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逝水(一)

有了金縷玉葉入藥, 對素離傷勢尤為有效。

不過他此次損傷極大,療傷不必說, 重新鞏固修為境界,所需時日不可計算。

故而, 蘇長寧雖已是元嬰真君之身,不過有事弟子服其勞,傾宮峰一應事務,仍由她代領。

她如今已算是派中太上長老,在門派內許可權極大,從前沒有許可權接觸的門派內務,如今只要她想知道, 便盡數擺在眼前了。

慢慢收回靈力, 隨手又在玉簡上下了數個禁制,蘇長寧竟是少有地陷入了沉思。

玄華雖創下紫霄一脈傳承,卻常年在秘府中閉關,除了先頭的幾名弟子, 甚少過問門派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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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更不必說。

可是, 近年來門內貢給宗主的供奉,卻越來越奇怪。

並不是什麼十分稀見的天材地寶,不過五色石玄龜足水月膠之屬,但供奉給玄華的數量卻十分龐大,說是傾一派之力也不為過。

這些材料無關修行,煉器煉丹也甚少使用,只是常用於填補不慎開啟的空間罅隙罷了。

思及至此, 蘇長寧心中凜然。想到自己在紫霄秘府之時,便見界中的傾頹之狀,再想到自在堂壓境時,御天猶在,玄華卻始終未出。若說他對紫霄毫不在意,事後也不必專為素離療傷佈下法陣。那他必定有不能出現的理由。

譬如,那時他的功力,不足以與自在堂壓陣魔君相抗衡。

唯有避開正面相見,才能使自在堂有所忌憚,最終不曾令魔君出手。

可三千年前,玄華功力便臻化境,兼功法特殊,在化神天君之中亦少有敵手,就算這些年來停滯不前,也絕不會需要在自在堂那位成就化神不久的魔君面前避戰。

蘇長寧閉了閉眼,曾經在亙古戰場上的一場際遇由識海深處浮現,萬千思緒,都變成了唇邊的一聲輕嘆。

玄華想的,是補天。

紫霄秘府在成為紫霄秘府之前,是她的天璣界。而她死後,失去界主的天璣界便開始崩毀。

隨著時間流逝,天璣界崩毀的速度越來越快,本是自然之理。只是,玄華卻不顧身死道消的結局,竟以自身合於天璣天道。

是以,他只能長久地在紫霄秘府中閉關枯坐;

是以,他的大半功體用以維繫紫霄秘府存續,無法再與其他化神天君相抗;

是以,他不停地蒐集傳說中能補天之虧缺的材料,明知無望,卻仍想要憑一己之力逆天而為。

只是為了留住天璣界麼……

一瞬間,蘇長寧覺得什麼一直禁錮在心海之中的壓力,驀然消去了。

過去種種,已不重要。

或許仍有可追究處,但並不在玄華。

剩下的他身上的禁錮,應也當由她解去。

正思想間,身周靈氣一陣波盪,蘇長寧分出一道神識探去,正見一隻紙鶴搖搖晃晃地穿過了禁制,飛了進來。

以她如今境界,紫霄上下能破開她禁制之人實在不多,不過這一隻僅帶了些微靈力的紙鶴,卻彷彿入了無人之境一般,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飛了進來。

揚手將紙鶴託在指尖,靈力微吐,便聽紙鶴口吐人言。

“長寧,恭喜進階~”內中傳來的語聲,雖比當年少女時多了幾分沉穩,卻仍是跳脫,並不像已執掌紫霄一派之人。

正是姜萍。

恍然回到初來此界之時,蘇長寧忍不住會心一笑。

紙鶴傳音帶來的訊息,除了姜萍的寒暄之外,還另有一事。

原來紫霄自姜萍接手管理門派後,為培養低階弟子,每數年便請門內真人乃至真君為弟子們講一次道場,這道場在低階弟子中十分受歡迎,今次她倒是把主意打到了老友身上。

蘇長寧無可無不可,便與姜萍定下了講道的時間。

這一日,紫霄山廣化臺上,人頭攢動,熙攘之勢要是叫外人瞧見了,直要以為墟日大集被乾坤移轉到了紫霄派中。

曹允起了個大早,天未亮就從本峰趕向廣化臺,可惜修為不夠尚不能御劍而行,一路緊趕慢趕到了地方,前邊早已密密麻麻地站滿了同門。

整個廣化臺幾乎都被紫白二色的服飾填滿了,看衣裝下襬的紋案,不僅是往日熱衷於聽道的外門、內門弟子,就連甚少出現聽道的真傳弟子都早早到了,怪不得今日擠成了這個樣子。

曹允額頭見汗,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一塊立足之處,極目望去也不過是同門烏壓壓的一片髮髻,前面的蓮臺被人群擋的嚴嚴實實,一絲也看不見。

暗道一聲奇怪,曹允捅了捅身邊一名外門弟子服飾的同門,問道:“不知今日講道的是哪位真人?”

那弟子怪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

曹允聞言心中一凜,看來今日講道的定然是個大人物了,“難道是柳真人?”

弟子嗤了一聲,笑道:“柳真人在這位面前可算不得什麼。”

“今日講道的,是蘇長寧、蘇真君!”

真君!

曹允這才知曉,為何今日廣化臺如此熱鬧。

那可是修煉成元嬰之身的真君呀,即便實在南華界中,亦是有數。

怪不得連那些平日裡自恃身份的真傳弟子,也巴巴地早早趕來聽道。

只是他並不知道,這位蘇真君以真君身份為弟子講道固然難得,可在場的弟子們,也有小半是為了一見這位傳聞中端麗無方的殊色而來的。

弟子間或寒暄或論道,正嘈雜間,只聽雲板一聲脆響,廣化臺上倏地靜了下來。

蓮座之上遁光悠然落下,一道曼妙身形漸漸顯出。

臺下弟子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未料來的卻是大家的熟人,紫霄如今的姜掌門。

“諸位。”姜萍面帶微笑,環視了一眼臺下的弟子們,方道:“今日有幸,請得本門蘇真君,為諸位講道。”

眾弟子聞言,同聲道:“恭迎蘇真君講道。”

姜萍點頭,隨之也走下蓮座,在前排一處蒲團落座。

此時,只見一道銀色遁光,彷彿雲朵一般輕巧地落在了臺中蓮座之上。

片刻後光芒散去,其中身形漸現,同時清潤女聲響起:“道之途,起於心。”

並不算大的語聲落下,卻使哪怕原本因對這位蘇真君面貌心存好奇而來的弟子,此時識海也彷彿落下了一記重錘,再記不得其他。

自己初踏道途,究竟是所為何事?

數年苦修練氣築基,汲汲營營至今,又是為了什麼?

初心已昧,何談求道!

一時間,廣化臺之上陷入一片靜寂,落針可聞。

無數雲氣薄霧一般地由人們足下騰起,逐漸染在眾人衣襟上、蒲團上、瓊枝玉樹上。

倏爾又變成細小冰晶,沾衣不去。

一點清涼之意由衣襟滲入,激得人蒙塵的靈臺為之一清。

悠遠清潤的女聲字字既清晰又模糊,彷彿有所明悟,下一刻又重歸混沌。

接著蘇長寧講的不過是煉氣、築基的簡單道法,有些高階弟子初時還心存不屑,漸漸方覺她說的雖都是眾人皆知的“理”,其中的“道”卻發人深省,一時間忘了其他。

廣化臺上漸為雲氣銀光籠罩,空中青鳥雲鶴盤旋不去,曹允正聽得心馳神往,只覺腳下一動,低頭看去時,竟是一隻通體潔白的小鼠,直著身子瞬也不瞬地看著蓮座,前爪交疊在一起,彷彿作揖。

獸猶如此,曹允暗道一聲慚愧,忙收懾心神,又認真聽了起來。

日斜月升,日升月落,晝夜交替不知凡幾,悠然如泉的女聲終於停了下來。

“……諸君若有所悟,則為長寧之幸。”

雖蘇真君已是高不可攀的元嬰真君之身,對諸弟子之後所提的疑問並無絲毫不耐,而是一一作答。

“蘇真君,我……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當面提問的機會,曹允一時間竟面紅耳赤地結巴了起來。

可眼前的蘇真君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溫和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曹允閉了閉眼,鼓起勇氣,才續道:“弟子在修行之中,曾有一件心魔。”

“弟子步入道途前,家中貧寒,爹爹早逝,孃親重病。那時門中真人降臨村中講道,見弟子尚有幾分修道之質,便要將弟子帶回門派。”

“彼時孃親病重,修真門派入村講道卻是數十年才有一回,故而弟子為了仙緣,離家來到紫霄。”

“卻因此,最終未能得見孃親最後一面。每每定中想起,總難免走火入魔。”

曹允能在眾人面前直言心魔,十分不易,況且其情可憫,一時間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蘇長寧突地輕笑。

“心魔,雖稱而為魔,卻是由我等修道之人自身所出。你覺得,他是你,還是不是你?”

“我……弟子……心魔……”曹允一時語塞,竟是應答不出。

蘇長寧柔和的語氣轉向堅定,續道:“若他不是你,便斬。若他是你……你未入魔道,又從何言魔?”

“心魔是我,我不是魔……”曹允喃喃地重複了幾次,蘇長寧此言與他向來所知修道之言全然不同,一時間心神震懾,除了不斷地重複咀嚼著她話中深意,再無暇顧及其他。

“若他是我……若他不是我……”

與此同時,在漸已崩毀的紫霄秘府中,另有一人同樣重複著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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