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很久以後,杜蘭依然對雷蒙德莫克姆的甦醒感到無比困惑。

在他聽到艾倫的那一聲驚呼之前,所有的儀器,還有那該死的儀器說記錄的所有的資料都一如平常,是那種死氣沉沉的一切正常。

無論是從資料還是杜蘭自己的判斷來看,雷蒙德·莫克姆都不過是一具漂浮在變質凝膠中的活死人,一具已經泡到快要融化的溼木乃伊。

而木乃伊是沒有辦法甦醒的。

他也不可能甦醒。

……但上帝顯然不這麼覺得,它給杜蘭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用後來發生的事情,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好吧,讓我們回到事情發生的那一刻吧,回到杜蘭這輩子最為刻骨銘心的那一刻。

杜蘭還記得當時他剛剛從觀察窗收回目光——當時的艾倫·莫克姆正像是一具空蕩蕩的木偶似的站在救生艙的前面,他似乎正對著雷蒙德說些什麼。

杜蘭並沒有太在意艾倫說什麼,畢竟在他看來無論艾倫說什麼雷蒙德的結局都是註定的,而對著一個已經腦死的空殼說話這件事情本身就很愚蠢。

“杜蘭博士,有點不對勁……”

恰在此時,他的助手拿著剛剛記錄下來的一份資料衝著他說道。

杜蘭順理成章地將注意力放在了那份資料上,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那些數字,然後,他聽見了艾倫發出一聲恐懼的呼叫。

曾經的“海妖”確實擁有一幅好嗓子——就連他傳遞恐懼的低呼也格外讓人在意。

即便是杜蘭,也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望向了觀察窗的另一邊。

他親眼看見艾倫像是被什麼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似的,那瘦弱的青年整個人像是被攝魂了一般在原地呆立了幾秒鐘,然後他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了兩步,緊接著便一個不小心,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杜蘭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這傢伙究竟在搞什麼鬼——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圍繞在他身邊的儀器便立時發出了各種刺耳的鳴叫——那是連線在雷蒙德·莫克姆身上以及那一枚救生艙上的所有儀器,而現在這些儀器全部因為檢測到了非正常的資料開始報警。

變故是來得如此突然,觀察室裡似乎一瞬間便陷入了驚駭與混亂。

有人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因為用力過猛,凳子摔在了地上。

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資料堆,模擬紙頓時片片散落。

在一片刺耳的警報聲中,人們迷惑而驚駭的低語此起彼伏。

“這不可能?”

“等等,目標的心跳……”

“杜蘭博士?天哪,你得看看這個…………”

杜蘭聽見自己身邊的助手們接連不斷地發出了無比愚蠢的低呼。

其中一名助手跳了起來,揮舞著手上的螢幕急迫地對杜蘭說道,但下一秒,他就被杜蘭重重地推開了。

杜蘭壓根兒就不需要看那些資料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他看著那件事情的發生——

隔著隔離窗,在那佈滿監視探頭的“病房”內,那一枚被所有有人認為已經失去效用的救生艙,如今卻離奇地開始了自我執行。

杜蘭驚駭地瞪著那枚救生艙。

時間在這一刻像是被什麼人按下了放慢鍵,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緩慢,一切的細節都是如此真切……

杜蘭看到被管線包裹,周身佈滿了黴菌一般侵蝕痕跡的噁心玩意身上,有無數細小的電子微光開始閃爍。

杜蘭還看到,理論上用來操控救生艙的儀表盤此時看上去更是宛若聖誕舞會,燈光閃爍間,電子螢幕猛然亮起,但閃現出來的卻並非是操縱介面而是一大團跳動的雪花與斑紋。

伴隨著那些奇異的光芒與電子螢幕中發出的奇怪“沙沙”聲,已經封閉了一百多年,而且看上去似乎可以永遠封閉下去的救生艙,發出了刺耳的嘎吱聲,緊接著,曲形的救生艙門忽然彈開了一條縫隙——暗綠色的粘液汩汩洩露,而艙門在短暫的停頓後,緩緩向上繼續抬升。

“嗬……嗬……”

乾啞而古怪的呻·吟透過收音器,從“病房”內清晰地傳到了觀察室內部。

明明是那麼細微的聲音,在這一瞬間卻彷彿擁有特殊的魔力,一瞬間壓過了觀察室內所有的嘈雜與混亂。

“嗬……唔……嗬……”

緊接著是某種濡溼的,讓人毛骨悚然地摩擦聲。

某種東西……

蒼白的,細長的,東西。

那東西被包裹在無數柔軟的管線之中,伴隨著那些粘稠的灰綠色粘液,從徹底敞開的救生艙內滑了出來。

那些原本看上去無比平常的生物材料管線在這一刻看上去卻無比邪惡,它們正在蠕動,正在顫抖,它們束縛著那東西,灰白的東西,但很快,它們就一根接著一根斷裂了。

那灰白色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身上滿是粘液,它正在微微顫抖,就像是某種全新的汙穢之物正在滑出怪物的子宮……

而人類只是旁觀者。

他們只能呆若木雞的看著,對於一切都束手無策。

“嘔——”

直到有人控制不住地發出了一聲乾嘔。

杜蘭猛然打了一個激靈,他倏然間回過了神。

一陣寒顫順著他的腳後跟一直竄到了頭頂,他就像是被一道冰冷的閃電擊中了。

時間在這一刻忽然間恢復了正常的流速,而杜蘭,也瞬間從那種難以解釋的震撼中恢復了正常。

事實上,從發生變故到他回過神,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該死的——”

他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咒罵,

然後猛然拍向自己手邊的緊急按鈕。

“緊急事件程式碼11-3!”

他吼道。

沒有等通訊器裡傳來任何回應,他繼續吼道——

“叫醫療小組的人過來,所有人都過來!”。

杜蘭只來得及發出這樣一聲怒罵,接著他就大步奔向了“病房”,用於隔離“病房”與觀察室的玻璃門不知道為何似乎出現了一些小故障,杜蘭不得不直接用手把那該死的玻璃門直接掰開。

這耽誤了杜蘭一些時間,也就是在這個短暫的間隙裡,他親眼看見那白色的怪物……不,是雷蒙德·莫克姆的屍體是如何被大量粘液與管線衝到了艾倫的身上的。

“去他媽的!”

杜蘭氣得破口大罵,推開門後他飛快地衝向雷蒙德·莫克姆。

當他俯下 身體的時候,杜蘭與艾倫無可避免地短暫對視了一瞬。

杜蘭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怯懦,蒼白,令人煩躁的臉——就像是艾倫·莫克姆一直以來展現出來的那張臉一樣。

但在那一瞬間,杜蘭真正看見的卻是一張面無表情的面龐,艾倫甚至可以說是平靜的。

他就那樣被管線和屍體壓倒在地,但表情卻一如既往的淡漠。

唯一的一樣大概只有他的眼睛。

艾倫的雙眸似乎在忽然間變得又黑又深,宛若深淵。

是那樣脆弱的,毫無依靠的,身患基因疾病的omega,此時看上去卻有一種冰冷而懾人的氣質。

他面無表情,嘴角去彷彿噙著一絲淡淡的微笑,而那微笑不知為何讓杜蘭的背後竄起一陣冷意,就像是某種非常邪惡而恐怖的東西正在黑暗的深淵中冷冷地窺視。

幸好,那種異樣只持續了非常非常短暫的時間。

杜蘭只呆滯了一剎那,那種幻覺就消失了。

艾倫正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嘴唇翕合,發出了無比微弱的低語。

“他醒了……”

艾倫說道。

不——

放你媽的狗屁,這傢伙可沒有醒,這傢伙是徹底死了。

杜蘭在心裡發出的咒罵,在那個時候,他當然沒有相信艾倫的話。

艾倫可能以為救生艙開啟,他那見鬼的丈夫直接掉出來就等於醒了。

可杜蘭可沒有這麼天真。

他看過雷蒙德的所有記錄,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正常的救生艙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會將內容物排出艙外。

其中一種情況是正常喚醒休眠人類。

而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在救生艙內休眠的人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生理機能,為了節約能源和避免生物汙染,救生艙會自動排出屍體。

所以,雷蒙德·莫克姆就這樣排了出來。

杜蘭在這一刻的腦子變得很亂,他的情緒簡直已經到了爆炸邊緣。

“你他媽究竟做了什麼?”

他聽到自己咬牙切齒地衝著艾倫說道。

雷蒙德死了。

他當時很確定這一點。

好了,接下來,他要應對的是無休無止的問訊以及該死的報告,還有……

杜蘭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側過身,他幾乎是靠著本能動作,然後他掰過了雷蒙德的屍體。

至少在那一刻,他覺得那確實就是屍體——

杜蘭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看見了一張浮腫的半透明的臉,皮膚像是已經快要融化了一樣,覆蓋在了鮮紅的一直在微微跳動的肌肉上。

然後他還看見了一雙眼睛,那是一雙紅色的眼睛。

紅得彷彿這世界上所有的鮮血都融匯其中,紅得彷彿能夠直接從中滲出猩紅惡臭血淚……

那紅色的虹膜包裹著漆黑的瞳仁,那是只有魔鬼才有的眼睛,而這雙魔鬼的眼睛,此時正用一種冰冷視線瞪著他。

杜蘭的大腦忽然陷入了空白。

他當然不願意承認,在那一刻他被嚇到了——這是不合常理的。

他明明天天都在觀察著救生艙的雷蒙德,他明明早就熟悉那人在百年的休眠中產生的異狀。

但當他毫無遮擋的與對方面對面時候,杜蘭發現自己身體裡湧動的只有恐懼。

不受控制的恐懼。

暗綠色的粘液順著雷蒙德的眼角滑落,像是某種怪物的唾液。

他那乾癟的嘴唇咧開了,露出了他的牙齒,因為牙齦嚴重萎縮的緣故,他的每一顆牙齒看上去都異常尖銳,像是野獸,像是雪白的骨釘。

“嗬……嗬……”

一種奇怪的嘶鳴,從這魔鬼一般的身體裡冒了出來。

杜蘭差點尖叫出來。

而下一秒。杜蘭便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用力的打了一拳。

一陣劇痛襲來,他的眼前一黑,然後整個人忽然騰空飛了出去。

他撞到了玻璃,劇烈的疼痛在暈眩之後到來。

他只感覺到自己的額頭忽然間變得火辣辣的,一些微涼的粘稠的液體順著頭部腫脹的位置湧出來。

那是他的血,緊接著,他的半邊臉也腫了起來了。

杜蘭花了好幾秒鐘才從碰撞導致的腦震盪以及暈眩中清醒過來。

他不敢置信地發現自己竟然被已經昏迷了100多年的雷蒙德·莫克姆揮手掀了出去。

“嗬……艾……艾……嘶……艾……艾倫……”

他的耳邊嗡嗡作響,但是那種奇怪的,讓人彷彿有寒意從骨髓裡冒出來的嘶鳴卻清晰得彷彿直接烙在了他的耳蝸裡。

杜蘭捂著自己的臉,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非常勉強才能睜開眼睛,而當他的視線終於得以聚焦的時候,他正好看見雷蒙德·莫克姆……或者應該說,那曾經被喚作“雷蒙德·莫克姆”的怪物,正半趴在地上嗬嗬出聲。

他回到了艾倫的身邊,伏趴在了後者的身上。

長期休眠導致畸變的身體看上去已經與人類迥異,他看上去是那麼修長,那麼蒼白……

而當他伏趴在艾倫上上時候,完完全全就像是一種怪異的外星生物,正在襲擊人類。

大概是因為腦震盪以及大量的血液模糊了視野的緣故,杜蘭在看到那場面的一瞬間,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戰慄。

他感到暈眩和噁心,強烈的噁心。

而他所見證的畫面實在是令人有些難以接受。

一隻蒼白的怪物以及躺在地上抵抗的人類。

一名美麗到極點的人類。

一隻無比黑暗且邪惡的怪物。

褻瀆感。

汙穢感。

恍惚間,杜蘭甚至覺得自己似乎正在親眼見證魔鬼玷汙神祗的場面……

當然,在之後他會斬釘截鐵地將自己這一刻產生的恐懼與感受歸結於自己的腦震盪。

但在這一刻,他確實被雷蒙德·莫克姆甦醒時與艾倫之間的親密接觸給嚇到了。

然而,作為事件的主角,艾倫在這一刻其實並沒有太多感想。

他只是覺得自己的思緒一下子變得很遙遠。那種做夢一般的感覺宛若幽靈一般襲擊了他,包裹著他,帶著他脫離所有的恐懼與驚駭。

他可以感受到粘液帶來的溼潤感,還有……雷蒙德·莫克姆的重量。

真奇妙。

艾倫甚至還可以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嘟囔。

雷蒙德已經在救生艙裡呆了這麼久這麼久……

而且從之前的觀察來看,他的身體也萎縮得很厲害。

但當他覆蓋在艾倫身上時,身體卻沉重得不可思議。

艾倫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面無表情地靜靜地看著自己身上俯趴的丈夫。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一刻的表情中有一種詭異的安寧與平和。

他沒有動卻也沒有逃,他只是沉默地凝視著對方。

雷蒙德·莫克姆。

記憶中那個討厭且讓人厭煩的人……在現在卻顯得有些……陌生。

艾倫盯著對方。

那感覺很奇妙,他覺得對方陌生極了,但同時又平白無故地對他生出了些許親切的熟悉感。

就連那雙血紅的雙眸都讓艾倫覺得很是熟悉,似乎在很久之前,他曾經親眼與這樣的眼眸對視過一般。

“嗬……”

在艾倫的注視下,雷蒙德又冒出了那種尖叫,彷彿從身體深處冒出來的尖叫……

當然,在艾倫聽起來,那更像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嘶鳴。

反而是已經直不起身體的杜蘭,忽然之間明白了雷蒙德究竟在喊些什麼。

他在喊著艾倫。

雷蒙德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他的指尖看上去更像是裹著透明薄膜的骨刺。

他看上去彷彿下一秒就要將艾倫的血肉一口一口吞噬進自己的腹內,就像是那些三流魔幻小說裡的妖魔那樣。

但他的動作卻停住了,他變得遲緩,顫抖,小心翼翼。

“艾倫……”

他嘟囔著,語氣中隱隱竟透著些許痴迷與愛戀。

他幾乎要夠到艾倫了,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身體忽然間變得僵硬。

他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或者是說,爪子。

而幾乎就在下一秒,雷蒙德·莫克姆抽搐了來。

如果不考慮雷蒙德那無比可怖的身體外貌,還有他特殊的身份,他抽搐起來的樣子就像重度的癲癇發作。

然後,他直接在艾倫的懷裡暈厥了過去。

……

……

幾天後——

天女座人類軍事基地

醫療部特殊單人間貴賓登記

病人身份:絕密

艾倫裹著厚厚的毯子半坐在醫療床上。

高等級的理療光波讓他全身上下每一處都處於舒適的溫暖中,而這種光波理論上來說只適用於某些重傷病患,現在卻浪費在了艾倫身上。

艾倫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在他看來,他甚至都不需要進行任何真正的治療(至少不需要如此天天使用如此高等級的治療裝置)。

但是,因為與雷蒙德莫克姆進行了完全未經預料的親密接觸,等艾倫被那一群手忙腳亂的研究人員從雷蒙德·莫克姆的身體下方拖出來之後,他還是不得不經受了一系列的檢查以及治療。

當然,除了過度的檢查與治療外,更加無法避免的是過度問詢。

無休無止的問話。

就像是現在,艾倫的旁邊還有一張椅子沒有被機器人擺放回原位。

雖然對方剛剛離開不久,但是艾倫已經記不清幾分鐘前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人的名字以及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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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非就是另一名詢問者。

因為經歷了太多類似的問話,艾倫覺得自己的記憶都變得有些模糊。

在艾倫看來,基地裡的人似乎已經分成了好幾個小團體,他們之間隱隱有著某種難以解釋的競爭關係,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所有人都對雷蒙德蒙忽然從近乎腦死的狀態甦醒而感到倍感興趣。

他們不停地詢問著艾倫關於那一天的所有細節,哪怕當時的監控影片遠比艾倫能夠記住的那些細節要詳細很多。

他們始終認為,艾倫知道什麼儀器無法監測到的事情。

艾倫感到厭煩,但他把自己的真實心緒隱藏得很好。

他還是儘可能平靜地把自己記得的所有細節告訴了他們……但那些人似乎總覺得艾倫隱瞞了什麼。

謝天謝地的是,自從雷蒙德·莫克姆有徹底清醒的跡象之後,艾倫的待遇似乎也好了許多。所以哪怕基地裡的某些人並沒有從艾倫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們也並沒有對艾倫進行明面上的逼迫。

彷彿一夜之間,整座天女座軍事基地的人都變得格外溫和且和藹,他們對待艾倫的態度,隱隱讓艾倫想起了多年前自己還是那所謂的“海妖”時。

就連艾倫的物質條件也好了許多。

艾倫看了看自己的治療室,跟他第一次進入的治療室比起來,他現在的私人醫療條件起碼提升了三個等級。

也許他正在享受軍事基地那位將軍的待遇也說不定。

艾倫冷漠地想道。

無論是生活條件還是那些人和藹可親的態度,都沒有讓艾倫對這裡的人,還有這座基地裡正在進行的事情有任何改觀。

艾倫只是感到諷刺,隨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疲倦。

不過,在最初的驚詫之後,艾倫很快就習慣了自己身邊那一系列的新變化。

唯一能夠讓他情緒有所觸動的,大概就是雷蒙德的境況。

人們告訴艾倫,在那一天從救生艙中甦醒並且展現出了驚人的行動力後,那個男人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跟最初發現雷蒙德時那種近乎死亡的脆弱狀態比起來,重新陷入昏迷的雷蒙德基本上類似普通的重傷病人,而且他的各項身體體徵,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恢復。

這也許是因為你在他的身邊的緣故。

畢竟,你是他的omega。

那些人帶著古怪的微笑對著艾倫說道。

他們好像完全忽略了,艾倫是一個完全無法散發資訊素,也完全無法與真正alpha建立感知的omega。

一個缺陷omega。

當然,換個角度來講……雷蒙德在甦醒那一刻對艾倫做出來的種種舉動,確實也很容易讓旁觀者產生奇怪的聯想。

在歷經百年的昏迷,無限接近死亡之後,那名alpha卻因為一名連資訊素都無法發散的omega的呼喚,強行從地獄裡爬了回來。

他醒了過來,並且無視了一切,只為了碰觸他的伴侶。

那一聲又一聲古怪沙啞的呼喚,喊的全部都是艾倫的名字。

還有什麼能夠比這更加能夠證明雷蒙德·莫克姆對艾倫的愛呢?

也許正是基於這一切,艾倫也有了新的任務。

當然在那些人的嘴裡,他們只是請求艾倫的幫助而已:

艾倫每日都需要前往雷蒙德的病房,並且守在他的旁邊照顧他。

他需要用自己的存在安撫對方的情緒,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需要喚醒雷蒙德,讓雷蒙德真正地清醒過來。

艾倫再一次用自己慣常的溫順與沉默回應了那些人。

那些人感到心滿意足。

當然,他們完全不會在意,當他們轉身離開時,艾倫眼底浮現出的冰冷神色。

……

雷蒙德·莫克姆。

艾倫在心底咀嚼著這個名字。

那個男人竟然真的醒了,他重新回到艾倫的生活裡,而且存在感變得比之前更加強烈。

艾倫本以為自己會因為這件事情而感到絕望的。

但事實上……

“艾倫,打擾了……我可以進來嗎?”

有人猶豫地開口,打斷了艾倫的思緒。

治療室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一次被開啟了,艾倫抬起頭,神經緊繃地看向門口,然後才發現來人是拉菲爾。

在看到拉菲爾的一瞬間,艾倫下意識地感到了緊張——這也許是因為之前那次斷電事件導致的烏龍。

每次看到拉菲爾,艾倫就不由自主地感覺自己鼻段縈繞著奇怪的氣息,身上沾染著粘稠的液體。

他近乎本能地將目光對準了拉斐爾的下顎,以及脖子。

那些遍佈在拉菲爾皮膚上的環形斑紋每次都會讓艾倫的緊張進一步加重。

但這一次,艾倫卻並沒有看到自己以為會看到的東西,他微微睜大了眼睛,錯愕地發現,拉菲爾身上的皮損似乎已經痊癒了。

男人露在衣領外的皮膚看上去十分平滑且正常,與此同時,之前一直縈繞在拉斐爾身上的某種特殊的氣息也消失了。

他似乎又變成了艾倫第一次見到那個人,一個正常的,溫和的beta軍官……

“謝謝你的關心,我已經好多了。”

艾倫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回應拉菲爾。

“那就好。”

拉菲爾緊張地打量著艾倫,然後才有些憂心忡忡地拉過椅子在艾倫的身邊坐了下。

“其實我應該讓你休息一會兒的。”

拉菲爾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應該快被之前的那幫人煩透了,”在艾倫面前,拉菲爾總是會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眼看著艾倫沒回應,他又小聲開口道:“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雷蒙德·莫克姆竟然真的被你喚醒了,這簡直……簡直是一個奇蹟。”

拉斐爾一直在緊張地挑選自己的詞句。

這實際上有一些不專業。

拉菲爾自嘲地想道。

跟基地裡其他人都不一樣的是,當所有人都因為雷蒙德·莫克姆,這名黑鸛號上的唯一生還者的甦醒而感到無比興奮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卻是自己在資料中看到的那些片段。

雷蒙德·莫克姆可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愛艾倫……

或者說,他那所謂的“愛”,也許並不是正常人能夠承受的。

是的,雷蒙德·莫克姆的甦醒卻是能夠為軍方高層解答很多問題,可是同樣的,他也是艾倫的噩夢。

而這個噩夢,現在回到了艾倫的身邊。

光是想到這一點,拉菲爾就感到一種強烈的厭惡與煩躁。

也正是在這樣的心情驅動下,他有些冒昧地來到了艾倫的病房裡。他希望確認艾倫的境況。

只不過,值得感謝上帝的是,拉菲爾看到的艾倫,似乎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糟糕。

要知道,在到來之前,他可是親眼見到過當時雷蒙德甦醒的監控錄影的。

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當他看到雷蒙德·莫克姆宛若妖魔一般覆蓋在艾倫身上時,他發自心底的強烈噁心與恐懼感。

那簡直就是褻瀆神靈的畫面。

如果將拉菲爾與艾倫易地而處,拉菲爾懷疑自己恐怕現在已經呆在心理治療師的辦公室裡努力治療自己的重度心理創傷了。(事實上,當時在現場的不少研究人員都在之後申請了心理治療)。

而現在坐在他旁邊的艾倫,雖然依舊顯得那樣蒼白而孱弱,眼神卻是平靜的。

拉菲爾看了他很久,發現對方確實並沒有受到巨大驚嚇的樣子,這才松了一口氣。

“謝謝你的關心……”

艾倫不經意間與拉菲爾對視。。

看著這樣的拉菲爾,他微微一怔,隨後心不由得變得柔軟了起來。

他可以感受到來自於拉菲爾的體貼與關懷。

不由自主地,他在拉菲爾面前露出了些許真實。

“我只是有點累而已。”

他說。

拉菲爾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

“如果你覺得很不舒服的話,我可以向上面打一個申請,你的身體並不好,之前因為那些研究員的疏忽,被雷蒙德襲擊了……我覺得……也許你需要更長時間的休息,才能有一個比較平穩的精神狀態去面對雷蒙德……”

拉菲爾結結巴巴地對艾倫說道。

艾倫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想我也沒有那麼脆弱。”

艾倫苦笑道。

“可是——”

就在拉菲爾企圖說服艾倫推遲與雷蒙德的會面時,他的通訊器忽然間響了起來。

拉菲爾接通了通訊器,當他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臉色變得格外難看。

他呆滯地看著艾倫,然後張了張嘴唇,最開始,他甚至沒有說出完整的話語來,他吭哧了好久,才非常勉強且生硬地對艾倫開口道。

“……研究所那邊的人希望你今天就與雷蒙德再次見面。他的身體情況有些波動,似乎有人覺得,你的存在能夠安撫到他。”

拉菲爾說出來的每一個單詞都顯得乾澀且生硬。

明明之前還企圖安撫艾倫,但現在……他卻在說著截然相反的話。

年輕的beta軍官難堪得彷彿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艾倫瞭然地從拉菲爾臉上收回目光,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好的。”他說道。

……

……

祂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重生。

那是一種人類語言所無法描述的巨大痛苦。

散亂的本能,物理世界裡的肢體碎屑。

重新組合了起來。

然後祂回來了。

祂依然是祂,但同樣的,祂也變得不再像是原本的那個祂……

那名人類的大腦已經被祂吸收殆盡。

無數的記憶與情感沖刷著祂那與人類迥異的神經與靈魂。

普通的納迦人可不會像是祂這樣直接將人類的思維與物理大腦完全吸收殆盡。

人類很脆弱,但是他們靈魂中地某些東西卻擁有可怕的力量,那力量傷害到祂們自己……

祂經歷了那種傷害。

有那麼一會兒,祂幾乎覺得自己就是一名普通的人類,那些記憶同化了祂。

在浩瀚的,漫長的黑暗中,祂做了一個夢。

夢中,祂就是那只品行低劣的雄性物種,擁有惡劣的情緒和控制力……

那是一隻徹頭徹尾的垃圾。

但,就是這樣卑劣且低階的生物,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好運氣。

那名人類擁有過他。

艾倫。

祂的星星。

祂永恆的摯愛。

強烈的愛與惡意沖刷著祂的神經,祂因此而顫抖……因此而沸騰……

屬於祂自己本身的那一部分情感開始湧動並且反抗。

然後祂甦醒了, 。

特拉姆……

皇帝……

納迦……

舊日的回憶重新湧現

祂開始逐漸與自己記憶中人類的那一部分記憶剝離。

這一次為祂帶來了痛苦。

因為祂開始後悔,祂不應該那樣輕易的放過那名人類的。

一名叫做雷蒙德·莫克姆的人類。

明明是那麼低劣的生物,卻敢傷害祂的艾倫。

只可惜……

當祂甦醒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祂已經輕易地殺死了那名人類,讓他在那樣輕微的痛苦中死去。

黑暗的情緒啃噬著祂的靈魂,祂開始懺悔。

然後,痛苦漸漸褪去了,因為祂又想起來……如今自己有了一個全新的機會。

祂不再像是往日那樣,只能在無比遙遠且虛幻的彼方,因為那美好的存在而感到激動。

祂現在已經可以接近那個人了………在付出了那麼多之後……

是的。

祂依稀地記起了自己與那個人之間的親密接觸。

艾倫。

祂的艾倫,就在不久之前,祂甚至已經擁抱過他。

這本應該讓祂感到滿足,但奇怪的是,祂卻只是更加空虛了。

祂回憶著那一刻的所有細節,一種名為渴望地情緒宛若幽火,在他的身體深處燃燒。

艾倫……

祂無聲地呼喚著。

我的。

我的艾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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