我實在是做不來,便做了些小東西,你拿著……隨便用吧!”說罷,把什麼東西往馮素貞懷裡一塞,扭頭就走了。

馮素貞叫了她幾聲,見她都沒有回頭,只得揣著她塞給自己的東西進了房裡。

待進了自己起居的耳房,她開啟了那個包袱,看清了裡面的東西,不由得一時啞然。

竟是幾雙潔白的冬襪。

馮素貞啞然失笑,自己自小受的的閨閣教育,讀書習武之餘女紅活計都還是下工夫練過的,那個性子不羈的天香公主,也會學著做這些針頭線腦的東西嗎?

她一時不知作何感想,拾起冬襪來看了看那縫得犬牙交錯的針腳,她不由得笑了出來:恐怕這襪子穿上就會漏。

布料是觸手極軟的,既暖和又吸汗,是用了松江棉布,但遠沒有宮中的貢品那麼精緻,怕是懷來的松江行商帶來的。

腦海中閃過一片電光石火,她猛地抬起頭,將耳房中的所有陳設都掃視了一遍。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四更初,天色濃黑如墨,懷來城南已是人聲鼎沸。

隸屬京營的把總朱九籌站在城門上撓了撓腦袋,銅鈴大的眼睛瞪得溜溜圓:“個乖乖,怎麼今天這麼多人?這都是欽差都督批過准許出城的?”

懷來守門官張四搓了搓手,打了個呵欠:“過年了,行商都回家了。這些人是徽州人,團結得很,自行組了商幫,半個月前就由商會會長替他們向你們都督拿到出城的許可了。原定了要後天走,昨天晚上就跟我打了招呼說是要今日提早動身,趕路回家過年哩!”

朱九籌愣愣盯著腳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這、這得有多少人?”

張四從懷裡掏出張紙來,對著燈籠眯眼瞧了瞧:“二百一十五個活的,還有一個死的。”

朱九籌沒轉過彎來:“啥?咋、咋還有個死的?”

張四一攤手:“這一大幫子人來了小半年,才死了一個算少的了。”

朱九籌吃了一噎,梗著脖子不再問,轉頭下了樓。

時辰到了,城門洞開,朱九籌目光如炬地盯著一個個過往的商人,心下一個個計著數字。一旁的張四張羅著一個個檢視著路引,核對來人長相。

他的大名是從軍之後上峰為他取的,原因就是他雖不通文墨,卻精通數算,過目即可估出來敵人數,“此兒形似粗疏,儼然心中自有九籌”。

細細查了一盞茶的工夫,後面忽然響起了嚷嚷聲。“別急別急,讓我家老人先過!”不知道誰嚷了一聲,險些打亂了朱九籌計數。

他循聲望去,只看到人群之中一個黑漆漆的棺材如凌空飛過來一般徐徐靠近。他吃了一驚,舉過火把定睛細看,卻是四個黑衣的力夫扛著那棺材靠攏過來。

他暗道晦氣,上前打量了一番冷臉道:“棺材放下來。”

一個一襲白布麻衣的青年男子苦著臉上前,懇切道:“官爺,這裡邊是我日前過世的老管家,連他也要查嗎?”

朱九籌上下打量他一遍:“怎麼你家管家過世,你還跟著帶孝?”

那青年男子嘴一咧,竟是眼圈泛紅,泫然欲泣:“官爺有所不知。小人自幼家父早逝,是老管家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謂如師如父,情分不同一般主僕,如今人過去了,便是不能盡三年的孝道,為他帶個孝也是應當的!”

他話音剛落,一旁便有人跟著道:“是啊是啊,張老頭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曹家大郎出息了……”

“肅靜,肅靜!”一旁的張四見狀,忙高聲喝止了議論,他匆匆走上前,見到青年男子,不由得一愣,忙扯著朱九籌的袖子拉到一旁,“朱將軍,人死為大,這棺材還是不用查了吧。”

朱九籌橫眉道:“張門官,你這是何道理,欽差都督下令嚴查出城,自是都要一一勘明!”

張四為難地朝著那青年看了一眼,轉過頭來:“可是朱將軍,這死者是他家的——”

朱九籌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一眼那相貌平平的青年:“他又有什麼稀奇的?”

張四小聲道:“朱將軍有所不知,此人正是懷來的徽幫商會會長,新安曹家的曹天瑞曹公子,家裡是年年送貢墨給朝廷的!”

朱九籌再不明就裡,聽到貢墨二字,也知曉了厲害。但東方勝的交待更為重要,他虎目一瞪,哼道:“這人再了不起,也不過是一介商戶罷了!都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查一下這棺材裡有沒有藏私夾帶,也是奉欽差指令,你們還想抗令不遵不成?!”

此言一出,四周譁然,徽幫本就團結,眼看會長受辱,一時便有人喧譁起來。

“將軍言重了!”未等張四再行周旋,曹天瑞竟是自己撲通跪了下來,雙眼通紅道,“我等不過小小行商,怎敢與官家相爭。這棺木並未上釘,便是為了方便官家檢視,只求將軍動作輕些,一人上前檢視,莫要讓我這老管家魂魄不安寧。”

曹天瑞先退步,這是再好不過,張四忙擦了擦汗,低聲道:“朱將軍,曹家在徽幫聲名甚隆,還望將軍仔細考量。”

朱九籌也知道不宜太過,頓了頓,道:“曹公子何必行此大禮!我也只是看看,你先起來吧!”說罷,他上前一步,向著那棺木躬身施了一禮。

抬棺的四人見狀,忙放下了棺材,由著朱九籌上前查驗。

這棺材確實沒什麼貓膩,裡面也只裝了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死老頭兒。

朱九籌又繞著棺材走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四個抬著棺材的力夫,忽的喝問道:“你們幾個報名字上來!”

那四個人老老實實地報上了自家名諱,一旁的張四認真地一一核對路引,頻頻點頭:“沒問題。”他不禁轉眼朝朱九籌望去。

朱九籌冷著臉退了下來,揮了揮手放行。

接下來的查驗,朱九籌興致缺缺,徽幫出城的速度加快了許多,不過半個多時辰,徽幫二百一十五一個活人和一個死人,就都全須全影地出了城。

曹天瑞墜在最後,向守門的官員致謝辭了行。

張四平時沒少和他喝酒,一時有些感傷:“如曹老弟這等仗義疏財的行商我張四認識得不多,也不知今日一別何日再與老弟相見。”

曹天瑞哈哈笑道:“張兄勿要傷感,我等徽人既是被稱作徽駱駝的,走南闖北自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很快就會再相見!”

五更鼓響,天色從濃重的墨色轉作了天明之前的靛藍,徽幫一行人向著南方一路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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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來小院裡,書房彷彿變作了衣裳鋪子,到處都是花團錦簇的嶄新衣料。難得為皇室效力,這家小城裡的裁縫鋪子日夜趕工,不過數個晝夜,就將天香定下的冬衣都備了個齊全。

見太子蠻不在乎地將新衣服上了身後就繼續和宋長庚看木工圖紙,天香也是有些無奈,只得將為馮素貞做的衣裳收好,預備派人與她送去。

卻見單世文探頭探腦地在門邊,不知道打量著什麼。

天香疑問道:“看什麼呢,賊頭賊腦的?”

單世文訕笑一聲進了門來,小聲問道:“敢問公主,昨夜駙馬可曾回過此間?”

天香自然而然地搖了搖頭:“沒有,昨日我去給她送了裘衣之後便打道回府,留她在懷來衛中歇息了。”

“哦——”單世文摸了摸鼻子,正要退出去,天香喝止了他:“別跑——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單世文道:“小人也是不知,是家兄派人找到我打聽昨夜駙馬可有回過這裡。小人依稀記得在府中沒看到他的身影,但不知駙馬是否曾經回來,這才斗膽過來向公主求證。”

天香本能地察覺到一絲不對,頓了片刻:“你來準備車馬,我要去懷來衛一趟,給駙馬送過冬的夾衣。”

懷來驛中,東方勝用過午飯,在院子裡緩緩地踱著步子。往日裡如影隨形的府兵一個都不在,他倍感無聊,於是從飯桌上把王直楠揪了下來陪自己散步。

暖陽拂面,寒風刺骨,東方勝不由得心生感慨,問道:“王書辦,你是讀書人想必懂得風月之事,你說,若要討一個心儀的女子歡心,應該怎麼做呢?”

王直楠心裡一慌:“回都督,屬下……屬下讀的是聖賢書,這討女子歡心的事……”他眼角餘光見東方勝神色不虞,只得一咬牙道,“這等事體小人還是知道一二的!”

見東方勝露出了饒有興味的神色,王直楠強作鎮定,清了清喉嚨道:“回稟都督,這尋常女子性情最是貪婪,和男子相交,便多有所圖。若要討女子歡心,都督不妨多備些財物,金玉可,布帛也可——”

東方勝徑直打斷了他:“她不是那等貪財的女子,你說的這些,是對付那些眼界小的庸脂俗粉的,怕是用不上。”

王直楠乾笑了下,繼續道:“都督所言甚是,屬下方才說的那是尋常女子。但都督乃是天潢貴胄,能入您法眼的自然不尋常!”

東方勝點了點頭,唇邊泛起笑意來:“自然不尋常。”

“可是,人皆有欲。若是不貪財,定然會貪些其他東西——”王直楠話鋒一轉,搖頭晃腦道,“這下等女子貪物,上等女子貪的,就是情了。”

東方勝挑眉道:“貪情?”

王直楠連連點頭:“此等女子不重財貨,卻格外看重男子是否對自己情深意重。都督不妨多學些甜言蜜語,再吟誦些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的詩詞佳句。想當年,卓文君便是被司馬相如的一往情深打動,不嫌他家貧,當壚賣酒也是無怨無悔!”

東方勝想到馮素貞的才華,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由得有些為難:“本督慣會拳腳功夫,哪裡懂那些吟風弄月的東西。”

王直楠笑道:“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偷。不若小可為都督好好整理些詩句,供都督賞讀!”

東方勝點了點頭:“那你還不快去!”

王直楠大大松了口氣,擰身就要走,卻被東方勝拽著胳膊扭了回來:“倘若——這些,也沒用呢?”

王直楠眨了眨眼:“若是小人做到這些,還不能博得佳人一笑,尚可理解。但都督身份矜貴,家資萬貫,又生得這樣一幅好相貌,高大威猛倜儻風流,若是做到這樣一步仍不能討佳人歡心——那這女子還真是相當不、尋、常……”

東方勝長長喟嘆:“相當不尋常。”

王直楠嘆了口氣:“那此等女子,恐怕,貪的就是人了。”

“貪人?”東方勝急道,“是何解釋?”

王直楠撓了撓頭:“被如都督這般優秀的男子追求都不為所動,恐怕此女是心有所屬,且心如磐石,只認那人,輕易難以轉移啊!”

話音剛落,他便察覺到東方勝周身流露出的凜然威壓之氣來——“若是如此,本督當如何是好呢?”

王直楠艱難地吞嚥了一番道:“都督莫急,以都督之權勢,不妨考慮……先讓她進了門來,日久生情?”

東方勝聽明白了他的話外之音,認認真真地思慮起來。

王直楠剛松了半口氣,就聽到東方勝的一聲低斥:“這行不通!”東方勝周遭的氣流又低沉了幾分。

王直楠只得開始胡說八道:“都督莫急,都督莫急。若是那女子心裡有了他人,都督不妨叱吒疆場、建功立業,封侯拜相、著書立說,做得比那人好上百倍千倍萬倍,讓那女子心中之人自愧弗如、自慚形穢,讓那女子發覺都督你才是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自然可以博得佳人歡心!”

東方勝凝眉陷入了沉思。

陳百壽站在院門口一聲輕咳。

東方勝醒過神來,揮了揮手,對王直楠道:“你先去把那些詩詞佳句整理好送來與我。”

大氣不敢亂喘的王直楠如蒙大赦,趕緊退了下去。

陳百壽這才上前回稟:“稟告都督,懷來四門出入正常,馮紹民自昨日傍晚出入過懷來衛之後,便始終在懷來衛之中,沒有再出去過。”

“哦?”東方勝鳳眼微眯,輕哼道,“她還真是沉得住氣!”

此時此刻,懷來衛議事廳中,天香“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她強壓著不安和驚惶,一字一句地對著面前的單世武問道:“你說什麼?駙馬從今晨便不知所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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