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暗自猜測,依照秋先生所言,張木燁不願蹚北司的渾水,是不想與沈環對抗,而天子卻非要逼著他站到沈環的對立面,他就算是心中百般不願,卻也只得勉力站到風口上去。

這時,秋明禮又說道:

“老夫聽聞,張木燁與鑾儀司的諸樂耘素有深交,而南安平司的楊文淵又是沈環的親信。張木燁入主北司之後,勢必與鑾儀司聯手,共同對抗沈環與楊文淵,但僅憑二人聯手之力,恐怕還是單薄了一些。如此一來,青衣衛內,你這青鏡司的一股力量,便成了能夠制衡兩方的關鍵!是以,張木燁無論如何,第一個就得籠絡你!”

徐恪道:“老師覺得,學生該如何以對?”

“不妨任其籠絡!”秋明禮手舉竹筷,見方桌上的菜餚已所剩無幾,有心叫趙昱添幾個熱菜,但望了望灶房,還是沒有喊出口。

“你不是最痛恨沈環麼?眼下,除了倒向張木燁一方,你也沒得選!”

“老師是說,學生越是向張千戶多提要求,張千戶反倒越是心安。是以,凡我所求,他自然會無不應允!”

秋明禮點了點頭,伸出筷子,將盤子裡殘留的少許粉皮刮取乾淨,放入嘴裡細細品味著。

桌子上菜餚已盡,酒壺卻未幹,徐恪又與秋明禮滿飲了數杯。他見老師雖鬢角額前的白髮又多了幾根,然滿臉盡是意氣風發之狀,料想必是魏王近日在朝中諸事皆順,見魏王接位大局已定,老師心中自然是格外欣慰。

徐恪心道,魏王如今貴為九珠親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安排一個區區五品的百戶,於魏王而言,無非舉手之勞罷了,自己又何必多慮?

不知不覺已是亥時,院子裡燈燭將欲燃盡,夜風漸盛,風裡夾雜著陣陣涼意。徐恪擔心老師受涼,遂提議將酒席轉至廳房內再飲。

平安與喜樂聞聲而來,將桌子與長凳搬至前廳之內,又將殘羹剩盤盡皆收拾乾淨。

趙昱見師徒二人仍欲再飲,於是又到灶間,為他們炒了四個熱菜,並端來了一壺新的二十年陳“汾陽醉”。

兩人又吃了些酒菜,徐恪就問:

“老師,這另一個千戶,你還沒說呢!”

“哦……”秋明禮收拾起身體內湧起的一陣酒意和睏意,整頓思緒,遂徐徐言道:

“這其二的一個千戶,就是你之前做過的‘巡查千戶’!”

“巡查千戶?”徐恪夾了一口小玉新炒的白菜豆腐,放入口中耐心咀嚼,頓覺香嫩 爽 滑、清新可口,他不由頻頻點頭,接著道:

“按理,這巡查千戶早就該有人接任,可皇上卻遲遲未肯下旨,實不知為何?”

“咳!……皇上舉棋不定,實在也是為難啊!”秋明禮忍不住又是一嘆,說道:

“眼下,這巡查千戶的熱門人選,你青衣衛內就有兩人。一個是南安平司的首席百戶封補一,由沈環親自舉薦;另一個則是北安平司的首席百戶古材香,乃是由新任的北司千戶張木燁所舉薦。這兩個人,按理說,無論資歷、才幹、聲望,皆可以接任巡查,奈何他們背後的兩人,恰正是青衣衛中的兩方力量之首。皇上無論選取哪一個接任,勢必就會打破原有的力量平衡。然則,若是從外頭選人,一則,不太合青衣衛的規矩,二則,一時半會兒又上哪兒找去?皇上遲遲不肯下旨,這就說明,皇上直到今天,依舊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秋明禮見徐恪兀自沉思,便舉起酒杯,與徐恪對飲了一杯,忽而問道:

“無病,你有沒有發覺,皇上最近,對你們青衣衛之事,是不是格外上心?”

徐恪略作思忖,便點頭道:“老師,聽你這麼一說,倒確是如此!皇上這十日來,光沈環與張木燁,就連著召見了好幾次,聽說諸樂耘也時常進宮面聖,甚至那楊文淵,皇上也見了一次,不知皇上為何……?”

“咳!道理很簡單!”秋明禮大口飲酒,笑著道:

“皇上最近,上朝的次數已越來越少。自古以來,君主若懶於政事,又不願丟失皇權,自然會加強暗衛與內衛的力量。你們青衣衛自太祖初創以來,原本就是皇帝親御之衛所,是堂而皇之的一處內衛!皇上越是想少上朝,就越是要加強內衛的管控!要不然,滿朝文武、天下各道,若沒了你們青衣衛的耳目,皇上如何能夠睡得安心?”

徐恪不禁朝前廳之外望了望,此時方當深夜,草堂內外已是闃然無聲,他不由心頭暗笑,自己擔憂老師的這一番話會被皇帝的耳目偵測到,然而,坐在老師對面的自己,不正是皇帝最大的一隻耳目麼?

秋明禮卻不理會徐恪的這一番心思,藉著酒勁,繼續說道:

“不過,要加強內衛的管控,也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秦時,胡亥寵信趙高,卻為趙高所殺;漢時,成帝、哀帝、平帝寵信外戚,終致王莽篡位;後漢時,靈帝寵信宦官,引得十常侍為亂,天下分崩離析;魏時,曹丕寵信其師,天下遂為司馬氏所取……自秦以來,皇帝寵信身邊之人,卻為身邊人所害,終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的事例,還少了麼?”

“是以,如何管控內衛,便是歷代皇帝重中之重。青衣衛內,一個都督、五位千戶、二十個百戶、百餘名校尉,各個都是武藝高強、能征善戰之輩,加上衛裡這上萬衛卒,如若稍一不慎,這一股原本是皇帝最能倚重之力,就會成為威脅皇權的一種最可怕力量!因之,這御下平衡之術,於青衣衛而言,就尤為要緊!青衣衛內,不管任何一方,皇上都不會允其獨自坐大,只有雙方力量達致微妙的平衡,皇上才能睡得安心!”

徐恪暗忖,天下之大,原本就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治理得來,皇帝若欲四海安定,必得勤政愛民、選賢任能方可。若皇上一味懶於政事,只圖借青衣衛之力,掌控百官與萬民,這也不過一廂情願罷了。若換作是我,實在年老力有不逮,何妨早早傳位於魏王,自己退為太上皇,索性吃吃喝喝,萬事不管,豈不樂得鬆快?

秋明禮又問道:“無病,現下,這巡查千戶職位之重,你總該明白了吧?”

徐恪點了點頭,反問道:

“魏王那裡,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麼?”

他心知魏王原本業已籠絡了南宮不語,如今南宮驟然離世,對於李縝而言,青衣衛內自然就少了一個得力的手下。

秋明禮搖了搖頭,道:

“這巡查千戶之位,不比其它的官職,非但武功要強,更兼文才也要了得。光是青衣衛裡每日上報的公文,就需巡查一一批閱。這樣的文武全能之人,我大乾朝堂,真的也沒幾個……”

“薛濤大哥,不行麼?”

“他呀,大老粗一個,不行不行啊!”秋明禮連連擺手,嘆道:“殿下也不是沒想過薛濤,但想來想去,咳!……還是覺得薛濤不行!”

秋明禮雙眼盯著徐恪,又問:

“無病,你在青衣衛內當差,也已將近一年,認識的人想必不少,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勝任這巡查千戶之位?”

徐恪心知秋明禮之意,這新任的巡查千戶人選,既要人品端正、武藝高強,又得文才了得、深孚眾望,最重要的,將來要成為魏王可用之人。

但他思來想去,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的身影,依然還是搖頭不已。這青衣衛內,文武兼得者倒有不少,這些人將來若要他們攀附於魏王門下,想必也求之不得。可是,要從這群人裡面找一個人品端正、胸襟坦蕩的,實在是太難了!

“……”兩人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之中。

秋明禮眼見天色不早,便欲讓徐恪先行回府,餘事明日再談,卻見徐恪忽然一拍自己的額頭,喜道:

“老師,我想到了一個人!”

“哦,是哪個?”

“前左武衛大將軍、五蓮縣公,李君羨大哥!”

“是他……”

“這個人是不錯!論武藝,他劍法高超、槍術了得,軍中罕逢對手,鎮邊數年,更是威震敵國!論文才,老夫聽聞,他非但精於詩、書、禮、樂,對佛、道之學亦有深究,論人品,他乃太宗之後,皇族血脈,人品貴重、性情爽直、學養深厚……更是沒的說了。按理,他當得上巡查千戶不二之選!可是……”秋明禮不斷搖頭,嘆息道:

“咳!他畢竟是一名參與謀逆的欽犯,皇上雖免了他死罪,然亦是戴罪之身啊!”

徐恪當即言道:

“老師剛剛不是說了,李將軍稱得上是巡查千戶不二之選,既是不二之選,老師不妨跟魏王提一提,說不定,魏王殿下覺得李將軍行呢?”

秋明禮朝徐恪望了望,手捋頜下的長鬚,點頭微笑:

“你此言也有幾分道理!說起來,李將軍也算得上是老夫敬重之人!皇上既然能免了他的罪,說不定,給他恢復爵名也未可知呢!既如此,我明日便去找殿下提一提。”

“如此,我先代君羨大哥謝過老師了!”徐恪於座上向秋明禮拱手稱謝道。

秋明禮隨即問道:“無病,那李將軍,現下居於何處?”他此前聽聞,李君羨為避禍逃出長安,現如今不知人在何方。

徐恪忙回道:“君羨大哥人已回到長安,現下就在玄都觀內,與他師兄李觀主住在一起。”半個多月前,他就是在玄都觀門外偶遇李君羨,當時他心憂南宮不語“魔功附體”之疾,並

未與李君羨多言,如今回想,他心中更多了幾分別離之念。

秋明禮站起身:“如此……甚好!”

話至此處,均已言明,徐恪隨即起身,向秋先生拱手作別,告辭出門。

徐恪出了秋葉草堂,藉著滿地星光,便向城西北的醴泉坊而行。此時已是亥正時分,長安城正當宵禁之時,街面上空無一人,大街小巷中,只有幾聲犬吠,偶爾傳來。

徐恪信步而行,雖值深夜,卻全無睡意,他一想到這新任的巡查千戶,有可能是君羨大哥之時,心中便格外地興奮與期待。

巡城的禁軍兵士與青衣衛衛卒,或二十人一隊,或五人一組,不時從徐恪身邊經過。那些衛卒一見是徐恪走來,立時就遠遠地站立,向千戶大人躬身請安。而那些大乾的禁軍兵士,見深夜竟還有人徘徊在外,立時就要上前盤問,可一見到徐恪手舉的那塊“鑲金虎牌”,又頓時唬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退立兩邊,連聲道安。

徐恪掂了掂手裡那塊黃燦燦的“虎牌”,縱然他一向無意為官,然此時此刻,心中亦不免得意萬分。

這便是大乾青衣衛——一個誰也惹不起的衙門!遑論他一個威風凜凜的千戶大人,縱然是區區一名掌旗,只要手裡拿著一塊“飛熊木牌”,在這長安城內,也是暢行無阻!

徐恪得意洋洋地邁步,將至醴泉坊之時,忽見一個胖大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那身影是他再熟悉不過。

“二弟?”

只見朱無能步履匆匆,一跳一閃,從他眼前掠過,奔行的方向,卻是往東崇仁坊的地域。

徐恪有心將朱無能喊住,轉念一想,這深更半夜,二弟這般鬼鬼祟祟,到底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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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徐恪不再出聲,而是靜悄悄地疾步跟隨在朱無能身後,且看他今夜到底要做何事。

他跟著朱無能左轉右繞,須臾間,兩人就到了崇仁坊的坊門之外。

“二弟怎地又來這裡,難道這崇仁坊真的有古怪不成?”徐恪躲在朱無能身後,撓了撓自己的額頭,心下不禁犯起了嘀咕。

只見朱無能不知哪來的一股子氣力,縱身一躍,便攀住了牆頭,三下兩下,就被他翻過了圍牆。

徐恪忙跟著施展輕功,一躍而起,自牆門翻過,然而,就在他落地之後,無論怎樣尋找,二弟朱無能那胖大的身影,卻頓失蹤跡。

徐恪又撓了撓自己的額頭,這一下,他再一次百思不得其解了……

二弟今夜到底是怎麼了?

沒法子,徐恪不敢隨意走開,只得呆在原地,靜靜等待。

過了約莫一刻光景,徐恪終於忍耐不住,朝前方影影綽綽的房屋輕聲呼喚道:

“二弟,二弟……你在哪兒?”

一陣夜風吹過,前方半個人影也無,只有遠處一陣犬吠之聲隱約而來,好似被徐恪的叫喚聲勾起。

“二弟,二弟……”

徐恪又喚了幾聲,卻聽得遠處的犬吠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眨眼間,朱無能肥胖的身影已然乍現於他眼前。

“快走!”朱無能只說了兩個字,就拉起徐恪的胳膊,兩人翻牆而過,朝著醴泉坊的方向,沒命似的狂奔。

見二弟臉上神情慌張之極,身後好似有一個強敵正在追來,徐恪也不敢說話,就跟著朱無能一路狂奔,二人直到奔進了自家醴泉坊的府邸之內,這才喘著氣停了下來。

“二弟,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身後……身後是什麼人在追?”徐恪緩緩穩住呼吸,剛才那一陣沒命似的狂奔,委實是耗費了他不少的力氣。

“大哥,夜深了,老朱困了!”

沒曾想,朱無能卻並不與徐恪多言,而是徑自走進自己前院的睡房之內,衣衫也不脫,倒頭就睡。

“二弟?”

徐恪跟進睡房內,正想再問一句,卻聽朱無能雷鳴般的鼾聲,已然傳來。

徐恪搖了搖頭,只得退出房外,將房門帶上,回自己的“鴻鵠居”歇息。

畢竟夜已深沉,睡意襲來,他也學著二弟的樣子,不事洗漱,未曾脫衣,倒在床上,便呼呼睡去……

銅壺滴漏,時如流水,匆匆一夜,便已過去。

徐恪次晨醒來,見日頭高起,他仰首伸了一個懶腰,頓覺好不爽快!

洗漱之後,不及早膳,他便匆匆來到前院,走入二弟的睡房。

“二弟,醒醒!太陽都曬到你屁股了!”

朱無能仰面朝天,手摸肥肚,正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徐恪搖了搖頭,不再多問,遂轉身出門,直奔青衣衛上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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