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嶸從來沒有見過白金色的火焰, 相比原本或金紅或赤紅的正陽火,白金色的火焰帶給他極端濃重的危機感,從頭發絲涼到腳底, 心跳加速,油然而生的畏懼戒備彷彿遠古時期的野獸第一次看到熾熱火焰時的躁動。

不僅是躁動, 還有敵視, 戒備,以及隨之而生的強烈戰意。水火天生不相融, 最強者只能留下一個。但契約就像雙方間的緩和劑,柔風般撫平戰意, 明明對陰氣過重的巫嶸來說,白金色陽火對他也有致命剋制的,但掠過他身畔的火流雖然仍舊熾熱,卻更加溫和,像午後暖融融的陽光, 只帶來溫暖, 沒有任何敵意與攻擊性。

契約仍在,巫嶸相當於火焰的第二個主人。簽訂陰陽契的雙方本就該是彼此守護, 彼此信賴,而不會互相傷害的。但現在傅清, 或者說傅清南的力量實在太強悍,就算巫嶸站在傅清身後, 又有契約存在, 那股能焚燒世間萬物的恐怖熱度仍沒有被完全擋住。

熾熱的風掠過身體兩側,帶走一切水汽,就連皮膚都乾燥起來,麵皮發燙。過於刺眼的白光讓巫嶸下意識閉上了眼。這就是至陽至剛的火焰, 難以想象被白金正陽火包圍的鬼童正遭受多麼強悍恐怖的攻擊。

“啊——!!!”

閉上眼後其他感知反倒更加敏銳,巫嶸聽到火流燃燒時如狂風呼嘯一般的聲音,聽到鬼童刺耳尖銳的嘶吼聲。這嘶吼中少了幾分怨念,多了許多複雜難辨的情緒。正陽火是天下一切邪物汙濁的剋星,如髒汙的積雪註定會在陽光照耀下溶解。

陰陽契仍在,不必睜眼巫嶸就能感知到傅清的動作,而且比用眼去看能‘看’到更多。他看見傅清渾身都瀰漫著白金色的火光,火焰灌入他手中的桃木劍,灌注到他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熊熊燃燒的火焰激盪起浩瀚磅礴的威勢,水波般一圈圈向外擴散。

這氣勢甚至引動了外界事物,巫嶸‘看’到一個光點從遠方疾馳而來,如流星劃過天際,最後落於傅清手中。光點來的方向是屍洞,巫嶸猜測可能是那柄拂塵。光點毫無阻礙就融入到這片茫茫白金光暈中,火焰隨之暴漲,黑夜亮如白晝,蒼穹之上像是升起了另一個太陽。

在如此強悍威勢下巫嶸條件反射將五感盡數封閉,身體恢復正常,不留半分骨頭和陰氣在外。即便如此他仍覺得像處在火山爆發的現場,就連鬼童尖銳嘶吼聲都聽不到了,四面八方盡是火焰猛烈燃燒帶動的呼呼風聲,以及桃木劍撕裂空氣的刺耳聲響。

在這種強壓下巫嶸體內的力量也開始自發運轉,原本陰氣過剩陽氣式微的身體得到純粹陽氣的衝擊,帶動陰陽二力都在巫嶸體內旋轉起來,此消彼長,消盡又生,如同兩條互相追逐的陰陽魚,而核心處正是繭化後的蠱種。

巫嶸能清晰聽到蠱種的心跳聲,那從它結繭後就再未聽到過的聲音由弱變強,從緩慢到急促,最後和巫嶸的心跳聲合到一起,強健有力,迸發出旺盛蓬勃的生機。蠱種已經準備好孵化了,只要融入金屬性純粹之物它就能立刻破繭而出,與此同時巫嶸的意識與蠱種連線到一起,一個個陌生漂亮人影從他眼前閃過,或嚴肅或慈善,或年輕或年老,絕大多數都是女子,皆美貌明豔,楚楚動人,唯有一兩個男人,卻也陰柔勝過陽剛。

巫嶸意識到這是什麼,這是歷代收復蠱種的巫家人,而當他看到最後那個略顯模糊,但仍舊美麗動人的背影時,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情緒從巫嶸心底升起。

那人是——

……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刻鍾,也可能是一小時。眼皮外覆上熾熱溫度,是人類掌心的熱度,他輕聲溫和對巫嶸道:“可以睜開眼了。”

巫嶸緩緩睜開眼,那種玄妙的感覺隨之消散。他最終沒能看到那人轉過身來,但巫嶸並不遺憾,他知道那個人就是巫橈,他的姨婆。冥冥中的預感讓巫嶸明白,等到孵化蠱種的那一天他們會再相見。

閉合許久的雙眼不適應外面的光亮,但對方的手很體貼地擋在巫嶸眼前,沒有立刻挪開。巫嶸終於睜開眼,看向眼前的天師。熟悉的黑白道袍,布履竹簪,熟悉的收劍動作,不熟悉的是他的眼神。那是歷經滄桑卻仍舊平靜的眼神,猶如一汪深潭,有著歲月烙印上的智慧與安靜。

這種安靜平和甚至超越了俊逸非凡的外貌,讓他能融於人群與自然萬物中,就像天生該在那裡一樣自然隨和,不會引起過多的注視。天師迎向巫嶸略帶審視的目光,在他想開口時豎起手指,抵在自己唇邊。

“不要說出我的名字。”

天師輕聲道,寶石般的瞳仁裡倒影出巫嶸的身影:“還不到我該回來的時候。”

“他可是已經叫過好多次了。”

巫嶸不鹹不淡道,意有所指,目光挪到鬼童身上。就見符陣已徹底崩解,水桶粗的符繩如一條條切段的蟒蛇掛在四方崖壁,地面,深坑中,顏色從鮮紅轉為腐朽紅褐色,再沒了之前的恐怖威懾力。而鬼童趴在大天坑裂縫邊上,整個人焦黑蜷縮,一動不動。桃木劍穿過他的肩膀,將他定死在地面上。

傅清南擊敗了鬼童,毋容置疑。

“結束了?”

“並沒有。”

傅清,姑且仍稱他為傅清,手中拂塵一掃,指向大天坑裂縫的方向:“你看。”

起初巫嶸什麼都看不到,但盯得久後就發現有螞蟻似的黑點從大天坑裂縫中一隊隊爬出來,爬向鬼童。黑點練成的線並不比髮絲粗多少,卻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驚悚恐怖感。

“大天坑會回收它的祭品,重新將其烙印上符文帶回坑底。”

傅清唇角微勾,露出個煞氣四溢的冷厲笑容。而他臉上原本為溫和冰消雪融般褪去,顯出幾分暴戾冷酷:“出來了,就別想再把人帶回去。”

“怎麼了?”

覺察到巫嶸正在看他,傅清望過來,冰冷瞳仁浮出些許暖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

巫嶸眸光閃了閃,慢吞吞道:“去過四川?”

“沒有。”

雖然不明白巫嶸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傅清仍好脾氣道:“我能下山時,四川已經不再了。”

沒去過四川,變臉還學的這麼好,真有天賦。

最後這句巫嶸沒說出口,他算是信了對方‘還沒迴歸’的說法,眼前這人一會像傅清,一會像南,一會四不像,整個一精神分裂,喜怒無常。而巫嶸與他之間的陰陽契約仍在,能清晰覺察到他心中時而低至谷底,時而劇烈波動的情緒,這很有趣。

要知道過去傅清沒有情緒波動,大鬼就像罩在一層厚殼中,從不顯示出他波動的情緒,巫嶸還是第一次感知到契約對方的情緒變化,就像能看穿對方心中一切似的,甚至能透過契約影響到對方的心情,這很有意思。

“看夠了嗎?”

“勉強。”

巫嶸泰然自若,似乎剛才嘗試調動傅清情緒,讓他大悲大喜的不是自己一樣。傅清瞥了他一眼,眸中含笑,並不生氣,唯有一點縱容無奈,無限包容,從不生氣,溫溫和和好脾氣道:“來幫我一下,好不好。”

“一會……”

他頓了頓,似乎不習慣說這種話,眸中柔光軟和得似新棉花,聲音都低了下來:“一會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巫嶸挑了挑眉,並沒再說什麼,而是跟在傅清身後。強大無比的實力與格外好的脾氣,無限度的縱容以及說稍微直白的話都會耳尖泛紅,讓人忍不住想步步試探他的底線究竟在那裡。

但他是不是真的好脾氣。

這點剛被燒焦成碳的鬼童最有發言權了。

* *

好燙……

庫庫卡蜷縮起來,濤濤烈焰在身外燃燒,將他包圍。血液蒸發,皮肉燒成灰燼,骨骼焦黑如炭。鼻端縈繞著腐朽焦灼的惡臭,這是怨念被陽火焚燒後留下的氣味。庫庫卡曾在聞到過這種氣味很多次,在前往大天坑路上那些被他們殺死的鬼將鬼王身上,在那些大天坑裡的怪物身上。

他沒想到有一天會在自己身上聞到這種氣味。

但總比血腥味要好。

想到自己被擊敗了,庫庫卡心裡竟有幾分放鬆。烈火燒去了他身上凝而不散的怨念,劇痛隨之而來,像被人敲碎再重組一樣。但庫庫卡並未蜷縮的更緊,難得從無邊無際的混沌失控中重得半分清醒,劇痛也變成了享受,他甚至想舒展四肢身體,讓烈火將怨念燒的再乾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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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清楚,一旦再回到大天坑,那些怨念和骯髒的東西扔回像跗骨之蛆般再攀附上來,侵入他的體內。

束縛祭品的符文已經從天坑裂縫中爬出來了,庫庫卡能感受到熟悉痛苦的窒息感傳來。耳畔似乎響起了狗叫聲,他條件反射一哆嗦,焦枯眉峰緊蹙,唇角緊抿,掙扎起來。被困在大天坑底折磨數十年,饒使庫庫卡有再堅韌的意志也不再做無謂的反抗。

但這次不同,火焰焚燒的痛苦不同於被撕咬吞噬的劇痛,人間冰冷的風和大天坑裡渾濁汙穢的空氣不同。即便知道不可能,都是無用功,庫庫卡仍掙扎起來。他渾身怨念盡褪,幾乎被燒死,掙扎動作微乎其微,但他仍希望自己的掙扎反抗,能讓他再在人間停留一會。

被折磨數十年,他仍舊沒有完全墮落,留戀人間。

庫庫卡的掙扎很微弱,但並非完全沒有效果。他對周圍的感知更清晰,風聲,模糊交談聲,火焰聲,甚至符文爬行時不詳的嘶嘶聲。人間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有無比強大的吸引力,此刻庫庫卡不追求旁的東西,他只希望再被綁入地獄前,他能睜開眼睛,看一眼人間的風光,看一看傅——

“要這樣……好……你做的對。”

是傅清南的聲音!

庫庫卡激動起來,燒焦的眼皮因過於用力而脹痛不已,難以忍受,無法睜眼,他竭盡全力去捕捉外界的聲音,不放過一分半毫。終於,原本模糊不清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楚起來,和記憶中相比更年輕,也不太低沉,但庫庫卡能確認,說話之人正是傅清南,他終於能再聽到傅大哥的聲音——

“你……對我來說不一樣。”

這說的是我嗎?

即便情緒因大天坑汙染變得扭曲不正常,這一刻庫庫卡仍覺得受寵若驚,不敢置信,甚至有些心虛。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得到小紅花的獎勵。印象中傅清南對每個人都不偏不倚,沒有袒護過誰,也沒有格外關注過誰,對他來說世界眾生的地位都是等同的,沒有誰能得到特別優待。

庫庫卡努力回想起過去和隊友夥伴們相處的時光,卻發現他們的面孔已經因歲月變得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貪吃蛇這款小遊戲的畫面。

遊戲真好玩……不,不對,現在不該想這些。庫庫卡豎起耳朵竭力去聽,不顧疼痛,拼盡全力想睜開眼睛。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庫庫卡,或者其他人叫我,都無所謂。”

“只有你,與眾生不同。”

庫庫卡放棄努力,安詳閉上了眼。

太恐怖了,這是假的傅清南,他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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