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在一心

那在鬥法臺一角盤膝而坐的黑袍身影, 正是宓新。

不知為何,他竟沒有與荒神閣中人一同離開, 而是獨自留了下來。

“宓道友,法會已結束。”覺察到宓新似乎並不大好, 蘇長寧在他身前停下腳步,說道。

宓新抬頭,自兜帽下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後,掩在唇上的指縫間又有刺目殷紅湧出。

蘇長寧見狀,又問道:“宓道友,可需……”

她話還沒說完, 便被宓新淡淡打斷:“不必。”

他既如此說, 蘇長寧也無意再多說什麼。畢竟他們根基本源道魔兩分,即使她能夠給宓新療傷,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況且此時他顯然另有打算。

蘇長寧正想離開, 未料身後又有語聲傳來。

“小心……君宛煙。”

君宛煙?思及先前恍如幻象的那道黑影, 蘇長寧腳步驟然停下。

“君宛煙?”

開口之人,卻並非蘇長寧。

如斯華美聲線,不作第二人想。

只是,他怎的又回來了?

不過心中雖微有波瀾,臉上神色卻仍絲毫未變。蘇長寧轉過身去,深深一禮:“弟子蘇長寧,見過祖師。”

此句一出, 過去終歸過去。

“嗯。”淡淡應了一句,始終籠著一層煙霧般的眼神落在宓新之上,片刻後一道氤氳之氣由玄華袖間逸出,拂上宓新身形。

這一道恍若透明的氣機,之中竟是感覺不到任何屬性,非道非魔,落在宓新身上時片刻閃爍過後,便鑽入了他的體內。

下一刻,宓新掩在唇上的手鬆開,不斷地嘔紅終是止住。

這便是化神修士的手段了,即使宓新本源根基在魔修陰煞之上,玄華亦有手段治癒他體內留下的暗傷。

“先前你言,為何。”又淡掃了他一眼,玄華問道。

宓新看著眼前衣衫迤邐,薄霧籠身之人,不知為何心中敬畏之情竟油然而生,彷彿面對閣內那位魔尊一般,為他氣機所懾,當即便如實開口道:“她使詐。”

“嗯?”

“她以秘寶靈獸,盜我本元。”在這股氣機之下,宓新開口,自然字字屬實。

玄華彷彿透徹一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片刻後未發一言,便轉身離去。

蘇長寧在旁看著頗覺無奈,這般不置可否轉身就走,他到底是為何而來的?

就在那道絕逸非凡的白衣身影消失在虛空之中同時,谷內金榜之上名姓,卻是一變。

“君宛煙”三字黯淡落下,取而代之的,卻是荒神閣中另一位贏下鬥法最多弟子的名字。

他行事,倒真是向來如此……

在心中搖了搖頭,蘇長寧與宓新別過,當下也離開了谷中。

果然不久之後,雙屏谷中金榜之上的變化很快就在紫霄派內傳開。對君宛煙的名姓為何由榜上跌落,弟子間起了種種猜測。有想到她或許在鬥法中使了什麼禁術以致被黜落的,也有一心認為以君師祖為人絕不會如此行事,定是金榜被人做了手腳云云。

不過這些對於蘇長寧來說,便都是一概不知了。

回到傾宮峰中,她當即閉關。

心境上已然突破,要是靈氣積累跟不上以致無法向前一步,那便太過可惜了。

而且,不管用意如何,玄華所贈那一卷碧霞玄元抄的確比之她如今修行的紫府秘法要更上一層,對冰靈根的女修還有特殊效用,一併修煉起來,只有好處。

說起來這卷碧霞玄元抄還是他們一同在某處上古門派庫房中歷練時所得,沒想到生死兩隔,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碧霞玄元抄是上古碧霞門的根本功法,也是基礎功法,是以對彼時已然化神的二人來說並無特別,只是隨手擱置罷了。不過那是在以人人修為逆天的上古,拿到現在說,作為金丹修士修煉的功法則綽綽有餘。

碧霞玄元抄一共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與其餘功法大抵相同,都是一些行氣、搬運法門,和自其中衍生的小神通等;後一部分,則是一張玄元星辰圖,似乎畫的是某一上古界域中的星空,看起來無甚特別,但仔細觀想,又另有奧妙在其中。

對蘇長寧而言,此時不必貪功冒進,按部就班開始修習即可。

將玉簡中的字句牢記後,她便盤膝而坐,照著功法中所記載雙手捏訣,引導起體內的靈氣流動來。

自結成金丹後,她體內經絡中奔湧的靈氣,已是濃郁非常,百脈也盡被打通。只需稍一動念,其中靈液便能隨心運轉。

若說紫府秘法是道門正宗,著重鞏固基礎的話,碧霞玄元抄便有些類於奇門之法,透過運用之妙來突破障限。

兩世以來,蘇長寧也是頭一回接觸如此功法。

譬如靈氣並非依照要穴經絡順序一路迴圈而行,而是會突地由此及彼地跳躍;譬如有時遇上關卡滯礙,不必硬生生突破,而是迂迴環繞,反其道而破之。

隨著體內靈氣熟悉了新的線路,運轉得越發純熟,蘇長寧只覺心中微動,彼時漱月的一句話不期然映入腦中。

……

“能為我所用,即是我道。”

……

當時她一聽之下,便知漱月這句是由她從前對他所說的煉器、煉丹入道一席話而發,現時隨著修習碧霞玄元抄的心得一同體會起來,又別有一番意蘊。

就如同人各有道一般,器也好,丹也好,其實也不必斥之為外道,畢竟上古以降,丹道、器道中脫穎而出的高階修士中,亦是不乏化神合道之人。

正道外道,豈有定論?

正所謂正人行邪法,邪法悉歸正;邪人行□□,□□悉歸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只要向道之心未改,不被外物所迷,手段如何,終究不過是手段罷了!

想通了這一層,蘇長寧不由先是微笑,復又搖頭。

她到底是由化神修士重生而來,不管心中如何想,總還有些自恃在。但是這幾日來,先是漱月,再是君宛煙,都令她另有所得。

或許,這才是她此番重生,最為重要的收穫。

修真不知時日過,等到蘇長寧將碧霞玄元抄修至第四層,距離結丹初期圓滿僅有一步之遙出關時,外間已是二十餘年過去。

重新跨出洞府大門,入目間仍是熟悉的蒼翠草木、峰染雲霞,彷彿時光的流逝在此間盡皆停駐,依舊是從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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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雖僭稱萬物之靈,可終是不能如這些天地蘊生的自然造化之物一般,萬載不移。

蘇長寧正自感慨間,卻有語聲由遠及近傳來。

結成金丹之後,五識所覆蓋的範圍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是以這語聲蘇長寧聽起來雖然清晰切近,但說話人其實離她尚還遙遠。

“……果然又是樊桐。”說話的語聲聽起來有些陌生,許是這些年才進入傾宮內門弟子,聽他說話的語氣,頗有寫憤憤不平的意思。

“就是,這些年,什麼好事都落在他們頭上了。”另一道聲音附和著。

“正是如此。這幾日,不過是那位真人找到個失散多年的妹妹罷了,卻弄得全派上下都幫著她操辦,從前有些真人、真君的結丹、結嬰大典,也不過如此了!”

語聲漸漸遠去,看來只是行經洞府的弟子。

蘇長寧心中雖略覺不妥,不過終究沒有做什麼,而是自儲物囊中取出玉簡,分別向姜萍與葉回傳音,只道她已出關,若是他們無事,便至紫霄曲餘澗一敘。

說來也巧,姜萍與葉回都無他事,於是事情便如此定了下來。

曲餘澗就在傾宮峰不遠處,在紫霄派中也是名聲在外。風景秀麗之外,有意雙修的修士們也常常至此互相傾談。

倒是這回蘇長寧幾人二女一男的組合,頗是奇怪。

不過他們之中一個已是金丹,剩下兩個也都是築基圓滿修為,旁的人一感受到氣機,便知不可隨意打攪了。

姜萍走近蘇長寧,還沒顧得上招呼寒暄,便繞著她走了幾圈,將她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番,才道:“咦,長寧,你這一回沒有進階?”

蘇長寧不禁莞爾,“難道我每一回閉關,都能有進階的運道不成?”

還沒等姜萍回答,那便便淡淡一句傳來:“正是。”

葉回都開口了,蘇長寧細想之下,的確無可辯駁,便認下此話不當由她說,自罰靈酒一罈。

許多年前,他們也曾如此時一般一面飲酒,一面暢談,不過彼時的四人之中,如今只餘三人。

道途之上,荊棘遍佈。

下一次再聚在一起時,又不知還能有幾人了。

“長寧,別想那些了……”覺察到她神色之間細微的變化,姜萍拎著一罈靈酒搖搖晃晃地起身向蘇長寧這邊走來,“你閉關這麼久,好不容易,嗝,好不容易才出來,我們,嗝,我們喝酒……”

這些靈酒都是她從縣圃峰帶來的玉容私藏,即使對於修士而言,酒力也十分強勁。加上姜萍酒量不如何,喝起來卻一罈接一壇地分外爽快,此時已有了五分醉意,說話間時不時地被酒嗝打斷。

“好,喝酒。”蘇長寧聞言也放下了思緒,舉起一罈靈酒,向葉回的方向拋去。

葉回接在手中,並不說話,只是仰首便盡了此壇。

蘇長寧微微一笑,手中那壇靈酒也隨之幹盡。

三人間氣氛正好,卻聽一聲驚天動地響聲,引得山峰都是為之一震。

頓時眾人酒意盡散,向聲音傳來處看去。

未料卻是一朵盛大的煙花,以靈氣凝結而成,正自在紫霄五峰上空綻放,直遮去了半邊天幕,看起來金碧輝煌,絢爛非常。

“又是樊桐……”姜萍喃喃道。

不用想也知道,此時樊桐峰中,只怕是修士往來,場面鼎盛。

“煙花。”葉回只是重複道。

蘇長寧明白他的意思,向有些茫然的姜萍解釋道:“再是繁盛又如何,不過是如同煙花一般易散之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有何分別。”

“嗯……”姜萍若有所思地點頭,片刻後才笑道:“長寧,我果然不如你通透。”

“各人性情不同罷了。”蘇長寧搖搖頭,又向她手中塞了一罈靈酒,“若是你自認酒量不如我,我倒是受得起。”

“誰說我不如你!”果然姜萍當下瞪圓了雙眼,一掌拍開壇上封泥,舉壇便向口中灌去。

蘇長寧笑聲脫口而出,就連葉回神色間也有些鬆動,唇角微勾。

同在紫霄之中,卻是兩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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