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午時、長安城西北、天寶閣大門外】

徐恪離了青衣衛之後,本打算去天音樓用膳,不過,他走到半路,心中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想著北境侯世子的案情,然苦思冥想了半日,心中依然毫無頭緒,就在他心下一片茫然之時,腦海裡猛地靈光一閃:

“倘若這個案子,讓嫣兒來推斷,她必能有獨到之見解!”

一想到慕容嫣,徐恪心中頓時如巨石投入湖面,再也無法平靜。

只因他猛然想起,自己已不知多久未曾見過嫣兒了。

自從他順利出得神王閣,在徐府中見到了迎接自己的慕容嫣以來,直至今日,他竟未曾踏進天寶閣一次。

真的已是好久好久,自己沒有與嫣兒再度相見了。

就算在他擔任查案副使,與師兄李義一同查貓妖為祟一案之時,十七公主李琪好幾次慫恿他與自己一道進天寶閣看望慕容嫣,可他還是百般推脫,最後依然未能成行。

嫣兒最近怎麼樣了?她身子一向孱弱,如今可還好麼?這一連數月未見,她可曾有想起過我?

一旦想到了慕容嫣,徐恪心中的思念,頓時就如潮水一般湧來,無可遏止。

他這才發覺自己,對於慕容嫣的思念何嘗有一日停止?

可是,為何自己明明已身在長安,明明與嫣兒近在咫尺,明明可以日日趕去與嫣兒相見,可自己就是不敢踏進天寶閣的大門一步呢?

直到此刻,徐恪的心中,還是不太能明白。

對於他昔日之種種,就算他自己,依然是想不明白。

然而,這世上芸芸眾生,又有幾個,能對自己昔日之種種過往想得明白呢?

渾渾噩噩也好,聽之任之也罷,人之一生便如江河之水,瞬間便已流逝,許多人、許多事,你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想,便已從你身邊匆匆而過……

這一次,徐恪終於鼓足了勇氣,他走出青衣衛之後,往南走出裡許,便忽然折而往西,一直走到了天寶閣的大門外。

不過,他已然離大門十步之外時,卻還是停下了腳步。

他還是沒有勇氣走到門樓之下,向門前的廝役高聲通稟。

屹立在徐恪身前的,是天寶閣巍峨的門樓。只見兩扇朱漆大門迎面而立,門前聳峙著一對巨大的石獅,此刻,兩頭石獅獅頭高昂,正居高臨下俯視著徐恪。

徐恪仰目見石獅那威嚴森冷的神情,便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幾步,他遙望圍牆內的重重樓閣,不知怎地,心中總覺得自己與那一片重門高樓,有著無窮遠的距離。

雖已是近在咫尺,卻彷彿遠隔千山……

他見天寶閣的兩個門役好似在望著自己,便顧自往北又走了數十步,直至走出了門役的目光之外。

他心裡依然在想,我要不要進去?要不要去見一見嫣兒?要不要讓嫣兒為我推敲一下案情?

就這樣,徐恪一邊在天寶閣的圍牆外緩步徘徊,一邊心中反覆思量,不知不覺間,就已過去了一刻辰光。

到最後,他還是未能往天寶閣大門的方向跨出去一步。

他暗自感嘆了一聲,終於離開了大門,還是沿著天寶閣的圍牆,接著往北而行。

須臾,他便見一顆高可參天的大榕樹遠遠地矗立在眼前。榕樹雖長在天寶閣圍牆之外,但因實在太過高大,竟有多半的枝葉,已伸長至圍牆之內。

徐恪一見這顆巨大的榕樹,頓時想起,自己與嫣兒的相識,不正是從榕樹下開始的麼?

只見那顆老榕樹,不知已生長了多少年歲,樹幹沖天而起,枝條粗壯無比,在茂盛綿延的樹冠之下,樹蔭又廣又密。

此時方當正午,陽光正盛,徐恪便信步走至濃密的樹蔭中,一陣清風吹來,頓覺渾身涼爽。

他尋了樹蔭下的一塊方石坐下,抬頭仰望巨樹,思緒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從前……

記得那一日,他被慕容吉設計誆騙,不慎掉入天寶閣癸院的地窖中,幸得懷裡的“景行壺”相助,方才殺死白狼妖,僥倖得以逃脫了出來。然他走到圍牆外的榕樹下之時,竟巧遇被樹枝“卡住”的慕容嫣。

徐恪一想到當時慕容嫣被卡在樹枝間的窘狀,心中便不由莞爾。他忽發少年人心性,站起身走到圍牆邊,提氣一躍,身子就已翩翩而起,竟穩穩落在了老榕樹的一根枝幹之上。

他依稀記得,自己落腳之處,正是當時慕容嫣“被困之地”。那裡有兩根碗口粗的枝條交疊在一起,若一時不慎,興許真的就會被樹枝夾住而動彈不得。

那時的慕容嫣,為躲開父親的逼婚,竟將自己喬裝成一個奇醜無比的少年,趁著府中無人,便爬上了榕樹,意圖透過榕樹的枝幹翻越至圍牆之外。

怎奈,她當時牆未翻成,卻無端被老榕樹的樹枝卡住,若非徐恪湊巧經過將她救下,實不知該如何才能脫身。

徐恪一時童心大盛,索性尋了一處較寬的樹杈,仰面斜躺了上去。這樹杈上既有樹蔭之密,又得涼風之爽,真可謂是夏日晌午的一處納涼絕佳所在。

他以臂為枕,仰躺於高樹之上,再往下望,便見那天寶閣內,無數高樓重重疊疊,大小院落鱗次櫛比,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恍若天宮寶殿、瓊樓玉宇一般,端的是京城中最為繁華的一處府邸。他心中不由猜想道,此時的嫣兒在做什麼呢?是在她的戊院內,坐在茂密的榆樹下一邊乘涼一邊看書?還是在院子裡搭一張方桌,就著涼風與蟬鳴用起午膳?還是……

嫣兒,你可曾想起過我?

自我

二月二十二出得神王閣,就在那一日傍晚與你見了一面,這一晃,已然有三月之久,想不到,我竟有三個月未能去見你一面,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呢?……

嫣兒,你千萬不要怪我。我雖不曾去看望你,可心裡卻無時不刻不在想著你。我只是一直無法忘卻,無法忘卻在那條命輪中的你。

在那一條甲子十二線的命輪中,我實在太過對不住你,也太過虧欠於你!你為了我甘願付出所有,可我卻猝然不辭而別!

可笑我在那一條命輪中,只因心中無法忘記這一條命輪中的你,故而雖與嫣兒成婚,竟一直未曾碰過她的身子。然而我如今已回到這一條乙丑八線的命輪中,心裡面又全是那一條命輪中的你。

究竟哪一條命輪中的你,才是我的“嫣兒”?

究竟是甲子十二線命輪中的徐恪是我,還是這乙丑八線命輪中的徐恪才是“我”?

嫣兒,我究竟該怎麼辦?

……

他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漸漸地就恍恍惚惚了起來。

一陣陣涼風吹來,不知不覺間,徐恪竟閉上雙眼,悠然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一位身形枯瘦的老者走到他的面前。老者伸出又瘦又長、滿是紋路的枯手,向他恭敬施禮,緩緩說道:

“少主,你莫要睡在這裡呀,小心著涼,傷了身體!”

“這裡……是哪裡?”徐恪睜開惺忪睡眼,一臉茫然之裝。

“呵呵!這裡是老朽的胳肢窩啊,慚愧慚愧!少主還是快些離開吧!再遲幾步,小心下面那個‘魔頭’!”

“‘魔頭’?哪來的‘魔頭’?咦……不對!”徐恪撓了撓自己的額頭,詫異道:“老人家,你是哪一位?因何要呼我為‘少主’?”

枯瘦老者站直了身子,昂然道:“少主,老朽乃是千年榕樹妖,原本我早就已化身人形,可隨意行走於世間,只是做人無趣,真不如做一棵樹來得自在。”

“那你為何要稱我‘少主’?”

“呵呵,少主啊,你就別問那麼多了,快點走吧!那‘魔頭’眨眼就到!你放心,你的慕容妹子,老朽定會幫你好生守護著!”

徐恪見老者說著話就轉身走遠,急忙伸出手,“老人家,你且慢走!我還有話要問呢!老人家、老人家……”

“什麼老人家?我有那麼老麼!”徐恪驀地覺得一股大力打在了自己的頭上,他腦袋吃痛,急忙睜開雙眼,卻見一個身形粗壯的大漢不知何時也爬上了高樹,此刻正蹲在自己身前,一雙如銅鈴般的大眼珠正緊緊盯著自己,雙目中盡是兇光。

“你是何人?”徐恪慌忙坐起身問道。

他看看周圍,發覺自己依舊橫躺在老榕樹的一根樹杈上,而那位枯瘦老者卻早已不見蹤影。他撓了撓自己的額頭,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方才的經歷只是一場夢境。

“我還想問你是什麼人呢?鬼鬼祟祟地躲在樹上,想做什麼?!”那魁梧大漢嗓門甚是洪亮,說話之時,身旁的樹葉都被震得紛紛墜落。

“我……我在榕樹上乘涼,不行麼?”

“躲在樹上乘涼,真的嗎?”

“這還有假?!”

“俺老牛想想,嗯……也行噢!”那魁梧大漢搖晃著腦袋,望了望身前的這顆巨樹,又看了看樹蔭之外耀眼的陽光,卻不由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徐恪仔細打量眼前的這位魁梧大漢,只見他年紀約莫四十七八,身形異常魁偉,面貌甚是兇悍,滿頭亂髮如枯蓬飛舞,一雙巨眼如銅鈴大張,更兼一張大嘴,彷彿連一個拳頭大的饅頭都能生吞。這模樣乍看上去委實嚇人,然仔細打量,卻也覺兇悍中透著幾分可愛。

徐恪見這中年大漢,面貌雖生得兇悍醜陋,然言語間卻透著爽直率真,其狀倒與自己的二弟有幾分神似,心中頗覺有趣,便問道:“這位……大叔,你姓牛?敢問高名?”

“什麼高不高名的?他們都叫我老牛!你也不用喊我什麼‘大叔’,俺老牛歲數還輕著呢!”

“那我就叫你一聲‘牛大哥’吧?”

“嗯……行啊!”那中年大漢摸著自己的一頭亂髮,雙眼緊盯著徐恪的周身,目光漸漸從兇悍轉為柔和。

“牛大哥,我叫徐無病,你就叫我‘無病’好了!”

“嗯……好!”

“牛大哥,我今年二十一,敢問大哥今年貴庚?”

“俺老牛麼,今年已經幾百、幾千、幾萬……呵呵,這歲數也說不準哩!”那位自稱“老牛”的中年大漢,掐著手指計算著自己的年歲,然算了半天,卻還是算不清楚,最後只得呵呵笑了幾聲,算是回答。

徐恪心道,這位牛大哥可真是有趣得緊,他不想說自己的年歲,就不說好了,偏要謊稱自己已活了幾千幾萬歲,這一份耍嘴皮子的功夫,與我書仙老哥倒也有的一比。

“牛大哥,你是在這慕容府中打雜的麼?剛剛你是怎麼上樹的?”他見眼前的“老牛”一身粗布短衣,顯然是天寶閣內雜役的打扮,是以便有此一問。

老牛笑著回道:“是啊,我就是他家一個劈柴燒水的伙伕,剛剛我在樹下納涼,聽你在樹上胡言亂語,還以為家裡來了一個小賊哩!”

“哈哈!牛大哥可真會說笑,我徐無病雖沒有你們天寶閣這般有錢,但也不愁吃喝,實在犯不著當一個‘小賊’。”

“既然不是賊就好,那你就走吧!”老牛忽而身形一動,他一個壯如山嶽的身軀,飄飄然就已落到了地上,“這顆老榕樹這麼高,小心摔下來,屁股跌成兩半!”

徐恪心道,也無怪

乎牛大哥會疑心我做賊,這榕樹枝杈甚高,躺在樹上遠遠望去,整一座天寶閣的風光盡收眼底,且榕樹又恰巧生長於天寶閣圍牆邊,若被天寶閣中人瞧見自己偷偷爬上高樹,委實有行竊之嫌。他不願引致對方無端懷疑,當下便轉身欲從另一邊跳下榕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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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哥,這裡有一個‘魔頭’,你可要小心了!”徐恪下樹之前,驀地想起夢中那枯瘦老者之言,是以便立時出言提醒道。

“啥?這裡有一個魔頭?他是哪個?在哪裡?”徐恪剛要縱下高樹,猛然間身旁又閃現出那一個雄壯魁梧的身影,老牛又回到了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問道。

徐恪見老牛如此壯碩的身軀,倏然躍在高樹之上,那樹枝只微微一顫,樹上竟連一片樹葉都未曾掉落,口裡忍不住叫好道:“牛大哥,你這一身輕功可真是厲害呀!”

“你還沒說,那魔頭是誰,人在哪裡呢?”

“這個……”徐恪撓著自己的前額,訥訥道:“我也不知道!”

老牛突然目露兇光,他一把拽住了徐恪的胳膊,怒問道:“感情你是消遣老子來了!”

徐恪頓覺一股大力襲來,老牛的一隻蒲扇般的手掌,猶如鋼爪一般,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竟讓他動彈不得。他忙暗自運勁,自丹田氣海中,一股渾厚的真元便沛然而出,與老牛手掌傳來的勁力相抗衡。他丹田運氣之時,說話便斷斷續續:

“我……我不知道誰是魔頭……我只是……剛剛在夢裡面……有位老人家跟我說的……說這裡會來一個‘大魔頭’!”

徐恪終於奮力掙脫了老牛的手掌,他有些憤然道:“牛大哥,我好心提醒你,讓你防備這裡的一個‘魔頭’,沒想到,你竟這般不識好人心!”

老牛見徐恪竟能掙脫自己的束縛,神情不由一愣,他隨之又笑道:“吆!臭小子,瞧不出你還有些手勁啊!”

徐恪昂然不顧:“哼!”

“你說夢裡面有一個老頭跟你說的?”

“嗯!”

“那老頭長什麼樣?”

“老人家年歲很老,身形很長,人也很瘦,他的一雙手掌也是又長又瘦,好像兩段乾枯的樹枝……”徐恪以手比劃,將夢中老者的模樣,大致說了一通。

“原來是這老家夥呀!”

“牛大哥認識他?”

“哼!不認識!”

“不認識?”

“這麼一顆小樹,犯的著俺老牛去認識麼?”

“這……”

“好啦好啦!俺老牛知道啦!不過,那老家夥搞錯啦,這裡哪有什麼魔頭?只有象俺老牛這樣的雜役伙伕。”

“既如此,那無病就告辭了!”

“嗯……”

徐恪向老牛略略拱手之後,轉身便欲躍下,可未曾想,他運勁起身將離樹杈之時,胳膊又被人一把拽住。

“喂!等一下!”

徐恪轉身,見抓住自己的人還是老牛,不由地有些來氣,問道:“你抓我做什麼?!”

老牛換了一副好臉色,他湊到徐恪身前,用力嗅聞了片刻,笑著道:

“你身上有一股子味兒,俺老牛甚是喜歡,你……”老牛眯縫著雙眼,笑嘻嘻地望著徐恪,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徐無病呀!”

“徐無病?徐無病是誰?”

徐恪有些哭笑不得,他見老牛那一雙銅鈴般的大眼中,竟漸漸露出色眯眯的目光,慌得他連退兩步,道:

“徐無病就是徐無病,我乃大乾青鏡司千戶,你……你想做什麼?”

“噢……小無病,原來你還是個官啊!”老牛又湊近徐恪身前,神情異常親切,滿臉都是笑容,一張大嘴還微微張開,嘴裡好似已流出了涎水,“這個官怎麼樣?大不大?你能不能答應俺老牛一樣事?”

“小無病?你叫我‘小無病’作甚?!你……你離我遠點!”徐恪見老牛這一番不太尋常的神情,又乍聽“小無病”這一個稱呼,頓感渾身都是雞皮疙瘩,他嚇得連連後退,差一點就從高高的榕樹枝杈上摔跌了下去。

“怎麼啦?我這麼壯,你這麼小,我自然要叫你‘小無病’了,難道還叫你‘大無病’?”

“算了算了!我不同你多說,告辭!”

這一次,徐恪話未說完,便急忙轉身躍下了高樹。他甫一落地即施展輕功,腳下奔行如風,他生怕被老牛抓著,頭也不回,片刻間便已疾速遠去。

“喂!小無病,你幹嘛走得這麼急?!俺老牛還要同你結拜呀!”望著徐恪遠去的身影,站在樹杈上的老牛卻依然殷殷呼喊道,他臉上神情滿是失望。

待徐恪越奔越遠,終於消失不見,老牛忽然臉色一變,由失望轉至憤恨,雙目中又露出兇悍的神情。他雙腳只微微用力,腳下的一根手臂粗的樹枝旋即斷裂,隨著他粗壯的身子緩緩落地。

“叫你多嘴多舌!”

老牛往身後的老榕樹冷然望了一眼,隨即轉過身大步走了開去。

他身後的那一顆高可參天的老榕樹,伴隨著一陣風來,樹葉兒紛紛墜落,樹枝也跟著微微顫動,彷彿是在風中瑟瑟發抖……

這時候,天寶閣的某一處院落中,忽然遠遠地傳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老牛……老牛……你死哪兒去了?!小姐院子裡那一堆柴禾,你弄好了沒有?!”

“老牛在!老牛來嘍!”隨著那位中年管家的聲音剛剛落下,緊接著就響起了老牛那敦實憨厚的應答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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