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隙寶光(九)

循著銀光遁走的方向尋去, 最後卻是到了此地京城。

指尖寂滅訣猶在,周遭行走來往如織的人流並絲毫覺察不到她的存在, 只是帶著各色不同的表情自蘇長寧身側擦過。

欣喜地舉著麵人的孩童,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的油郎, 步履匆匆的小吏,薄紗覆面的年輕婦人……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每自她身邊行過,他們心中此時轉動的念頭,便如同倒影一般映在她的識海之中。

或喜或哀,或憂或懼,七情六慾投在蘇長寧識海之上, 卻彷彿照射在明鏡之上, 未曾激起絲毫波瀾。

周遭碌碌如水向前,她卻不覺凝立。

這一刻,她僅是個旁觀者,將此間種種都看在眼中, 卻未有一絲縈繞於心。

如此玄妙的心境持續了片刻, 便有無數各色的纖細虛線由那些行人身後延伸而出,最後投射在蘇長寧微微攤開的手心,互相交錯纏繞,最終成為一塊半是虛幻、明滅不定的黑石。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虛中厥靜,此身不過橐a。

收攏手指,看著那一點墨色緩緩沒入自己掌中, 蘇長寧終是一笑。

未想到一時心中虛靜應物之感,卻帶來了這瞭解此界的一線契機。

已被她納入識海的這塊由眾人心念所凝黑石,此時仔細觀去,那些牽繫其上的萬千根虛線,卻像是在延伸至遙遠的某處時,又重合交織在了一起。

蘇長寧心念微動,視角驀地拔高,循著那些由分散漸行聚攏的虛線看去,最後目光卻是凝在了那處紅牆巍峨、金頂莊嚴的所在——皇宮!

思及先前那銀橋遁走的方向,似乎也正是向那處而去。

看來這次遇上的對手,卻是個懂得選地方的。

只是照理說來,俗世皇宮所在亦有真龍之氣營衛,觀方才那化身銀橋的邪物,卻是徹徹底底的陰身,不知用了什麼隱秘法門,才能在皇宮禁內中盤踞。

按下心中猜測,蘇長寧明白,要得到答案的方法,最簡單也最直接不過,唯有一探!

……

隱隱綽綽的紗帳之內,半是虛無的淡影正要合身向沉睡之人身上撲去,卻在剎那之間生生停頓了動作!

異樣的侵入氣息令她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危機之感,再抬頭時,一雙絕媚豔眸之中竟已是一片鮮紅。

來人正是先前對她□□動手之人!

那隱匿氣息的法子亦是極高明,若非此界都在她指掌間,她甚至也無法覺察到她的接近!

“哼,來得正好!”艱難按捺下心中對眼前這具元陽之體渴望,一身華服的嬌豔女子身影一分,霎時間化作一抹輕煙,消失在了輕羅帳中。

……

寂滅訣在手,世人眼中一派森嚴,氣象肅穆的皇城,在蘇長寧眼裡,卻是另一番面目。只見那些雕飾精美的鑾頂之上盤踞著的,盡是深濃墨色,分出的神識僅是一觸即分之下,便傳來深重陰寒。

這哪裡還是龍氣所鍾皇城所在,分明已是一座陰氣森森的鬼蜮。

暗暗搖頭,蘇長寧心中更是警覺,翻掌間冰刃由袖間微露一角,這才繼續藉由寂滅訣的籠罩,向皇城深處行去。

那些手執刀刃的兵士們並未曾有絲毫覺察到她的來到,在蘇長寧與他們擦肩而過時猶是渾然未覺。

可於蘇長寧,卻始終覺得有一道彷彿能看透自己身上所有一切的目光不即不離地粘在身上,猶如附骨之蛆,擺脫不得。

行過外殿,眼看就要進入後宮之中,卻不見了五步一崗的兵士。

但見眼前黑氣驀地凝聚,翻騰著就要成形,蘇長寧全力戒備之時,竟有一道灰色煙霧由前打來,不過一個剎那的功夫,便將那些黑氣驅得乾乾淨淨。

蘇長寧心中一凜,抬眼看去時,便見一片似乎朦朧又似乎清晰的霧氣之中,宮裝美人紅唇微啟,輔靨承權,當真是美極豔極,不可言說。

“不成想……”只聽宮裝麗人未語先笑,片刻後方才說道,“這千百年的日子過去,舊友皆渺,最先來看我的,竟是天璣師妹你。”

蘇長寧的目光凝在那開合的朱唇之上,不論心中如何驚濤駭浪,臉上終究還是沒有顯出分毫來,頓了頓才答道:“……原來是九真師姐,當真久見了。”

這位喊的,可不是蘇長寧。

一見之下,她竟已看出自己的原身來,直接喚的便是她前身道號。

本在寂滅宗一事後,蘇長寧靈肉合一,就連玄華當面也看不出絲毫端倪,可是眼前這位數千年前的同門師姐,卻開口就道出她的真身,難道修為猶在玄華之上?

蘇長寧在見到這女子面貌時,只覺熟悉,直到她開口便喚出自家“天璣”舊名,這才想起了關於她一些模糊的記憶。這一位並非是她師尊座下,而是宗門中另一位天君真傳,從前與她交往也並不多,化神比她早些,後來不知遇上何事,就此銷聲匿跡,直至她身死道消,也未再有相見。

所以說起來,她與這位睽違的時日,比三千年都還要長些,這聲“久見”貨真價實。

只是,當年消失門中的師姐怎又會出現在這地底幻界,更一眼就看出她的真身?況且從前她也算是玄門正宗,此時又因為什麼,才在原本該是龍氣攏衛的禁中製造出這片陰鬱?

只聽宮裝麗人九真天君笑道:“早知是你,我那□□也不白挨了那一下子。這許多年過去了,師妹倒是進益得很,若非師姐我這些年也未輟修行,險些要認不出你來了。”

蘇長寧垂眸,自己在從前與九真天君並算不上太熟悉,她現在的口吻卻是毫不見外,不知心裡作什麼打算。

如今她的修為被壓制到了築基,可與九真相對也並未感到太多壓迫之感,她也沒有一出手便用威壓將自己全然制住,難道在她身上,也是另有玄機?

九真見她淡淡的,倒不以為怪,復又笑道:“重步天闕,對我們這些人來說艱險重重,不過你有玄華那個好夫君在側,果然與我們不同。”

說完她輕輕招手,便有兩個宮侍服飾之人由一旁行入,佈置下了幾桌,引著蘇長寧上座。這兩個侍人行動間與生人無異,不過一瞥間便見臉上神色很是木然,看來也並非生人,而是傀儡一流。其中一個在給蘇長寧安置几上食水時,一縷髮絲滑落垂在眼睫,卻仍是恍然未覺一般,步步退了下去。

敏銳地抓住她一絲話風,蘇長寧未多想其他,只是順著她的話問道:“還需多多向師姐請教才是。”

九真微微眯眼,笑得明媚:“好說。來,天璣師妹,嘗一嘗師姐這盞瓊漿。”

蘇長寧低頭看去,果然桌上小幾上放著一個半是透明的金絲琉璃盞,其中盛著的不知是什麼,奶白顏色,微泛漣漪,看起來靈氣充溢。自己的形貌在小盞之中清清楚楚地倒映了出來,再向九真處看去,她身前那一盞中卻景物零碎,看起來彷彿雜亂地映著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有。

將小盞端起略略沾唇,蘇長寧眼中凝出一絲了悟,原來如此。

擱下琉璃盞,蘇長寧笑意未及眼底,動念間,手中冰刃已形,沒等九真如何反應,便長身立起道:“無人護持,重步天闕固然艱難,可師姐又是為何以陰鬼之身徘徊此界不去,又以‘妙應’之名蠱惑俗世之人?”

“天璣師妹。”那邊九真倒是坐得穩穩地,她連蘇長寧真實身份都能看穿,自然也不會不知她如今僅是築基修為,況且她在此界經營多年,自有憑藉,無論蘇長寧想如何,她都有將她反制的把握。

只聽九真續道:“多年未見,你就想同我說這個?”

“還是,這些年來玄華將你護得太過周全——”隨著語聲,九真自座中緩緩坐直身子,唇邊媚豔笑意微綻,一語未竟,下一刻身形卻驀地消失在蘇長寧眼前!

蘇長寧並不驚訝,更未回頭,拂袖間冰刃已向身後激射而出!

但她如今功體受制,如何比得上在此地盤桓數千年,一切瞭如指掌的九真!

果然一道銀光閃過,片刻間冰刃便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消解在了迅疾去勢之中。

“天璣,你……”本欲出口的嘲諷下一刻盡數被一記意外的襲擊堵在喉頭,只見一道金芒緩緩自錦繡華服中透出,向四周蔓延開來,其中至陽至烈的氣息蔓延開來,並未當即就讓九真魂消,卻是讓她被定在了當地再動彈不得。

在她身後出手的,正是方才那兩個傀儡侍人之一。

“漱月師兄。”蘇長寧朝她身後的方向點點頭,“可無事?”

“無妨。”身上的幻形術慢慢消去,漱月仍是平時的一派冰雪之姿,聞言不過頷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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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並不像是無妨的樣子,但蘇長寧也不方便多問,便未再說什麼。

“師兄?”無法再行動一步的九真目光在蘇長寧與漱月間打了個來回,突地咯咯笑了起來,明媚的豔色間竟顯出幾分天真,“天璣,看來這數千年來,你倒是……嘖嘖,元陽之體,當真是好盤算。”

這一回,她終究是輸在了太過自負上。

沒想到只有築基修為的天璣能夠贏過自己,更沒想到本以為牢牢握在掌中的元陽之體男子,竟然脫開了她的束縛,偽裝成傀儡侍人與天璣幾個神色互換間便定下計策,一舉就將她壓制。

只是,她也不會讓天璣贏得那麼痛快。

彷彿並未聽懂她話中暗示,蘇長寧緩緩搖頭,只道:“師姐,我只是想,或許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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