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二、申時、杭州府衙內院、慶元居】

徐恪回到慶元居,草草用過午膳之後,忽感一陣疲乏,遂仰靠於床頭之上,望著窗外秋景發呆。

他回思往事,心中思緒如海潮起伏,頓覺惆悵不已……

依照上午那潘老伯的口述,昔日楊宅那一場大火,究竟是人為還是天災?若是人為,則究竟是誰人放的火?為何火起之後,宅子內竟無一人逃生?……這種種謎團,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自楊宅突發大火之後,不知為何,官府對之諱莫如深,非但並未派人深查,只是草草宣佈大火就是灶間下人因做飯時焚燒柴木不慎,以至引發火宅;而且還嚴密封鎖消息,禁止城內任何人談論此事。

自然,針對官府的這一解釋,周圍百姓盡皆不信。任誰都明白一個道理,無論是哪家燒火做飯,若不慎走火,當都能迅速撲滅,斷沒有滿宅皆被焚,竟無一人逃生的道理。

可是,杭州府衙派來了幾十名衙役,輪番上門告誡,嚴令所有人都不得談論楊宅被焚一案,嚇得四周百姓都不得不對此噤若寒蟬,不但無人敢猜測楊宅被焚一案究竟系何人之所為,甚至於,連“楊員外家被燒”這幾個字都不敢再講。於是乎,楊宅被焚這麼大一件事,除了附近鄉民之外,整個杭州城竟無幾個人知道,就算知情者,平素也不敢多談此事。

並且,自楊宅無端被焚之後,每每於子夜時分,附近百姓總能聽到宅子裡隱隱有哭聲傳來。那聲音如泣如訴,半夜裡傳來,令人總不免頭皮發麻、心驚肉跳。是以不到一個月光景,附近住戶盡皆走的走、搬的搬,只留下潘老漢一人,因無兒無女,也無處可搬,只得仍舊住在老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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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楊宅鬧鬼之事便被人傳得玄乎其玄。向來這老百姓對這種事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是以這楊宅雖處杭州城內之繁華地段,但自從被大火焚盡之後,便一直無人敢買下宅基重新營建房舍,直到今日,楊宅故地仍是一片廢墟。

徐恪聽完潘老漢的陳述,心中尚有些不信,於是又帶著魏嘉誠與舒恨天出了楊宅故地,往周圍四處找人詢問。可就算他們找遍了四周所有住戶,回答也如魏嘉誠先前所稟報的一樣,這附近住戶,對當年發生在楊宅內的那一場大火,竟都是一無所知。

徐恪回到府衙之後,又找來當值的衙役班頭詢問。那班頭湊巧也親身經歷了當年對楊宅大火的撲救。不過,他含含糊糊了半天,始終不肯多言,後在魏嘉誠的大聲訓斥之下,才吞吞吐吐地講出了當時的一些實情。

依照那班頭所述,楊文庸宅子的那一場大火,大約發生於前年年底,那時距王大爺死後,才不到一月。由於大火來得甚是突然,火起之後便燒得越來越猛,又恰逢夜晚眾人熟睡之時,是以待眾衙役趕到時,整個楊宅都是熊熊烈火,根本無法入內救人。衙役們亦只得盡力打水撲救,疏散周圍住戶,不使火勢往楊宅周圍蔓延,種種舉措無非是盡人事而已。待到大火燒盡,整座楊家宅邸幾乎是片瓦無存,再清點死者人數,發覺宅子裡的所有人都已被燒死在內……

班頭說到這裡,面上亦不自覺地帶有悲憫同情之色,看得出,當時他們進入火宅現場內清點死者人數時,見到楊家人的那一番死狀,必也是極其悽慘。徐恪又問那班頭,緣何火宅發生之後,官府不去徹查縱火元兇,卻極力對外封鎖消息?非但隨意杜撰了一個火宅的原因,而且還派人挨家挨戶地警告周圍住戶,嚴令他們不得談論楊家那場大火?

班頭嘆了一口氣,猶豫了半晌,才勉強回道,這其中原因他也不太清楚,他只是聽說,這是前任知府洪大人害怕京城裡會來人徹查楊家大火的起因,是以才匆匆將大火的起因歸結為是楊家下人們燒火不慎所引發,反正那些下人也都已被燒死,死人是不會開口為自己辯駁的。至於洪知府為何要對外嚴密封鎖消息,大概也是怕此事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可能鬧大,若萬一捅到京城裡去,他就無法收拾了。

徐恪聽得心頭不斷冷笑,當時他就已猜測到,洪文堂之所以會害怕楊宅大火一案鬧大,必是擔心楊文庸在京中還有一個擔任青衣衛高官的堂兄弟,到時候,一旦那楊文淵追究下來,洪文堂這個五品知府怕也是不好應付,以青衣衛在大乾天下的赫赫威名而言,洪文堂心裡定是想好了,能夠不去招惹便儘量別去招惹。

只是,如此一來,昔日的楊宅大火一案,便也成了一樁懸案,而且,由於當時洪文堂手下的活做得“實在太好”,整個杭州城內竟也無幾人知曉當年那場大火,徐恪也是直至今日,才知道他欲待報仇的楊家父子,其實早已魂歸幽冥。

……

……

不知何時,屋外已下起了小雨,雨勢雖不猛烈,但點點滴滴打落在屋頂房簷之上,讓徐恪的內心忍不住更為煩亂。

徐恪靠在床頭,不斷思忖著楊家的那場大火,由楊家大火一案,他隨即就想到了當年的王大爺與香梅。

屋外的小雨,纏綿不斷,徐恪的內心,亦是愁緒茫茫。

他心中,反反覆覆,都是那一句話:

若此刻,王大爺與香梅尚活在人間,那該有多好啊!

徐恪記得那一晚,王大爺趁著酒興與他直接開口,要把自己的女兒香梅許配給他為妻,只是,王大爺的條件,是要將他招贅入王家,將來等自己老了,要徐恪來給自己養老送終。

而當時的徐恪,就只是不停地吃菜,或是低著頭不言語,對於王大爺所講,只當沒聽見。

王大爺是個性子急的人,見他這般猶豫不言,還道他是不願擔“入贅”之名,於是把酒杯一擺,嘆了一口氣道,這樣吧!不要你入贅王家了,也不要你什麼彩禮,你把香梅直接娶進門就是!好在你那闕幹巷的小房子離這裡也不遠,今後,你和香梅只要能時常來看看我這老頭兒……我也就心滿意足啦!

可是,就算王大爺如此殷切,徐恪還是不肯答應。

到後來,王大爺脾氣上來,忍不住將酒杯往地上一摔,怒氣衝衝道,你小子如今還沒怎麼發達,就嫌棄香梅啦!好好好!你不要香梅,我就把香梅許給這杭州城裡最好的人家,到時候……你小子可別後悔!

徐恪欲待解釋,卻被王大爺一把拽了起來,推推搡搡地將他給一直推到了門外,“哐當”一聲就把門給帶上。徐恪想要上前敲門,卻聽得王大爺在屋子裡依舊罵罵咧咧道:

“徐無病,徐公子,你了不得呀!你可不是一般人,你是當今皇帝的兒子呢!有多少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都等著嫁你為妻,我們家只是個賣燒餅的,高攀不上!香梅也就不勞煩你惦記了,從今往後,你住你的‘闕幹巷皇宮’去,我這件破房子,你不許再踏進一步!”

徐恪見王大爺正在氣頭上,也就不敢再跟他多言,他搖了搖頭,只得自顧自回到自己位於闕幹巷的小家歇息。

未曾想,到了次日一早,他還未曾起床,就聽到屋外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只見香梅拿著一個食盒,正笑意盈盈地站立於門外,一雙明亮的眸子,也正直勾勾地看著他……

徐恪回憶到此處,雙眸中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就如那屋瓦間的雨水一般,不斷地滾落到地面。

人至傷心處,秋雨如淚垂……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來,將他從無比傷痛的往事中忽然又帶回到了眼前的慶元居。

“進!”徐恪擦去眼角邊的淚水,朝門外應了一聲。他所料不差的話,來的人應該是“半解書仙”舒恨天。

從黃家山墳場離開之時,他便曾叮囑過舒恨天,讓書仙老哥務必叫人將王大爺的墳冢仔細修繕一番,並在墳前重新立一塊墓碑。

就連王大爺墓碑上的字,徐恪也已想好,他想讓舒恨天找人刻上“王仁安之墓”幾個大字。因為徐恪忽然憶起,王大爺生前,周圍鄰里之人大多呼他為“富貴老哥”“富貴兄弟”“富貴大叔”等等……可王大爺自己卻並不喜歡別人呼他為“王富貴”,而希望大家都能稱他一聲“王仁安”。

今日回府衙之後,徐恪又跟舒恨天問起王大爺的墳塋修繕之事,舒恨天只好連聲答應抓緊去辦。

“書仙老哥……咦?是李兄呀!”徐恪抬頭,卻見來者並非舒恨天,而是整日裡忙於公務的新任杭州知府李秋。

“李兄今日怎地來這麼早?”

李秋收了油紙傘,撣了撣身上的雨珠,緩步踱到徐恪身前,兩眼如春風含笑,直勾勾地盯住了徐恪,反問道:

“怎麼……愚兄今日特意早些下值,冒雨過來看看你,你還不歡迎麼?”

“哪能呢!”徐恪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兄能來,小弟高興還來不及,只是李兄每日都冗務繁忙,卻還要抽空來看小弟。今日還特意冒雨趕來,小弟委實是過意不去。”

李秋好似看到了徐恪眼角的淚痕,他拿來一把紫藤椅,在徐恪面前隨意落座,當即就問道:

“怎麼……賢弟又想起你的香梅了?”

“這……李兄怎知?……咳!……”徐恪撓了撓自己的額頭,面色無比窘迫,心道,這個書仙老哥呀,他怎地什麼話都跟欽差講!

這時的李秋,卻並不理會徐恪窘迫的神情,他只是給自己斟了一杯新沖泡的龍井茶,一邊品茗,一邊看著窗外雨景。

只見窗邊的幾株海棠,在秋雨中瑟瑟發抖,有一朵紅色的花瓣隨風而墜,無聲無息間已化作塵泥,見此景,李秋忽而心有所動,便隨口吟詠出了一首絕句:

“花開紅漫天,花落泥塵中;

開時無限好,落時恨無窮。”

他不知是為了安慰徐恪,還是安慰自己,忽而嘆了一聲,道:

“咳!……賢弟呀!每一個人都有他(她)的傷心往事,花開花落,人事無常,豈能盡如人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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