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之末(三)

識海對一個修士來說, 乃是最緊要不過的所在,若有絲毫受損, 便極難修護。所以就算是在失去其他所有意識之時,出自本能的對識海的掌控, 也並不會放鬆。

好在宇文成周此時雖體內靈氣□□,但在蘇長寧小心地分出一縷神識接近時,他竟似乎分辨出了這道神識的主人,略微鬆開了對識海的掌控。

在那縷神識探入宇文成周的識海之中時,蘇長寧只覺眼前瞬時被一片空白虛空所籠罩,又過了片刻,那一層翦翳方才慢慢剝落。出現在視野中的景象, 卻是紅牆琉璃瓦, 看著像是俗世的哪家富貴人家。

見此景象,蘇長寧不由心中一動。

知道宇文成周此次結丹不成反是走火入魔,大半都是由那隱晦的心結而來,那此時在他識海之中正發生的一幕幕, 或許便是心結所來緣由。

繼續任由自己的絲縷神識沉入其中, 眼前原本還有些模糊的景物逐漸開始變得清晰,繼而衣物摩擦的悉索聲、風吹葉落的沙沙聲,皆是一一入耳。

“……兄長,我……”在靜謐的景物之音中,首先響起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視角隨著念動而轉換,剎那間那女子的面目已出現在眼前。

烏髮雪膚, 正是待年之歲,風姿極盛,彷彿一朵綻開的牡丹,美貌雍容不下修真界中的那些美人。

“我意已決。兄長莫要再相勸了。”女子頓了頓又續道,語聲雖嬌柔,卻充滿著堅定。

“……你可知,若是就此與他離開,日後將會面對什麼?”一陣靜默後,方才有另一道男聲響起,這聲音蘇長寧再熟悉不過,正是宇文成周的語聲。

許是因為是在他的識海之中,蘇長寧心念動處想要看清說話人的容貌,卻始終彷彿隔著一層薄紗,無法看清。

“兄長,我明白。”女子似乎已放下了先前的猶疑,字字道,“與他離開,我不悔。”

又是長長的靜默過後,終於男聲說道:“……若是你真心之所向……我不攔你。只是自此之後仙凡兩隔,若是那人負心,家中再無法護你周全,你亦須思慮清楚。”

“兄長,我會的。”女子聞言,唇邊綻開一笑,“多謝兄長成全。”

說完女子便轉身離開曲廊,獨餘男子獨身一人憑欄遠望,思緒卻不知飄往何方。

“未想到這世界……真有仙道……凡俗之身,真可求道問仙?”

在下一刻,情景陡然移轉,蘇長寧發現自己神識正置身於一座十分闊大的廳堂之中,雖有五六人或坐或立,卻是落針可聞的靜。

“成周,是時候告訴你實情了……”上首坐著的溫婉貴婦,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不捨,“的確如他所言,你並非爹孃親子……”

在她身側坐著的威嚴中年男子此時亦是撫須沉吟,久久才道:“成周,你是我大哥之子,本該喚我與你娘一聲……叔嬸。”

但見那婦人自袖內抽出一條絹帕,默默拭去眼角之淚後才道:“成周,這便是大伯,也就是你的親生之父。”

在一片茫然中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那張俊美男子面容,竟與自己確有八分相似。

可不過二十餘年歲,當與自己相差彷彿,如何稱“父”?

“成周。”那俊美男子開口,“這些年是我負了你……與你娘。不過這次來,為父已修行有成。先前算過你的八字根骨,正是天資絕逸……”

一聲冷笑突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想走便走,想來便來,於我無干。”

“成周。”正想拂袖離去,卻被那人抓住了手臂,也不知用了什麼外道法門,無論他如何使力,卻怎麼也掙脫不開,“你是我的親子,我自知曉,你有一顆向道之心。”

驀地想起妹妹與那修士離開時自己心中的那陣波動,他竟是生生止住了掙扎的動作。

“成周,隨我同去。”那男子見他似是意動,忙又續道,“踏千山、歷萬劫,與天爭道,何等快意自在!”

雖然那一日他仍舊拂袖離去,但是在月餘之後,終究還是跟著那個他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離開,來到了這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修真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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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踏上道途時年歲已長,那男人便先買來藥材替他打熬筋骨,等肉體錘鍊得差不多了,方才教給他一些煉氣法門。

亦是到了修真界中,他方才知曉他的這位父親,雖對俗世中人來說是高高在上的仙師,但是在修士之中,不過是較為低階的築基修者。

不僅如此,他在一處遺蹟中意外而得的修煉功法,也只算得上是下品之中略為不錯的功法而已。

好在他自身並未因從相府金尊玉貴的大公子變為修真界中不名一文的小修士而迷失,只是努力地修習,盼望有一日能夠引氣入體,甚至築基,成為那些仙師中的一人。

彼時,在他眼中如父親那般的築基修者,便是十分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存在了。

眼前少年努力修行的畫面逐漸變得遼遠,蘇長寧一縷神識往高處飄搖,最後懸於一片虛空之中,臨下而觀,只見一條由無數場景拼合而成的時光長河緩緩流過,其中之人或因成功引氣入體而喜,或因身為散修的父親被宗門修士藐視而怒,或因在一個坊市上偶遇闊別多年的妹妹而訝……

“兄長,你怎地也……”曾經美貌如牡丹花一般的女子,如今卻是憔悴了顏色,守著一個賣功法玉簡的小攤,苦苦求生。

一時之間心中百感交集,正想要與她傾訴別離之情,可卻被前來挑選物品的幾個修士打斷。

看著曾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視作掌上明珠的妹妹對著那幾個趾高氣昂的修士熟練地奉迎奉承,他垂在袖下的手不由緊緊收攏。

終究還是忍耐不下,在那人借由交還玉簡摸上妹妹手腕時,他憤然出手,但是如何能敵得過這些宗族修士,最終在那人法器鎮壓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被那修士帶走玷汙。

直到次日,方才見衣衫凌亂的妹妹將那人苦苦求來,解了鎮壓在自己身上的法器,他才恢復了行動自如。

心中雖怒極恨極,卻知再發作出來唯有讓妹妹受到更多□□,壓下胸口的那股氣,喉頭卻是泛起甜腥。

在妹妹卑躬屈膝地將那修士送走後,他將她擁入懷中,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等隨妹妹到了她棲身的敝舊小屋中,兩人方才得空說起別後情狀。

原來自從妹妹與那修士來到修真界中後,也曾過過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妹妹雖有靈根,卻是五靈根資質,那人也只能教給她一些粗淺的入門功法,好在依舊十分恩愛。

而後,妹妹為他產下一女,兩人雖修為差距極遠,過得也算是幸福。

直到一年之前,那人不知如何惹上了一個宗門弟子,竟是不死不休的仇怨,於是妹妹的生活開始變得顛沛流離,常常在一處呆不到幾日便又被迫星夜逃離。

若說如此的日子因為一家人仍是團圓還不算辛苦的話,數月後,在那人終是被仇人尋上門,鬥法中身負重傷後,便成了妹妹一生最大的轉折。

因沒有師門依靠,平時的一點積蓄也很快用完,最後那人仍是在妹妹眼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身死道消。

無論心中如何悲傷,但為了還在嗷嗷待哺的女兒,妹妹將那人安葬後,便獨自出門尋活計謀生。可修真界對於她這種幾乎與凡人無異的弱女子而言何等艱辛,兼之又有著高階女修吃了麗容丹之後尚且不如的容貌,漸漸地為人□□,她竟已感到習慣。

妹妹說著過去的這些時,神色看起來平靜而安詳,並看不出絲毫異樣,只是偶爾低頭去逗一逗在搖籃中安睡的孩子。

粉嫩的嬰孩五官間隱約看得出日後與她孃親極似的絕麗動人,時而不安分地動動手腳,掀開裹在身上的單薄襁褓,□□在外肩頭的一點硃砂胎記分外鮮明。

“妹妹。”壓下湧上雙目的酸澀,他過了許久方才啟唇問道,只是聲音已是沙啞,“日後……你做如何打算。”

“能見兄長之面,已是美夢成真……”說著,妹妹唇角微微勾起,卻是帶上了久未曾見的笑,整個人臉上的憔悴滄桑一時間皆被掩在了那一抹絕麗笑意之下,“若得兄長垂憐,能替我照顧這孩子,我願足矣。”

他正想開口說話,卻又被妹妹打斷:“別看她還小,甫一出生時,夫君便說她根骨極佳,日後必能在道途上有所成就,遠在她爹之上……”

聽妹妹話裡竟是怕自己不會對這孩子加以照拂,而告訴他這孩子根骨非凡之事望他答應,他胸臆淤塞間,忙是答道:“妹妹放心。她是我的親侄女,日後我定會護她一生寧安。”

“多謝兄長。”聞言妹妹臉上的笑意才完全綻放了出來,臉上光彩照人,彷彿又變回了那個被眾人捧在掌心呵護的相府小姐。

但是若時光能夠倒溯,他卻寧願當時不曾給她這個答案。

那一夜,他未曾安寢,翻來覆去都是想著日後定要如何好好修行,增強實力,保護妹妹與侄女。

可次日一早,在他推開久久未應的房門,看見在那木床之上恍若安睡的人時,卻是不由自主地重重跪倒在地。

只見妹妹穿上了一身簇新衣裙,臉上的妝容也勾畫得十分精細,正是她離開京城時最時興的花樣,唇邊的那抹笑更是絕麗無雙,但是,胸口卻不再起伏。

此時,畫面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下來,思緒中盡皆空白,心中眼裡填滿的,唯有那安靜卻殘酷的一幕。

明明僅是透過宇文成周的視角目睹了這些舊事,可看著木床上的女子,蘇長寧心中卻也是毫無來由地一陣酸澀。

受不了如此變故,他體內的靈氣執行一時間變得紊亂非常,暴烈地在身體內左衝右突,但他卻絲毫感受不到那種痛苦。

父親曾在他身上設下神魂聯絡,在感應到他出了事後,很快趕來。

好在他那時修為並不高,體內靈力也少,這番行將走火入魔的跡象很快便被父親平復了下來。

一等神智恢復,他即刻去尋那答應照料一生的侄女,可是等他撲到搖籃前,看到的除了凌亂的襁褓,哪裡還有那粉嫩嬰兒的身影。

張嘴便是一口猩紅嘔出,才被平復的靈氣,又一次暴動起來!

痛悔、不甘,無數強烈的情感順著自己那縷神識的系聯傳入體內,就連蘇長寧,也覺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被他的靈力牽引著陷入狂亂之中,心中一凜,忙暗暗運轉紫府秘法,一個小周天過去,方才斷開了與那暴動靈力的聯絡。

未曾想到……宇文成周的心結竟是由如此慘事而來。

將手掌自他背心撤下,扶著他在青石床上躺好,蘇長寧垂眸,終究是一口氣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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