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衡剛到家時, 還覺得崔燮仍是以前那個隨便他他母子擺弄的懦弱大哥,想鬧一頓降服了他,再降服家裡的管事,照舊當他的二少爺。卻不想他一翻臉, 崔燮就翻得更快,二話不說照著屁股抽了他一頓, 抽得他又疼又丟面子。

那個原本不在他眼裡的車伕也翻了身, 成了他院子的管事, 從前跟著他的忠心小廝倒給打發了出去。那些照顧他的丫頭養娘都不知哪兒去了, 只有幾個外表傻大笨粗, 心底又陰又奸的人緊盯著他。

那都是崔良棟新從外院和莊上找到來的,都是些二十來歲,幹粗重活計出身的,又有力氣又忠直, 不怕二公子生氣,一伸手就能把他按床上。

崔良棟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

吃他跑了一次,就扣了三個月月錢,再叫他鬧起來, 他有多少錢夠扣的?何況就為了這個二公子偷跑之事, 他還熬夜寫了五千字的檢討,寫得他頭髮都掉了一把。為了湊夠字數,他連老婆在家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都寫出來了,還細心問了老婆怎麼對付, 終究湊夠了五千字,也恰好把崔衡所有掙扎的路都堵住了。

哪怕他只在房裡罵一句“賤種”,到晚上他哥哥就能得知,拿著竹板子扳著他的手狠狠打上一頓。

他那心黑手狠的哥哥還叫他背《御製大誥》《大明律》,一天少說要背一百字,背不出來就只能吃粥、吃腥氣的羊奶,連點兒鹽津也不給加。就是背出來了也要折磨他,硬把他關在房裡,說是不把律例都背全了就不許他出門。

房門都不許出,早晚只能隔著窗子看院裡的景緻。

他最開始暴怒掙扎過,絕食裝病過,甚至還撞過牆假意尋死,可惜都沒成功。那些隨從的力氣都比他大,還每天輪值,一眼不錯的盯著他——連解手都是盯著他解的——他想找個機會跳窗出去求助都不成。

到後來他實在憋得受不住了,連手裡那兩本律法都是好的,一天天反覆看下來,居然也能背下了。

他意識到自己把這兩套書都背下來了,心裡激動不已,扯著脖子高喊:“來人!來人!叫我大哥來!我會背這兩本書了,叫他來放我出去!”

孫管事在門外笑道:“二哥低聲些吧,咱們公子可是監生,白天要在國子監裡唸書,此時回不來的。二哥的好事,小的晚上立刻去稟了公子,叫他處置。”

崔衡一聽他說話,渾身的毛兒就乍起來了——憑什麼一家子兄弟,崔燮就是公子,他就是二哥?當初他娘還在家時,崔燮不也一般般被家人叫著大哥麼?

崔燮就是故意弄這踩低捧高的狗奴才來欺壓他的,等他出了這院子,找爺奶、寫信給父親告狀,看他是個什麼下場!

他這一天度日如年,恨不能立刻就等到崔燮回來,當著他的面把這兩本律例背完。

到了晚飯後,崔燮果然到了他院子裡,進門便問:“聽說你把書都背下了?”

崔衡得意地說:“當然背下了!一個字都不帶錯的,不信你聽著:《君臣同遊第一》,昔者人臣得與君同遊者,其竭忠誠全其君……”

崔燮聽了兩句,拍了拍手:“背的不錯,全書都能這麼背了?”

“當然能了!兩本書我都會了,你還憑什麼關著我?”

崔衡正得意著,崔燮便說:“既然背會了,就不怕考吧?我學業既重,事務又忙,沒空一天天地盯著你,也沒工夫明日便出幾份卷子來給你練考,考得過便放你出這屋子。”

什麼?還考試?你真當你是先生了?

崔衡還想譏諷他幾聲,卻不想崔燮就這麼走了,行色匆匆,連個眼神都沒舍給他——就好像他是什麼日理萬機的官人,紆尊降貴來看自己這個小百姓一眼似的。

崔衡鬱郁不平了一夜,待到轉天看見寫得工工整...整的卷子,那點兒不平之氣就散了。

——換成了一股深深的憤怒和絕望。

卷子厚達半寸,都是對開的箋紙那麼大,上面用工工整整的館閣體寫著題目:

《御製大誥卷》

第一部分,填空題:

○戶部尚書_____左侍郎_____本部郎中_______員外郎_____及主事_____等官,故推闒茸,將應行事務故不施行。

第二部分,選擇題:

○以下哪幾處每歲進馬不下二萬餘疋,可多選

○雲南 ○黎雅 ○松潘 ○開陽 ○以上皆是

第三部分,名詞解釋:

○妄奏官屬

○遊食

○遣牌喚民

第四部分,閱讀理解;

第五部分,簡答題;

第六部分,問答題;

第七部分,《明孝》論;

……

他閉門背了不知多少天的《御製大誥》,自以為算不得倒背如流,至少正背已經是如流了,怎麼竟……怎麼看著這卷子就覺得頭暈眼花,連最簡單的默寫大誥原文都覺得有些拿不準了?

他猛地把卷子一扔,朝孫管事吼道:“崔燮呢?他憑什麼拿這種東西考我,我會背書,你讓他過來聽我背書,我不考這些!”

孫管事挑著眉說:“二哥又叫錯了,這般不敬長兄,可休怪小的回頭告訴大公子。咱們公子正在學裡呢,哪有工夫回家來聽二哥背這個?公子說了,二哥到午時初刻能做完這些題,錯在五題以下,就放你出屋轉轉。”

崔衡恨不能撕了這噁心人的卷子,可是實在關了太久沒出門,只能閉著眼先做了題。

這題目裡有名詞解釋“妄奏官屬”,講的就是太·祖時一名大理寺左少卿艾祖丁誣陷妄告同僚官員,□□遣都御史查實其罪的故事。其下場便是抵罪斬首。

他背的時候沒什麼感覺,寫卷子時走了腦子,寫到這裡才一驚心——

他娘好像就是犯的這罪名,險些也要給殺頭了的,後來是怎麼改判流放來著?

他倒忘了崔燮上書救了母親,只記得崔燮害他跟著流放吃了苦,一面寫卷子,一面苦恨崔燮故意出這種題刺他的心。那卷子又厚又長,題出的刁鑽古怪,不是背完了書就能答出來的,寫得他右膀子快要掉下來,又酸又疼地難受,恨不能邊寫邊哭,嘟囔著罵崔燮故意為難他。

實則崔燮根本沒心思,也沒時間為難他。

到了十月間,小涼哥做的第一批茉莉香型純露就醇化好了。他們莊上挨瓶檢查,味道確實都好,只除了稍淡些,不如市面上那些外國來的花露。但外國進口的也沒有茉莉花香的,是以這點缺陷也不算什麼了。

崔燮試了試味道,也覺著可以上市了,就叫人訂做了半透明白瓷胎的大肚圓瓶。瓶身上寫上墨色的“茉莉花純露”幾個大字,用軟木塞塞上,外封蠟殼,每瓶各系一條翠白二色絲線編的仿茉莉花形的絡子,掛著印有茉莉花的彩箋。

純露的盒子也貼了居安齋的彩畫,又借了一回三國五美的東風,畫了個穿素的小喬。素白的茉莉花,白衣溫柔的小喬,十分的相得益彰。

而這花露熟成出來的時候,他派去給崔參議送信的一個夥計也到了雲南布政司。

他是跟著一隊到雲南販藥材的人走的。因著送信時要走水路先到四川,再改道入滇,崔燮記著家裡還有個大姑娘嬌姐跟著公婆丈夫在四川,就叫他順便帶些家裡的特產,給嫁到四川的那個大姐送了節禮。

嬌姐是個庶出的,姨娘又沒的早,嫁出來這些年也沒收著過家裡的信,如今竟見了家裡的東西,拿著信狠狠哭了一場。後來聽那夥計回話,知道家裡如今是弟弟當...家了,才想起她這個人來,便收拾禮物,一半兒叫人送回崔家,一半兒叫送信的人捎給了父親。

佈政衙門其他官員家裡送禮都是趕著年節送的,因此見他們這麼不當不正的日子就送了臘肉、香腸、衣料和時鮮的水果來,上上下下就都有些羨慕。

崔榷自己卻是不大滿意。

那些果子都是三文不值兩文的東西,臘肉香腸也是尋常吃食,還不是兩京老字號的,而是四川的東西。那綢布也是蜀中產的,就那麼十來匹,僅夠做衣裳,還不夠送禮的,拿出去都丟臉。

怎麼千里迢迢從京裡來送禮的,送的倒都像是些四川的東西?

他這時正請了右布政使吳玘到自己堂上說話,一筐筐禮物抬進院子裡,又不能裝著沒這事,只得叫了送禮的人過來,叫他們撿著好的拿上來幾樣,笑著說:“些少微物,望大人不要推辭。這都是家裡捎來的,回頭還要分送兩位左布政大人和諸位同僚的。”

吳右布政笑道:“既是崔大人家中有事,在下便不打攪了。”

崔榷連忙留他:“只是家裡送來些東西,怎麼算得上有事?大人且安坐,我叫這些沒眼色的東西先下去。”

他卻也不想想,家裡有眼色、伶俐能幹活的都叫他帶到雲南上任了,剩下的還有幾個是忠心體貼他的?

原先他在家時,那個送信的夥計連宅子大門都沒進過,滿心擱的都是把他們胭脂鋪搞得興盛的大公子,怕耽誤了送信,忙直著脖子叫道:“老爺,小的還有信沒拿出來呢!大公子吩咐小的,要親手把這信和幾位公子這幾個月來的功課給大人送來,好叫老爺有空看看他們的進益的。”

他快手快腳地從懷裡掏出厚厚一包信,直愣愣地擱到崔參議手邊:“這裡是咱們三位公子的書信和平常的課業文章,等著老爺批改訓示的。”

吳玘看著那厚的跟磚頭似的家書,不由得有些羨慕:“崔大人家中的令郎倒是孝順,卻不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小子,一年也不得他幾個字。”

他也是進士出身,比崔參議年輕十來歲,官途卻要順得多,從都察院出來就放了雲南按察使,熬了兩任又轉升右布政,兒子如今才八、九歲,會寫信就不錯,說這話自是純粹出於客套。

崔參議自也明白,打發了那不知事的僕人下去,拿著信說:“下官家裡也是幾個孩子胡鬧,沒有個大人管束,終究不像樣。也是當初我一時糊塗,娶了不慈不賢的婦人回家……”他搖了搖頭,露出一片遺憾之色:“也是我忙於公事,鮮少管到家裡,若得一個賢明大義之人主持家事,又如何能叫這樣一個無知庸僕出來丟醜。”

吳玘微微一笑,不接他的話。

他多年沒回過京,但在京裡卻也有不少相好的同年師長,訊息並不閉塞。從崔榷來的頭一天他就知道這個左參議內縱妻子犯法,外惡了內閣首、次輔,在京裡丟了大人,就當是流放一樣流到雲南的。他還能左遷雲南參議,而不是落個冠帶閒住的下場,虧得就是生了個好兒子。

原先他看這個參議是戶部出來的,到雲南就理了當地魚鱗冊,文書上的事做的又好,還覺的他有些可取之處。今日這幾句話聽下來,卻真是……

什麼小兒糊塗無知,家裡無人主持的話,背後什麼意思就不必再說了。

他們這雲南省上到左布政何經,下到各府縣的首領官、經歷、通判、學政之流,倒真有不少官員是攜了全家上任的。雖不知這位參議打的是誰家的主意,他可都不想摻進這種事,當什麼媒人說客。

他搖頭笑道:“崔參議不必自謙,你那小三元案首的令郎若還算無知,我家犬子就該活活羞死了。你才離京師,畢竟是最想家的時候,趕快看家書吧,我還有公務,就先走了。”

崔榷還欲再留他一留,只說“小兒書信無甚...正事”,卻仍是苦留不住。吳玘也沒拿崔家那帶著四川氣息的節禮,轉身就走,他勉強不得,只得叫人分了禮物,給各處上官送去,自己憋著一股氣看家書。

即便以他挑毛病的眼光來看,崔燮的家書寫得也算不錯了。

雖然內容不過些家常事,文句也簡要直白,卻字字見真情。遠到他離家後徐家上門討要嫁妝,崔燮把家裡的東西都抵給人家;近到二子從流放地歸家後關門讀書;小到家裡沒錢做新衣、打傢俱;大到因為賣南貨鋪後捐資養濟院受了當地縣令冊封……

寫得清楚直白,總歸一個字——窮。窮到沒錢送節禮,窮到只能向崔參議伸手要錢,好度過這個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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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榷原先看他文章裡雖寫的清貧,卻處處透露出一股安貧樂道的君子氣,還覺得這文章不錯。看到後頭圖窮匕現,明晃晃地寫出了“要錢”二字,就覺著頭暈目眩。

他孤身宦遊,哪裡不要錢?兩個妾見在身邊服侍難道不花銀子?他家裡沒人正經主持中饋的人,想求娶上官家裡親戚,難道不要備聘禮,不要謝媒的銀子?

他在雲南不能置產,全只靠京裡送錢,如今京裡反倒找他要起來了,那些鋪子、莊子的人都是做什麼吃的!

他把送信的人叫來,細問家裡的收益。那夥計根本不知家裡的事,也不肯跟他說鋪子上的實情,只哭訴著當初崔參議把銀子帶走之後的艱難,又說帳面上有多少銀子是叫徐夫人拿去高利貸了,後來大公子仁心免了,店裡一堆帳窟窿還沒填上呢。

崔參議從前在家也不管這些,只聽得“沒錢”兩個字就覺著煩燥。他自忖著對家事還多幾分瞭解,提筆給崔燮寫了封信:信上指點他好生管束弟妹,節約用度,再就是用心調·教家人掌櫃,將那些愚笨的都撤下去,換上伶俐的,好教家裡產業多些收益。

今年他從家裡帶來的銀子還夠,親事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談成的,倒不急著要錢,明年可不能這樣了。

他倒是用心寫了一封家書,連著附上二百兩一封銀子,叫人收拾了點兒家裡見有的臘肉、火腿、乾貨,又從女兒新送的禮品裡撿出幾樣不用的,嘆著氣叫人捎回去。

那不抬眼的夥計又問:“小的回程還要從四川走,老爺有什麼書信、東西要捎給大姑娘家的?”

崔榷冷哼一聲,滿心想著“一個舉人家有什麼可來往的”……可想歸想,但因兒子先送了信給女兒,人家又叫捎了節禮來,他也不得不忍痛破費了一筆,又寫了封信教女兒柔善賢淑,孝順公婆。

夥計捎了銀子、吃食乘船回去,陸路上就僱頭健壯的青驢,緊趕慢趕地,十一月間就回了京,也把崔參議那封信和銀子,還有些少吃食帶給了崔燮。

崔燮拿著這封信,就猶如巡按御史拿了尚方寶劍——雖說從前他在這家裡也是想怎麼管就怎麼管,現在多了個名份,到底更理直氣壯些。

那盼著父親回來給他的撐腰的,見了這封信也該徹底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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