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之界(四)

大殿外間破敗已極, 磚瓦碎了一地,蔓草青苔叢生, 早已覆過了階梯,彷彿亙古便無人踏足一般。

周遭細微氣流隱隱波動, 流轉之間與竟外界絕然不同。

無上無下,無遠無近,生死陰陽在其中交匯相生,最後交纏扭曲,組成眼前所見虛空。

無數交織法理、大道的氣流旋而復止,復又消散,看去莊嚴無比。

通向大殿的, 卻是一條十分尋常、隨處可見的青石步道。

步道兩側, 翻滾不定、明滅相生的卻是無邊混沌,稍有行差踏錯,立即便會殞身其中。

柏梁天道神色冷漠,與蘇長寧一同行過步道, 在大殿之前站定。

破敗的殿門竟有半扇落了下來, 斑駁黴蛀,在細小氣流間吱呀作響。

往內望去,俱是一片漆黑,並看不清其中景物。

“此處,是柏梁天道殿。”柏梁天道說道。

蘇長寧頷首,正準備與他進殿,卻見柏梁天道伸手撫在那半扇尚還未從榫卯脫落的殿門上, 稚嫩的臉上憤恨、不甘與自得一一閃過,看起來扭曲而奇怪。

順著柏梁天道手撫之處看去,原來那處隱約有些墨跡,只是陳年日久,已然斑駁不清,只知非金非篆,看不出原本寫的是什麼。

“天非天。”彷彿看穿了蘇長寧的疑問,柏梁天道迅速地恢復了冷漠,說道。

“天非天?”蘇長寧重複著,看著殿門,若有所思。

“此三字,困我千年。”不知想起了什麼,柏梁天道臉上又浮現出些許驕傲追憶之色,只是很快又被壓了下去,“這扇殿門,當年由我親手所毀。”

這扇門普普通通,並無一絲異樣氣息,柏梁天道的語氣卻十分沉重。

等來到下一道殿門前,蘇長寧頓時明白了他先前話中所指。

與破敗的第一道殿門不同,眼前這扇殿門,飛簷斗拱,黑沉金木為梁,水精寶玉為窗,霧氣掩映之間氣象莊嚴,沒有絲毫損毀之象。

不過蘇長寧此時已分不出心神再關注這些表象,而是將全部的目光都投在這扇門上浮現的金字之上。

非金非篆,似黑似白,方生方死。

並非她所熟知的任何一種文字,卻在目光接觸剎那,便叫她看懂了字中含義。

“金丹之上,再無境界。”

試探著發出的神識,哪怕只是極快地與文字一觸即分,其間傳來絕對的強大力量,依舊還是悄無聲息地就叫神識自動斷開了與本體的系聯,投身其中。

所幸蘇長寧也不過是稍加試探罷了,分出的神識極為微弱,識海一陣刺痛過後,並未對本體元嬰造成傷害。

柏梁天道勾起一道嘲諷的笑意,彷彿在笑她自不量力,冷道:“這第二殿,便是你與陳賀要找的,柏梁無人能結嬰的原因。”

金丹之上,再無境界!

並非天道壓制,而是界主創界之時,便立下約束!

蘇長寧瞳孔驟然收縮,不由想到先前自己對天道與界主的見解,難道已落橐鑰?

柏梁天道見她動容,唇邊笑意加深,續道:“我不過是她當初從大千界天道中分出的一縷殘餘,本體不全,以至於綢繆千年,才得以打破第一殿約束,可終究延宕太久,無法完全掌握天道之力。不過,就算僅有這些許天道之力,在此殿之中,我依舊是主——啊!”

柏梁天道越形尖厲充滿自得的聲音驀地被驚呼打斷,全身隨著話語漲起,在天道殿中如歸母體一般澎湃洶湧的靈力一時間竟盡數退去無蹤,

這女修,以心魔起誓過不會加害於己的!

心魔之誓上達於大道本源,不可矇蔽,所以他才會放心引她進入天道殿,又鑼掠腖盜舜蟀餚站墒攏木褪親詈笳獬銎洳灰獾囊換鰨

然而他卻失敗了。

蘇長寧靜靜看著他,那些憤恨不甘出現在一個孩童的臉上,倒有些引人發笑,她不由也淺淺勾了唇角:“不是我。”

心魔可不是鬧著玩的,蘇長寧自然並無絲毫自己給自家道途設限的意思。

“如何處置。”

柏梁天道絕想不到,他在一日之內,第二次被人從頸子上拎了起來。

男聲優雅尊貴,正是玄華。

他的身形比之先前已凝實了許多,此時正向蘇長寧的方向看去,等著她的決斷。

見他如此,蘇長寧頗有一種翻身做主之感,不過瞬間便被澄明的道心壓制了下去。

蘇長寧慢慢行至柏梁天道身前,半彎下腰,對上他的視線,問道:“第一殿的創界約束,你當年是如何破去的?”

她問得直截了當,柏梁天道一時瞪大了雙眼,正在思索如何應對的瞬間,便覺體內竄入了一道銳金之氣,恍若一柄利劍,攪著他的五臟六腑,叫他來不及多想,就不由脫口而出:“我說、我說。”

蘇長寧猶是靜靜看著他,笑得溫和:“說罷。”

紫霄凡界,蒞陽國京中奉天殿內。

大祭祀照例從貢臺上剛更換的香果中隨手拿了一個,在袍袖上擦了擦,便啃了起來。

人都道奉天殿上承天運,是國中第一等莊嚴神聖的所在,可卻少人知道,他們這一界中,天道根本就是個屁,無論供奉多麼殷勤,也從無一絲降臨跡象,也許本就從未存在過。

他十歲便入了奉天殿做供奉,如今已有五十餘年,早就將此事看得透透的,不論是他還是他的前代師祖們,都不過是虛應故事罷了,皇族也好,百姓也罷,自以為上達於天的貢品,盡數早就成了他們這些祭祀們的私產。

自然,這也是奉天殿祭祀一系最大的秘密,若非歷代大祭祀,都難以得知。

大祭祀自從上了年歲便精力不濟,連年輕時的那套場面功夫也懶怠了,晨禱晚誦都是嘟囔些弟子們聽不懂的含糊字句,這一日,依舊如此。

“老師……老師……”

耳畔傳來弟子的低喚,大祭祀半睜雙眼,有些不悅地看過去,自己正要瞌睡過去,卻被這不知事的小子打斷。

“老師,神牌、神牌……”那弟子進殿未久,遇事總是毛糙,此時竟連話也說不利落了,結巴個不停。

大祭祀不耐地轉頭向供奉天道神牌的神龕中看去——

頓時嚇得再跪坐不住,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神牌之上,竟真發出一道靼墜猓普嫠蘋茫緱穩繒妗

“天道神顯靈,天道神顯靈啦!”弟子們如夢初醒地接連呼喚著,紛紛五體投地,伏拜不止。

大祭祀渾身顫得厲害,正勉強安慰自己怕是外道之人弄鬼時,卻見那道白光越來越盛,最後其間竟投出一道曼妙人影來!

大祭祀全身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瞪大了眼看著那道人形由白光中衍化而出,逐漸凝實,步步走近。

一時間,殿內無數白蓮生滅,鸞鳳之音相聞。

“凡人,可是汝等供奉於吾。”女聲清靈高渺,彷彿九天之中傳來一般,令人聞之心神俱為之一清。

“恭迎天道娘娘降臨!”

“參見天道娘娘!”

弟子們此時只覺白光耀目,清氣迫人,哪裡還敢再多看一眼,紛紛納頭跪拜不止

天道神降臨的訊息,頓時傳遍了整個蒞陽京城。

百姓們尚還好說,當今帝王第一個就坐不住了,在收到奉天殿的呈報後,腦子裡轉過了百千個念頭。

奉天殿自有國以來,年年所受供奉堪比帝王私庫,卻向來只說些令人難以揣摩的玄虛之言,今日卻真迎到了天道神下降!

蒞陽帝當即急招大祭祀入宮,怕他年老行走不快,還特地催了御苑車架去迎。

大祭祀一身老骨頭幾乎被顛得散了架,氣還沒喘勻,就被蒞陽帝拉著手問長問短。

“回陛下,那天道娘娘一身清華之氣,仙姿玉骨,容貌絕逸,只是威儀端莊,哪怕是老臣,也不敢多看,只怕有所褻瀆那。”好在這些應對,大祭祀也是張口就來。

“不知……天道娘娘降臨,所為何事,可有玉旨示下?”蒞陽帝固然對傳說中的仙人之姿有所思慕,可到底在乎的還是他身下龍椅。

“娘娘甫才降臨,或許還需適應凡間濁氣,尚無旨意。”

蒞陽帝聞言,心中不免有些煩亂,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句,看再問不出什麼,就放大祭祀回殿伺候仙人去了。

天道殿祭壇靜室中,白衣仙人盤膝坐於雲床之上,雙手極快地轉換著手決,行功圓滿後,才睜開雙目,反手從身側空虛內抓出一道人形來。

“天道氣息,當真磅礴無比。”自然除了蘇長寧,還會有誰。

柏梁天道被她提溜著,不知何時已然習慣了起來,此時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只道:“你怎知我的氣息和此界天道能夠相容?”

蘇長寧朝他一笑,將他放了下來,道:“你說當年界主是將你從另一界天道之中抽出,所以才會力量不全,以至於處處受限。”

柏梁天道點頭,這他自然早就知曉不錯。

所以界主才會在天道第一殿中設下“天非天”的禁制,要他永為他界天道所壓制,無法成為自己世界中完整的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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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長寧輕笑一聲:“你正由此界天道所來。”

柏梁天道想要反駁,可一體同源的氣息自然無法作偽,無論如何不願,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苦苦追尋多年的答案與突破之法,或許正落在了眼前這令人恨得牙癢的女修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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