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大人給他取了字, 越發拿他當自己的學生看待起來, 又問他學問的事。樂-文-

崔燮那點兒速成的學問在御史面前不夠問的,只能摘著林先生講的《朱子集傳》和劉師爺送的《詩傳大全》裡的註釋答, 答得乾巴巴的,再問深一點兒就只能靠編。

戴仁問了幾句便摸清了他的底,道:“你文章寫得好,經義卻平平,當初選《詩》作本經,就是為了科考吧?學子自童蒙時便開始習《詩》, 科舉時也是以《詩》《禮》二房的考生最多,人都以為《詩》是最易學的一經,卻不知《詩》有正義、有旁義、有斷章取義, 才是最難透徹本意的一本。”

崔燮低著頭, 慚愧地解釋了兩句:“弟子初學經時,什麼也不懂, 因為業師林先生治的是《詩》,也就跟著以詩作本經了。後來也確實是忙著科考之事, 沒能踏下心來讀先儒的文章,就只看了一部《集傳》、一部《大全》。”

戴仁微微點頭:“這也怨不得你, 科場上只重《集傳》,就連程子的傳注, 凡與朱子之意相忤的,考官也不肯取。你肯讀《大全》,已經算是看得多的了。”

他看了崔燮一眼, 微微嘆息:“以你的年紀和天份,不該只是為科舉而讀書。永平府荒僻,自來不是出才子的地方,所以童試也還能容你混過去。等到會試的時候,天下才子雲集京師,一場裡考試,憑你這半通不通,只曉得從傳注裡尋摘詞句的經義文章,怎麼比得過人家經學功底深厚的?”

崔燮給他說得額頭冒汗,恭恭敬敬地站起來答道:“弟子年幼無知,還請老師教我。”

這聲“老師”叫到了戴仁心裡。他拉著崔燮的手說:“你坐下吧,好好一個小三元的案首,怎麼到我這裡罰站來了。我只是勸你趁著年輕多讀書,別把科舉作官當作為本業來經營罷了。”

崔燮點了點頭,又坐了回去。

戴仁有些可惜地看著他:“我今年是最後一年提調北直隸,巡完歲考就要回京待命,以後也難得有機會說話,所以今日多勸你幾句:

“孔子言《詩》‘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故治《詩》必先通訓詁,遷安縣裡也尋不出什麼好先生,你便把學籍掛在這裡,回頭進京或卻南方遊學。先研習宋人的訓詁學問,再精讀鄭《箋》,《正義》《毛傳》……雖然是前人的學問,不能在墨捲上揮灑,但你難道一輩子只作科場文章?需得明白前人如何說,將那些考辯之文互相印證,才能略窺《詩》之大意。”

崔燮認認真真地應了,對自己將來能不能去別的地方治學卻還是有點兒沒底。

以他對那位崔郎中僅有的印象看來,他好像是個有點兒控制欲和狂躁症的人。他是因為在遷安沒人理沒人問,才冒著風險出來考這個童試的。現在京裡出事,他得回去進宮奏對,崔郎肯定會知道他中了秀才。

那麼崔家人會不會想法控制他,不許他再出門讀書了?

他不能賭這個可能性,還是趁進宮的機會抱抱皇上的大腿,能說動他允許自己出門遊學最好。再不然就等戴大人回京,厚著臉皮給他求他收自己為弟子,以後就搬到老師家裡住……

他深情地看著戴仁,就好像已經教崔郎中關在家裡,隔著監獄似的柵欄門,看著門外來探監保釋他的戴老師似的。

戴學政也慈愛地看著他,說道:“你若肯將本經改成《禮》,我便真要收下你這個弟子了。”

要不還是先努力抱皇上的大腿吧。

《周禮》四萬五千字,《儀禮》五萬六千字,禮記九萬九千字……他治的《詩》才三萬九千字,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的。他是有硬碟金手指,能在腦子裡開pdf,可治經不能開啟抄抄就行的,要句句會背,句句都能像在word裡開ctrl+f搜尋一樣利索。

...哪怕戴學政是治《易》的,他咬咬牙也改了,可《禮記》要學三禮,加起來十幾萬字,也就比《春秋》加上《左傳》少一點兒,要背到那個地步,實在是想想就頭疼。

兩人正脈脈無語地對望著,外面忽然響起一串急匆匆敲門聲,驚碎了這派師生相得的氣氛。戴仁回首問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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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的竟是本地經歷宋繼,進門便朝他作了一揖,說道:“回大人,門外有人自稱是崔秀才的家人,說家中接了聖旨,天子要叫他進宮奏對,故而派人來永平接他。”

戴仁驚訝道:“我才取了他一個小三元,竟驚動聖上了?”

宋經歷搖了搖頭:“那家下人也什麼都不知道,只說是家主崔郎中接了聖旨,說天子要召見神童,就命他們立刻來帶崔燮回京。之前新秀才遊街時叫他們撞見了,就循著路找到衙門這裡了。大人可是要叫崔燮立刻回去?”

倆人的目光都落到崔燮臉上,微帶驚疑。但崔燮提前得了人提點,心裡有底,就顯出一派泰山崩於前而色不異的氣度。

戴仁心底不免又誇了他兩句,說道:“你家裡斷不敢拿聖旨胡說,你去認一認,若真是家裡人就跟他們回去吧。”

就真是崔家人,他也一個不認識啊。

崔燮的苦衷實難明說,只好說:“我還有個舊識在文廟外等著,也是十五六歲模樣,戴個瓜皮帽,穿著大紅道袍,大人可否把他找來,我囑咐他幾句話?”

宋經歷道:“你說的可是那個叫捧硯的?他不是你家小廝麼?也正跟那幾個崔家的僕人等在一起呢,就在府廳裡坐著。”

崔燮擔心捧硯,便跟學政告罪,要先過去看看。戴仁揮揮手道:“聖上傳召是正事,你安心過去罷,我替你跟遷安縣的學官說一聲,叫他們替你注學籍就是了。”

“那就多謝大人了。”

他隨著宋經歷去了府廳,便看到捧硯和兩個陌生的青年男子坐在一起,三人都不怎麼說話。他一進去,那兩人都立刻站起來,擠出些諂媚的笑意說:“大公子終於來了!皇上天恩,叫你進宮呢,老爺急急地命小的們來接你回京,也好給你做新衣裳鞋襪,教你進宮的禮儀。”

捧硯也激動得兩眼發紅:“大哥,崔興哥說你那神童的名聲都傳進宮裡了!天子說你又忠義,又有才,要召見你,你可不是要當大官兒了麼!”

天子要見他,可不光是召見神童,估計還要問徐氏誣陷官員的案子。

崔燮暗暗嘆氣,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知道了。這是天大的好事,本該帶你去看看,可是你爹在縣裡不知實情,恐怕要擔心。你就別跟我去京裡,回去給你爹遞個信,你們父子這幾天替我上一趟墳,再到廟裡請幾個有道德的和尚,盯著他們念兩千卷經超度先人,也算是叫先人共沐天恩了。”

他們父子畢竟曾是崔家的僕人,進京之後在崔家人面前總要低一頭,若那位崔郎中知道了他們名下的居安齋,還不知要怎麼折騰呢。

更何況那是構陷官員的大案子,崔家不一定摘得那麼清白。萬一牽連到這邊,他們父子住在廟裡就比在崔家名下的宅子裡安全。

京裡來的兩個僕人聽到“先人”,想到崔郎中多年沒回鄉祭祖,打發去的下人也一向敷衍,恐怕都叫這位大公子知道了,臉色便有些尷尬。捧硯雖然還想去,卻又聽話聽慣了,忍著想進京的念頭說:“那我就回去,往後就勞興哥、實哥照顧大哥了。”

兩個僕人說:“捧硯小哥放心,我們豈敢不精心服侍大公子。”

崔燮又去跟戴學政和府城幾位大人道別,先去客棧收拾東西。

因為是入泮大禮的日子,新秀才們結伴去試祝了,客棧空蕩蕩的,倒也沒人來問他為何要急著離開。他讓捧硯留下來,替他跟同科秀才們說一聲自己回家的...事,略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了些乾糧和銀子,便跟崔家兩個下人上了車。

那兩人出了永平府,到沒人的山路上才敢告訴他實話:“咱們夫人叫錦衣衛抓了,皇上召你結案之後進宮奏對呢。”

崔燮心中毫無波動,臉上卻露出一副驚恐悲憤地表情,抓著他們的領子猛搖:“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表演得略有些誇張,不過兩個僕人都是早就嚇掉了魂兒的,也沒在意細節,抓著他的手臂低聲勸道:“公子噤聲,這事兒可不能叫人聽了去!實情回到京裡你就知道了,現在小的們也不敢說啊!”

崔燮對他們怒目而視,沉痛地啞聲說道:“母親辛苦鞠育我,如今她入了獄,我為人子當以身代刑,又怎麼能冷眼旁邊,只作不知?你們快說是什麼事,否則我便直接去叩宮門,向天子申冤!”

那兩人僕人嚇得連忙把住他:“少爺息怒,我們說就是了!”

他們倆把接旨那天聽到的一一說了,苦勸崔燮:“老爺發心要休了徐氏,她早晚也不算咱們家的人,你可是皇上都要見的神童,那個老公親口說你忠義,你又何苦為了這們個不賢的犯婦動怒呢?”

崔燮慷慨地說:“母親雖有罪,我身為人子,又豈忍心置之不顧!你們不用說了,我是一定要為她陳情的!”

兩個僕人甚至拿出崔郎中已幾日未能去辦公事的勸他,讓他多想想父親,別把郎中府拉進這個要命的案子裡。崔燮卻是做足了孝子的態度,懶進飲食,日日嘆息。

馬車日夜兼行,三天後終於進了崔府。崔家上下都在院裡相迎,連崔榷也出來了,站在院子裡看著許久未歸的長子,心中一陣恍惚:這是他的兒子,是皇上讚賞的義士、神童,恐怕也是他未來前程的指望了。

幸好他早早把這孩子送出京,才沒讓徐氏那惡婦害了他。

他振了振袖子,端起父親的威嚴態度坐在正堂上等著,等崔燮從正房拜祖父母出來,走到面前大禮參拜自己。

時光在這一刻彷彿拉長了幾倍,外面院子裡傳來的說笑聲如此讓人焦躁,可是老夫人偏不許他到上房一同受禮,他也只好在自己的院子裡煎熬地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院外終於響起一陣“大哥”“大公子”的叫聲。他整了整衣裳,坐直身子看向堂外,急迫地等待崔燮進來請安。誰知那隊人剛剛走到階下,門外卻闖進來一個莽撞狠戾的身影,臉紅目赤地衝到崔燮面前,揮拳朝他臉上砸去,大聲喊道:“都是你這賤種害了我母親!”

一聲皮肉相接的脆響響起,崔榷驚得從椅子上蹦起來,厲聲喝道:“抓住那劣子!給我押下去跪祠堂!”

他坐都坐不住了,衝到門外去看崔燮——他可是要進宮面聖的人,那張臉上萬萬不能留下傷痕!

院裡只聽到養娘、丫鬟們的驚叫,平常這些鶯聲嬌語聽著悅耳,這時候亂哄哄地撞在一起,也聽不出什麼脆嫩清婉,都叫得人心煩意亂。他連聲喝斥她們,跑到臺階上從上往下看,才看到了院裡真正的情況。

是崔衡從背後衝過去,抓著崔燮的衣袖,揮拳就要往他臉上打。崔燮右臂帶著他的手往後一甩,臉微往後仰,避開那一拳,左手便抓住飛來的拳頭往下擰了擰。

在崔榷跑出來阻止前,他的大兒子就擰歪二兒子的右手,把那隻手轉過了半圈壓在他的胸口上,治得他動也動不得。

崔衡的哭聲尖利地迴盪在院子裡,崔燮不為所動,反握著他的左手,在他的哭叫聲中冷冷地問道:“我父親也是你父親,我母親是父親的原配,你方才叫我什麼?母親如今在獄中生死不知,你這作兒子的不思為她奔走贖罪,不知唸經祈福,竟過來做這等欺凌兄長、有悖人倫的事——”

“你是怕世人不議論母親無德,不會教育兒子麼?你是怕...家裡醜事傳得不多,父親的前程不夠艱難麼!”

是啊!

崔燮在鄉下都懂得這些,這個一直在家裡錦衣玉食的二兒子呢?莫非徐氏天質邪惡,生出來的兒子才會是這個樣子?

崔榷已然忘了自己把長子打個半死丟到鄉下時想的什麼,一步步走下臺階,要和這個好兒子父子團圓,共享天倫。

攔在當中的次子卻不懂事,露出一副狠戾難看的模樣,尖叫著:“這不都是你幹的嘛!你故意把崔家的院子捐出去,給遷安縣弄什麼圖書館,結果你得了好處,我娘倒叫錦衣衛抓了!這都是你這賤——”

他左手一疼,不敢再喊了,只拿一雙紅得要滴血的眼睛瞪著崔燮。

崔燮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捐的是祖母賜我的院子,與母親又有何相幹?你這指責簡直是……罷了,母親的確是有罪,可她畢竟是父親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繼母,也為我崔家生下你這個次子,是有功於崔家的。不管你怎麼想,我心裡是敬她作母親的,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出事……”

他抬眼看了看崔郎中,放開那個弟弟的手,抬手一揖:“我已飽受喪母之痛,又如何忍心讓衡哥也受這般苦,更如何能讓他因為母親之事記恨父親今日不救之舉,進而記恨崔家?我要先上摺子給母親陳情,請父親在家稍待,我回來便來給父親請安。”

他轉身就走,身姿瀟灑超逸,眾人連攔都攔不住。崔郎中急得從臺階上跑下來攔他,中途一腳登空,險些滾落到地上,幸得下面的僕人扶住,只是吃了一驚。

但他再抬起頭時,院子裡只剩了個疼得面目猙獰的崔衡和一群不知所措的侍女。急得他往外衝了幾步,揮手叫道:“攔住他!千萬不能讓他去遞什麼摺子……不能讓他去惹錦衣衛,惹皇上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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