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二年臘月二十八日, 李東陽之父李淳過世。滿城都備著迎接新年, 李家悲痛沒在這片歡悅的氣氛中, 只激起了一道小小的漣漪,很快便被爆竹聲與處處祭禮的香菸淹沒。

成化二十年的最後一天,李東陽丁憂的奏本被批下來, 正式去職, 帶著幼弟東溟與一班子侄輩在家中料理喪事。崔燮這個做弟子的也在李家幫忙,領人搭靈棚,叫綢緞鋪送來早先屯下的白麻布, 由李家的女眷們縫製喪服。

他家祖上雖是茶陵人,但在京中住久了,喪儀也是按京裡的風俗辦。一面由孝子跪席迎送賓客,一面便請和尚、道士唸經卷, 大張鼓樂,宴請賓客, 又命家人去東嶽廟與佛寺、道觀佈施……

李家上下忙得幾日沒閤眼, 李東陽父子也都像是重病了一場,臉色蒼白,眼皮紅腫。唯有麻老夫人與其所出的四爺李東溟天生體質較好,能撐得下來。

崔燮只除回家祭祖、拜年那兩天, 剩下的時候都常往李家跑, 又請名醫開了補藥叫他們一家吃著。這家人的體質實在都太差,之前只盯著兆先師弟分健身,往後連李老師也得盯盯, 不能讓他成天喝酒,或是在屋裡一待一整天地讀書作文了。

李老師身體迅速衰弱,不只是因為疲憊,更因為傷心。

崔燮在他哭靈哭得幾乎暈倒時把他強扶回屋,從廊下風爐上盛了一碗補身的黃精粥,盯著他喝下去,強硬地說:“老師不能再這樣自苦了。師公在日一時擔心兒孫輩,先生若這樣糟踐自己,師公英靈如何安心,兆先師弟他們將來依靠何人?!”

李東陽嘆道:“先翁遽然過世,何嘗不是為了擔心我?以阮步兵之脫略,居喪時亦嘔血數升,我等俗人又豈能免蓼莪之悲……”

他覺得自己並不算衰毀過度,只是一直以來喪母、喪弟、喪妻、喪侄的悲痛在這時刻又因為父喪重新湧上心中,他還需要些時間來平復。

崔燮默默坐在床邊陪著他。這個時候,任何言辭都是無力的,只能更添煩鬱,唯有時間和忙碌才能讓哀思淡化。對這種痛苦,崔燮比李老師瞭解得更深,因為他大約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親身經歷過死亡的人,而在穿越後,又孤獨而隱秘地葬下了一位無人知曉的死者。

他坐在李東陽身邊,在院裡和尚們的經咒聲中,門外家家迎新的爆竹聲中,互相慶賀的拜年聲中,默默地回憶著這一生體味過的生死別離。

李家的親友流水般地來祭拜,謝瑛也換了素衣,低調地進門上了枝香。李東陽十分鄭重地謝了他,謝他能讓老父看著自己還家,也謝他在牢中對他們三人的關照,還謝他平素對自家這個學生的關照。

謝瑛躬身答道:“這是謝瑛份所應為,大人不需道謝。”

李東陽苦笑道:“世上哪有這麼多理所當然的事。謝鎮撫的苦心李某都清楚,卻不能裝作不見。”

他想留謝瑛吃了酒再走,謝瑛卻怕這鎮撫使的身份叫謝家人和客人們害怕,未肯留下,李東陽於是便叫崔燮替自己送客。

他們就像別人一樣低聲說著李家這些日子的情形,又都穿著低調的素色衣裳,並沒什麼特別的。直走到門外,謝瑛從拴馬石上解了馬韁,牽著馬回望崔燮,說道:“你也要保重,多勸勸李先生。老先生這年紀已可算是喜喪了,你教他為國保重有用之軀,將來朝廷還多有用他的地方……”

崔燮十分自然地拉住他的馬韁,應道:“我也如是想。生死有命,咱們能活一天就好好兒活一天,便到最後也無遺憾了。”

謝瑛在這四面悲聲的環境裡也生出了頗多感觸,嘆了一聲“人生多故,憂多樂少”,目光從崔燮手上滑到他臉上,眼中才多了幾絲明亮的光彩,感慨地說:“和衷,你長大了……不對,你早就是個懂事的大人了,是我不該一直把你當孩子看。...”

崔燮淺淺一笑,搖著頭說:“我認得你的第一天就不是孩子了。將來有一天,咱們倆能沒人打攪地待在一塊兒了,我就告訴你從前的事,以後的事,都告訴你……”

謝瑛低聲道:“我也有許多以後的事想和你說。”如若能夠,以後也想常能在一起說兩個人更加‘以後’的事。

兩人執手道別,各自回去忙碌眼前的事,也為所期待的‘以後’努力鋪墊著。時光就在這忙碌中苒苒而逝,有人拋棄世間悲喜逝去,有人卻剛剛迎來一生榮寵的起·點。

在李家頭七才過,還沒來得及從悲傷中抽離時,張家卻迎來了天賜的好消息:因張氏女被選定為太子妃,其父張巒也承恩授為鴻臚寺卿。婚禮就定在正月裡舉行,全家上下都有封賞。

崔燮忙又往張家道賀,並代妹妹轉送了張姑娘許多錦榮堂特製的彩妝、花露。

再兩日後,便是正月初八,《錦衣衛》連環畫的第二冊終於上市。這回正趕在眾官員、百姓都要休息的年節裡,排隊買書的人比上回還多,大半條街都是排隊搶書的,誓要第一眼看見安千戶女裝的模樣,人潮洶湧得用木柵都隔不開。

順天府怕節慶裡擠出問題,強令居安齋想辦法分流人群,不能叫客人在店外擠著。計掌櫃只得跟崔燮商量,在“清茶”鋪裡寄賣這些書籍,茶鋪外掛起寫有“居安齋”字樣的橫幅,左右擺上封雲、窈娘的畫像當招牌,叫讀者能分散到更多地方買書。

茶鋪裡一邊賣著新出的《錦衣衛》連環畫,常駐店裡的評話藝人也講著市面上有的錦衣衛故事,邊看邊聽,喝著熱茶,也是一份難得的享受。

普通客人得排著隊買,錦衣衛人卻不用,可以提前預定。安千戶打從上個月初九就訂了新書,外頭人爭著、擠著排隊買書,想看他女裝模樣的時候,他自己就已經在家裡反覆看了許多遍。

好看。

還是他好看,他扮起來比王窈娘好看!

雖說崔燮畫這張圖時直接照著王祖賢的聶小倩畫的,只是把披下來的頭髮省了,和他之前的圖沒半分相似,但安千戶自己對著兩張圖來回研究,硬是研究出了前一張怎麼描眉畫眼才能畫成後一張。

他心底甚至湧出了一種照著圖描化的可怕衝動。

幸好他控制住了自己,沒去拿夫人的妝盒來試,只削了一枝細細的石墨筆,在第一冊最後一頁的繡像上塗畫了幾筆。

開始時塗得不好,但石墨筆的好處是可以擦除,他一邊描一邊擦,擦破了好幾本連環畫最後一張的繡像紙,仍覺著有些差異。他忽然想起夫人買的眼線筆、眼影粉之類的東西裡有種“說明書”,能教人一筆筆描出好看的妝容,忙叫了個小廝來,吩咐道:“出去買幾盒錦榮堂的妝粉胭脂什麼的,要有說明書的那種。快去,別叫你娘知道!”

小廝飛快地揣著他給的銀子買了來,而後留了安千戶一個人在房裡研究,出去便跟相好丫頭說:“爹給咱們娘買了全套的錦榮堂新胭脂,專要帶那‘說明書’的精緻貨,還叫我瞞著娘,定是要親手送給娘!”

那小丫頭問道:“果然?好小子,你買的什麼東西,何時去的,怎麼不早問我一聲?我告訴你娘用哪一樣啊!罷了,你們這些毛毛燥燥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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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頭說著那小廝毛躁,一頭轉回身便告訴了安夫人老爺給她買了好妝粉,準定是趁著過節要替她畫眉了。

安家娘子心中驚喜,連忙打扮一新,等著丈夫過來給自己送新妝粉。苦等良久,妝都要花了,卻還沒等來人。她又不禁想得更深了一層:“上個月他就買了好幾本那畫著他扮女妝的錦衣衛書,這回又買了胭脂,這是真個要給我,還是真跟書裡畫的一樣,要自己扮個女嬌娥啊……”

安娘子坐也坐不住,生怕丈夫有什麼和書裡畫的一...樣的貴恙,連忙帶了丫頭,悄聲走到安千戶的書房,豎著眼睛支走了看門的家人小廝,猛地一推門闖了進去。

還好!她丈夫臉上還沒妝,也沒穿女裝!

安娘子長吁一口氣,第二眼就看見丈夫拿著眼線筆往紙上瞎畫著什麼,已經畫出了個墨眉紅嘴紫眼皮的小鬼兒。畫旁還堆著兩本連環畫,一本正翻開一頁彩色的美人圖,幽幽柔柔,正是她新看過的,連環畫中“安千戶”變妝後的美人!

兩夫妻的目光在空中交錯,都有些慌亂。安娘子膽戰心驚,剛欲問他是不是想自己學著化妝,安千戶就把紙揉爛了丟出窗外,露出一副驚喜神情,飛快地說:“元娘你來了?為夫看這書上的妝容好看,正想學著給你也畫一個,還沒練好呢,你怎麼就過來了?”

他拿著筆嘆道:“我天天看你梳妝,以為極容易就能畫好的,卻沒想到自己練了許久也沒能畫出一對看得過眼的眉毛。可見人家張敞名傳後世也不是容易的,只怪我姓安,爹孃沒給我生出這天賦。”

安娘子輕嘆一聲,接過筆笑著說:“要畫好眉毛也容易,夫君若想學,我教你便是。”

虧得安千戶應變得快,總算挽回了夫妻間的誤會,之後便老老實實地拿著螺黛學著給夫人畫眉,倒還真畫出了些尋常感到過的閨房之樂。

然而這種享受沒能持續多久,正月初十,萬貴妃忽然過世,天子為之輟朝七日,甚至說出了“貞兒一去,朕亦不久於人世”這樣的不祥之語。

中外朝局都為這一人之死而震動,喪禮規格處處比照皇后,內外命婦都要去哭臨。錦衣衛日夜在宮中宿衛,張家也擔心太子婚事會有波折,臨近納採問名的日子,家中都無甚喜氣,反而擔心女兒會因萬貴妃之死擔上什麼命硬妨克的名聲。

崔燮知道了,暗中安慰了他一句:“令嬡是命中註定的皇后,張兄不必多想,靜候皇家來行禮就是了。”

太子成親這麼大的事,禮部早有章程,除非皇帝或皇后死了,絕不會再變更。萬貴妃歷史上在可沒當過皇后,連追封也沒有過,不然怎麼他記著的史書裡寫的就只是個萬“貴妃”呢?

既然是妃,太子或許得帶兩天孝,卻不會為她耽誤國本大計。

張巒仍是憂心忡忡,頭上掛著的那個鴻臚寺卿銜也不能叫他安心一點。直到元宵長假過後,保國公朱永、次輔劉吉上門行納採問名禮,他才終於安心,知道自己的女兒可以安然嫁入宮了。

而且萬貴妃已死,也不會有人欺侮陷害他女兒了!

張巒喜極而泣,顫聲答了自家祖上的名姓官爵與女兒的年紀,順順當當地完了納采、納徵、告期、冊封、親迎等大禮。

二月初七,丁丑日,皇太子大婚,東宮之位更穩固,皇后在多年依例免命婦朝覲後,終於得受命婦入賀了一回。這一天,成化二十三年的會試也將掀開帷幕,天子詔命翰林學士尹直與右春坊右諭德吳寬為會試考官,主持新一場會試。

大明朝廷與崔燮的人生,從這天起便轉上了一條新軌道。

作者有話要說:  二月初九就考試了,太早了,我腦子裡總想著是三月才考,其實三月都殿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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