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劾官員, 居然不上奏本, 而是直接在朝會發難,用意倒也不難猜。只要上了摺子,必然要經兩府才能上達天子,若是針對的本就是兩府宰臣呢?蘇頌自覺在朝中沒什麼敵人, 軍器監雖是新建,他克己奉公,忠於任是,也挑不出什麼毛病。那問題,自然就出在了“曲奉鬼神, 過崇妖妄”四字上。

這御史彈劾的, 正是在軍器監裡出入的小道甄瓊!明面上, 是他這個給了甄瓊權力, 讓其在工坊中辦差, 引人非議。實則把矛頭指向了韓相公, 責難他舉薦道人, 矇蔽聖聽。如今軍器監改制, 又在北郊大興土木,建廣備攻城作,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備戰嗎!當年在西北鎮守時, 韓琦可是主戰的,再一聯想這事,難免不背上個好戰惡名。

更進一步,整頓兵事, 增收商稅,太學增員,這所作所為,跟當年的範文正又有何區別?是不是想要重新搞個“慶曆新政”,鬧得朝野不寧呢?

這些疊加起來,足以構成一個使宰相去位的理由。欠缺的,不過是把柄罷了。而拿住“妖道”這個大紕漏,一切就順理成章了。

當然,這只是看起來“順理成章”罷了。面對彈劾,蘇頌還是有些疑惑的。只因兩府宰執們哪個不知甄瓊真正的功績?就算千里鏡和炸|藥不得外傳,銅山又尚未尋到,也不該拿這來彈劾啊。到底是誰指使這御史上本的,不怕反被天子訓斥嗎?

思緒電轉,蘇頌整了整袍袖,出班自辯:“臣接任軍器監,著力改良兵器,減少損耗,哪有奉鬼神之事?況且西夏李諒祚犯邊,整備兵務,對國朝亦有用處,談何好戰?”

因為之前種諤擅起邊釁,李諒祚已經率兵來犯,正在西北鬧得不可開交呢。這種時候說什麼“興兵事”,實在有些立不住腳。

那御史冷冷道:“軍器監裡,有個既無度牒,有無師承的野道人,隨意出入工坊重地,煉丹施法,蘇大監難道不知嗎?”

蘇頌面色平靜:“甄道長乃是官家派去協助監事的。只一月時間,就讓銅鐵增產,兵刃鋒銳。靠得並非巫術,而是金石造化之法。江御史不可妄言。”

“那他自號“雷霆真君”,謊稱能煉起死回生,可知百病的仙丹,在民間禍亂人心之事,蘇監事可知?”那御史突然道。

嘶……蘇頌倒抽一口涼氣。這事他當真不知啊!“雷霆真君”不過是炸|藥引來的戲言,仙丹的問題可就大了。“起死回生,能治百病”,這八字簡直要人命了。甄瓊不是不煉金丹嗎?怎麼會誇下如此海口?!

趙頊原本也是眉頭微皺,思量要不要說出□□和千里鏡之事。這可是對西夏和遼國的殺著,他其實並不願過早讓旁人知曉。然而三兩句,竟然提到了什麼能治百病的藥,他的臉色立刻變了。甄瓊在他面前,可沒有提過此事啊。這是有人誣陷,還是他仗著天家寵信,私下搞鬼?

“此事可有證據?”趙頊開口了。

“有!”江御史立刻呈上了奏本。

趙頊接過,草草一翻,就見百來人聯名,說是聽說過“起死回生藥”的說法。這問題可就大了。若是並無這藥,就是矇蔽聖聽,禍亂人心。若有這藥,更是不妥,他竟然都不稟報朝廷,進獻天子,意欲何為?!

局勢立時險惡起來,連蘇頌都不知要如何替甄瓊辯解。難怪這御史敢冒然彈劾,恐怕他背後的指使者,也知道甄瓊並未跟天子提過此藥。這可糟了,要如何辯解呢?甄瓊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些,韓相公都不指點一二嗎?

蘇頌不由看向諸臣之首,只見韓琦眼眸低垂,面色不變,倒是看不出端倪。

定了定神,蘇頌剛想替甄瓊辯白兩句,御座上,天子就發話了:“甄道長畢竟於國有功,宣他進殿問話。”

雖然有些生氣,但是趙頊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甄瓊連續立了幾次大功,卻從未索要過什麼,是個心思單純、一心向道之人。總不能因為一面之詞,就惡了功臣吧?還是該招來仔細問過才行。

蘇頌松了口氣,天子還是看重甄道長的,還有轉圜餘地。只是針對韓相公的彈劾,比較難辦。天子銳意改革,韓相公也著力輔佐,還是折損了一些人的利益。譬如增加奢侈之物的商稅,能開這種店面的,哪個背後沒有權臣、勳貴?新增的邊榷和市舶司,更是讓壟斷邊貿的巨頭大怒。這事怕是不能善了。

蘇頌心中憂慮,傳訊的倒是快。不多時,內侍就領著個小道,走進了大殿。

因為韓邈提醒,甄瓊早就做了準備,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道袍。今天來的不是偏殿,宮殿看起來大了不少,陌生的官員也多了。但是一想到開宗立派和朝廷建的丹房,他心中的畏懼“嗖”的一下就飛了個乾淨,也不怯場,落落大方來到了御前行禮參拜。

這麼個俊俏小道,放在肅穆的大殿中,當真有些不協調。然而看著他那副渾然不覺世間險惡的神情,趙頊難免放緩了語氣:“朕尋甄道長來,只是問些事情。甄道長曾說過不可食鉛汞,那可曾煉過丹藥?”

甄瓊坦然道:“回稟官家,我這一派雖說不煉金丹,但是的確有一味靈丹。”

一聽這話,趙頊的面色便沉了下來:“可是能治百病的起死回生藥?”

這樣的靈丹,居然也不獻上,這小道未免也太不敬天子了!

啊?甄瓊聞言,茫然的眨了眨眼:“誰說能治百病了?那藥只能治胸痺啊。突然心痛,含上一粒能緩解,遇到重症確實能救人性命,起死回生,但是對別的病就無效了。而且不能隨便服用,有醫囑和用法的。”

這話出口,別說天子,就是下面站著的御史和蘇頌都愣住了。這聽起來,哪裡有“仙丹”的味道,聽起來就是一味普通的藥物啊?

趙頊也有些懵:“這當真是丹藥?”

胸痺心痛是急重病,有不少成方。但是草藥和丹藥,總是有區別的吧?那聽說過還有按照醫囑吃的丹藥?

“一點不差。而且煉製起來相當繁瑣呢。”甄瓊自豪的挺了挺胸。

趙頊:“……”

重臣:“……”

治病的丹藥,跟仙丹就是兩碼事了。好半晌,趙頊才找回了聲音:“就算如此,這丹藥也該獻上才是。胸痺乃致命的惡疾,宮中總要備些才是。”

能治胸痺的救命藥,也用有處啊,怎能私藏不獻呢?

這問題,甄瓊是一點也不怕,韓大官人早就教過他了!他理直氣壯的答道:“官家有所不知,這藥雖然是《造化經》上學來的,但是我之前也沒煉過,不知藥效如何。當然要讓醫生仔細驗過藥性才行。”

這話倒是挑不出毛病,趙頊緩緩頷首:“那可驗出結果了?”

甄瓊篤定道:“目前吃不死人。”

趙頊:“……”

眾臣:“……”

甄瓊見天子面色不對,趕緊又道:“這護心丹就是救命藥,並不能治病啊。只能常備著點,避免猝死,所以驗藥的時間也長了些,豈能草率?”

這“靈丹”,未免有點太名不副實了吧?然而這小道所說,似乎也沒什麼錯啊。有一說一,一點也不誇大,還行事謹慎,簡直像個直臣了,哪裡有“妖道”的模樣?

他說的輕鬆,站在一邊的江御史可就憋不住了:“若真如你所言,何不早些獻上,讓太醫院多制些查驗藥效。反倒在民間大肆宣揚?”

甄瓊看了那義憤填膺的大叔一眼,奇道:“我哪裡大肆宣揚了?這藥難煉的很,只有我一個人能制,一不小心還會炸。誰會到處亂說啊?”

會,會炸?啥意思?那御史懵了。

趙頊也有發懵:“這丹藥怎麼會炸?”

甄瓊趕忙解釋道:“不是丹藥會炸,是煉製的過程中,很可能會炸。而且威力特別大,比炸|藥還厲害數倍呢。”

所有知道炸|藥是什麼的人,全都僵住了。炸|藥可能是開山裂石的兇物啊,比炸|藥還厲害的丹藥,真的能吃嗎?不會吃死人嗎?

大殿上下,一片詭異的安靜。那御史見情勢不太妙,趕忙道:“官家明鑑!這小道一派胡言,誰知是真是假?!還當尋些善於煉丹的道人,以及太醫院的醫官,讓這小道在大庭廣眾之下,親手煉藥才行!”

這話可是有些陰毒的。既然是獨門秘技,豈能讓旁人看著煉製?若是被人學了去,他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誰料天子還沒什麼呢,甄瓊卻乾脆的點了點頭:“行啊,準備丹爐,我隨時都能開煉。”

江御史:“……”

咋回事?不是獨門靈丹嗎?你就不找藉口推脫一下?

御座上的天子,可不會在乎一個小小御史。趙頊見甄瓊毫無懼色,也不由點了點頭:“那就備好香爐,在御前煉煉這靈丹吧。”

剛剛還一身正氣,滿面肅容的蘇頌,此刻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這小道當真出人意表,幾句話就把事情帶偏了。現在還有人記得被彈劾的自己,或是想要牽連的韓相公嗎?也不知是誰傳出“治百病”的說法,心思當真深沉。如此一來,怕有人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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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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