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三、戌時、徐府榛苓居】

徐恪別了薛濤之後,一路疾行,一直走到了大寧坊附近。他思之再三,卻忽然改變了主意,並未走向趙王府,而是扭頭向西,徑奔自己的徐府而去。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踏進趙王府的大門,長安城內的那一千六百多個流民,他們的命運從此就將改寫。他們就算都能平安到達許昌府,然而今後將何以為生?若這些人最後都不免會客死異鄉的話,那麼改變他們命運的,恰就是今日的自己!

如今的自己已不是一個尋常百姓,他即將要面見的,是名動天下的大乾神王閣副閣主,趙王李義。自己若一念之差,決定的可是千餘人的生死,其間的選擇,能不慎重麼?

最為要緊的是,他忽然間想到了,住在他徐府內的碧波仙子胡依依,她不也是一位修行了一千兩百多年的大妖麼?既然她們同屬妖類,或許胡姐姐有法子能降服那只貓妖也未可知。徐恪心念及此,遂改道往西,直奔自己家中而來。

進了大門之後,他匆匆走到了榛苓居的門前。此時已是戌末時分,整個徐府都已闃無人聲。他擔心胡依依已然入睡,本來不願進門打攪,不過,他在走來之時,卻見榛苓居內兀自亮著燈光,且又聞得胡依依緩步而出,似已走入小院之中,是以他便走到院門旁,輕聲朝院內呼道:

“胡姐姐,你……睡了麼?”

未幾,只見院門“支呀”一聲從裡面開啟,胡依依巧笑婀娜的倩影從朦朧的月光中走來:

“本來想睡了,被你一叫,姐姐就睡不著啦!”胡依依雙眉彎成了一道新月,臉上帶著春風般的笑意,柔聲道:

“怎麼啦?這麼晚了才回來!你找我有事麼?”

徐恪忙拱手為禮道:“無病冒昧,深夜還要叨擾姐姐。若姐姐有空,無病心中有一個疑問,想請姐姐幫忙!”

胡依依點頭道:“也好!其實……姐姐我也想同你好好聊一聊呢!”她走出院門外,又將院門輕輕合上,說了句:“子貝妹妹已經睡了,那我們到聞雨亭裡去坐坐吧!”兩人便一前一後,向徐府後園的聞雨亭走去。

待得徐恪到聞雨亭中就座,胡依依卻顧自跑到前廳,親自沖泡了兩杯花雨茶,又端到了後園的亭子裡,兩人就這樣共坐在聞雨亭中,一邊飲茶,一邊賞月。

徐恪好幾次想開口說話,好幾次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面對著眼前的這位胡姐姐,內心總會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種微妙的感覺。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有幾絲喜悅,也有幾絲害羞,有幾許好奇,也有幾許迷惑,有相當多的眷戀,然更多的……卻是難為情!

他已不知該如何定位當前他與胡依依的關係。是親人?又不是親人;是姐弟?又不是姐弟,是夫妻?……當然不是夫妻!

只因他在神王閣內,實在呆的太久,宛若他的一生,也早已在那裡過完。反倒是他今時今日的生活,他有時反而會生出疏離之感。

也許,今時今日的種種,都是不真實的,都不過是我在神王閣內的一個夢呢?

也許,我至今還在神王閣內呢?只不過是我更換了一條命輪而已,來日,我還會回到那條甲子十二線命輪中也未必!

最讓他迷離而困惑的,自然是他在神王閣內,透過雲影珠穿梭時空之力,來到了十年後的那個未來中。在那一個未來的世界,在那條甲子十二線命輪裡,他與未來的胡依依已經成了真的夫妻,他們同生共死,他們卿卿我我,他們纏纏綿綿……每一樣夫妻會做又該做的事,他們幾乎都已經做過了。

如今,他雖然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那條乙丑八線的命輪中,可畢竟那些纏綿的過往都是他真實經歷過的生活,此刻,當他面對著那位真實的“胡依依”之時,他又該如何與之相處?

“到底,我與她是姐弟,還是夫妻?”

直到今時今日,徐恪仍無法分清,究竟眼前的胡依依是“胡依依”,還是那位甲子十二線命輪中的“胡依依”,才是真的胡依依。

每當徐恪想要將胡依依當作姐姐之時,他眼前便會浮現出在甲子十二線命輪中的那一幕幕場景。當日在許昌土城內,他長角精元藥力發作,便一把抱住了胡依依……在長安廢墟中的榛苓居內,他又一次次地進到胡依依的房中,與她悱惻纏綿……

“咳!那些往事,既已發生,如何能忘?!”

徐恪有時候心想,早知今日這般尷尬,不如當初,索性求白老閣主施法,為自己徹底清除那些記憶!

可是,他想歸想,一旦真的到了清除之時,他又焉能捨得拋卻這些美好的回憶!

甚至於,就連他當初穿越到一個月前,與他二弟朱無能去往瀅洲八岐島殺怪的那些經歷,他也不願意拋卻。自然,他心中對那位長得與胡依依一模一樣的吉田良子,依然久久不能放下。

……

“咳!……”徐恪品了一口香茗,雙眼望向亭子外。

此時,皓月當空,月色輕柔的就像一位溫柔的少女。她柔柔地從天空中走來,用她一雙柔柔的小手,柔柔地撫過青山,撫過綠水,撫過徐府中的屋宇樓臺,撫過後園

裡的一草一木,連帶著徐恪那一顆脆弱而感傷的心,也被她那雙柔柔的小手,輕輕地撫過……

“好美的月色!”徐恪心中不由得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

胡依依聽得徐恪有事相問,遂與他一同來到後園的聞雨亭中落座,然此時她見徐恪卻顧自賞月,並不與她說話,她心中不免疑惑。

非但是今夜,自從徐恪自神王閣順利出閣之後,她就感覺這小無病每次看她的眼神,總是怪怪的。至於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也分不甚清,好似在刻意疏遠,又好似有些害羞。她也不知是何故,反正,自那日之後,徐恪每次同她說話總是寥寥數語,說起來,她與徐恪也已好多天沒有象今夜這般,只有他們兩人相對而坐,靜靜地品茶賞月。

……

終於,還是胡依依打破了沉默,當先問道:“小無病,你要問的,可是長安城突發的那樁案子?”

徐恪也終於回過神來,於是便回道:“胡姐姐,你可知道,長安城的這樁案子,至今已死了十二個男子,而且全都是橫屍街頭,死狀尤其可怖!”

“十二個男子?”胡依依有些意外道:“那……作案的元兇,你們可曾查明了麼?”

徐恪道:“現已查明,此案元兇就是那只貓妖毛嬌嬌!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作‘和合金仙’!”

“嬌嬌?”胡依依的神情更加地意外了,她立時問道:“小無病,你們沒有弄錯麼?這案子的兇手,真的是毛嬌嬌?”

徐恪點頭道:“千真萬確!胡姐姐,有兩位男子,他們雖然中了毛嬌嬌‘和合之術’,所幸被人發現的早,又經名醫診治,僥倖活了過來。這兩人一個是城南的一位普通少年,名叫‘萬秋山’,另一個是戶部的主事,名叫‘章博’,他們醒來之後,親口描繪兇妖的樣貌,確是毛嬌嬌無疑!”

胡依依兀自將信將疑道:“小無病,你說的那兩位叫‘萬秋山’和‘章博’的,他們從未見過毛嬌嬌的面,他們又怎知道,蠱惑他們的那個人就是毛嬌嬌呢?興許是他們弄錯了也未可知……?”

徐恪卻道:“胡姐姐!他們兩個是從未見過毛嬌嬌的樣子,但長安城內又不是無人認識毛嬌嬌,我青衣衛中就有兩人識得那貓妖的模樣,兩相比對,不就可以斷定了麼?況且,那貓妖所謂的‘和合邪術’,普天之下,怕也只有她一人會使吧?”

見胡依依仍舊有些懷疑的神情,徐恪只得頓足言道:“哎呀!姐姐,實不相瞞,非但是萬秋山和章博,連我都見過那貓妖了!”

當下,徐恪只得將自己在三月初三那一晚,深夜外出喬裝引妖,結果在城南郊外的密林中撞上了毛嬌嬌,當時自己已用劍割傷了對方的右腿,只是自己一念之仁,竟而又放任她脫逃的經歷,又向胡依依備陳了一遍。

“原來……原來你那一晚,已經遇上了嬌嬌……”胡依依低下頭,喃喃道。

“咳!都怪我一念之差,當時我若不將她放走,長安城也不會又接連死去了八個人!”徐恪兀自懊悔道。

未曾想,胡依依竟忽然站起身,向徐恪斂衽行禮道:“小無病,姐姐要謝謝你!”

徐恪忙也跟著起身,扶住了胡依依,疑惑道:“姐姐要謝我什麼?”

胡依依嘆道:“姐姐要代我九妹,謝你不殺之恩!”

“啊……?”這一下,輪到徐恪驚愕萬分了,他立時問道:“九妹?難道……這只臭名昭著的貓妖,竟然是胡姐姐的妹妹?!”

“咳……”胡依依長嘆了一聲,揮手示意徐恪落座,她自己也回到自己的石凳上坐下,端起茶盞淺淺啜飲了一口,道:“我和嬌嬌,既是同門師姐妹,又是結義姐妹,算起來,姐姐在認識你之前,已和她相識將近千年了……”

於是,直到此刻,胡依依終於向徐恪講述起了她的那些悠長而久遠的往事。

原來,胡依依與舒恨天、毛嬌嬌等人都是結義的兄弟姐妹。他們總共有十二人,都是師出同門,各有絕藝。他們自小其實是在西面的牧洲長大,學成之後,師尊便命他們離開牧洲,不遠萬里趕來這神洲定居。

胡依依來到神洲之後,遊覽了各地的山川名勝,還是偏愛海島風光。於是,她便選了浙東的一處海島定居,從此潛心修習醫術,並自號“碧波仙子”。她雖偏處於海島一隅,然每逢春秋兩季,她也會離開海島,四處為人診病,且不收分文診費。浙東沿海之民,凡受過“碧波仙子”診病者,大多仰慕其名,紛紛讚不絕口,更有甚者,還會在家中建起她的牌位,每日禱告,將她當作神靈一般供奉。

而他師弟舒恨天,卻是一個耐不住寂寞之人,在海島上還沒呆個幾天便跑了出去。只因他酷愛看書,又每每不求甚解,因此給自己取了一個“半解書仙”的雅號。舒恨天常年在江湖中走動,他功夫原本不俗,又愛打抱不平,是以江湖中各個幫派大多知曉“半解書仙”之名,且大多對他頗為忌憚。舒恨天最拿手的功夫,自然是“妙手空空”之術。是以他多年來劫富濟貧,不知偷盜了多少豪富巨賈,也不知幫助了多少貧弱孤窮,無論如何,他這“書仙”的威名卻是超出了胡依依不少。

在他們這十二個兄弟姐妹中,胡依依以修行的年歲最長而居首。不過,論真正的功夫

,卻是她二弟“流霜劍仙”陸火離。陸火離來到神洲之後,大約是修煉他體內“冰霜劍氣”之所需,是以便挑了一個極北之地定居,那裡正好是蕭國的地盤。

陸火離原先一直是潛藏在蕭國默默修煉他的流霜劍法。後來不知何故,他卻熱衷功名,身登於蕭國廟堂之上,直至四十年前,蕭國的皇帝竟而拜他為國師,讓他負責教習太子。如今,蕭國的老皇帝已然作古,太子登基為新帝之後,對這位昔日的老師自然是尊崇無比,蕭國上下無論官民,見陸國師便如同見到皇帝一般。

毛嬌嬌以一千年的修行年歲排行第九,她與二弟陸火離自小就是形影不離。後來,毛嬌嬌在江湖上不知何故,竟惹來了絕頂劍客的追殺,為躲避仇家的追殺,她索性便藏匿於蕭國,託庇於她二哥的保護之下。

這幾十年來,胡依依聽聞毛嬌嬌與陸火離一直呆在蕭國,享受著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上個月二十二,毛嬌嬌卻忽然現身於徐府榛苓居內,她這才知曉,原來,她二弟與九妹竟忽而來到了長安……

徐恪聞聽至此,不由得插口問道:“胡姐姐,這兩人突然來到長安城,究竟有何圖謀?”

胡依依道:“我也是一直在猜呀,直到方才,我才大致猜到,我二弟此來,或許是想刺殺乾國的某一位皇子。”

“刺殺皇子?”徐恪疑惑道:“他千里迢迢而來,就是為了刺殺皇子?他為何要這樣做?”

胡依依道:“他這樣做,自然是想擾亂乾國的朝堂,好讓蕭國趁亂取利嘍!”

徐恪問道:“胡姐姐,依你之見,他若想謀刺某一位皇子,你覺得會是哪一位呢?難道是……”

胡依依朝徐恪點了點頭,兩人不約而同道:“魏王!”

徐恪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略作思忖,便立時知曉了對方的圖謀。

此時此刻,沒有比謀刺魏王更好的擾亂乾國之策了,甚至於,就算行刺當朝天子李重盛,也未必有這麼大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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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刺天子,非但勝算不多,就算成功,天子駕崩之後,依據魏王的名爵與威望,眾文武大臣也自會擁立魏王登基。就算其他的諸皇子有異議,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可一旦魏王李縝被陸火離刺殺,天子萬一再經受不住打擊而不幸駕崩,剩下的皇子們誰也不服誰,那麼,對於乾國而言,不啻一場如雪崩般的災難!

徐恪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這條計策,不可謂不毒也!

“不過,那一日在榛苓居內,我卻是告知九妹,讓他們將行刺的目標,改成趙王……”胡依依又將那日她與毛嬌嬌的對話,說與了徐恪聽。

“只是,也不知道我當時的那些謊話,能不能騙過二弟?”胡依依接著說道。

徐恪憂心道:“胡姐姐,茲事體大,你怎地直至今日方才同我說呀?!”

胡依依神色歉然道:“小無病,姐姐原本早就想同你說的,只是,他們都是我的弟弟妹妹,姐姐心中畢竟有些猶豫,再者,姐姐這幾日好幾次想找你說會兒話,可你每日都是這般忙碌不休,姐姐也找你不著呀!”

胡依依說的確是實情,這幾天徐恪白日裡忙著在青衣衛上值開會,晚間又要喬裝改扮之後,外出引妖,哪裡還有片刻之暇與胡依依聊天?

當然,胡依依想不到的是,這幾日徐恪雖然忙碌,但好幾次他都是有意躲著胡依依,他還是有些不敢面對她……

其實,徐恪最不敢面對的,還不是胡依依,也不是怡清與姚子貝,而是那位天寶閣的大小姐慕容嫣。這樣算來,徐恪自出得神王閣之後,除了在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晚與慕容嫣一同用了晚膳之外,又連著十餘日,他都沒有見過“嫣兒”了。

好幾次,徐恪下值歸家的途中,他都想順道去長安城西北的天寶閣走一趟,可好幾次,他還是半路折返了回來。他總是提不起勇氣去面對這一個世界裡的慕容嫣。興許在他心目中,他始終揮之不去的,竟還是那個暗無天日之下,與他苦苦相守的“慕容嫣”。他至今還是無法原諒自己,何以在離別之日,竟未能與那裡的“嫣兒”道一聲別……

“怎麼啦?小無病,你還在責怪姐姐麼?姐姐也是萬不得已呀……”見徐恪忽然間沉吟不語,胡依依還以為他心存責怪,是以略感委屈地說道。

“不不不!”徐恪忙擺手道:“無病怎會責怪姐姐!姐姐能將你妖族的密事,都告知於我,那是對無病莫大的信任!為今之計……我需得趕緊將這件事告知趙王與魏王,讓他們兩人都務必要小心提防!”

“嗯!”胡依依點頭道:“事不宜遲,小無病,不如你今夜便去面見趙王,讓他早做準備。聽聞趙王神功蓋世,不過我二弟的武藝也不可小覷,此刻他在暗,趙王在明,你須得提醒趙王,讓他加強王府的戒備,出行也務必要留心啊!”

“趙王府……”徐恪這才想起,他剛剛就是從趙王府的附近折返了回來,而他今夜來找胡依依,為的也是解決一個一直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問題。可他們在聞雨亭中談了長時,那一個問題他卻到現在還沒來得及問呢!

“胡姐姐,無病還有一個疑慮,請姐姐教我!”

“嗯,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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