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三、戌時、長安城東北大寧坊附近】

徐恪出了秋葉草堂,徑奔長安城東北的趙王府而來。

一路上,他心中反覆思忖,有一個疑問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盤旋,揮之不去:

難道,我們真的應該把那些長安流民,盡數抓捕,放逐於六百裡之外麼?

他們本就是一批可憐之人,顛沛半生,卻落到個無家可歸的境地,如今,因為京城裡妖物為祟,竟要無端被連累,各個都被驅逐?

可是,如果聽任那些流民乞丐露宿於街巷角落,勢必會招來貓妖,那麼,接下去任誰都無法阻止長安城每晚都會有人曝屍街頭的慘象!而這,恰恰是如今大乾皇帝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皇帝原本就是個多疑易怒之人,如今又垂垂老矣,當此多事之秋,再讓他聽聞案子遲遲未破,貓妖卻四處害人的訊息,他焉能不龍顏大怒?

自古以來,皇帝要是生氣,大臣就要倒黴,而這一次,皇帝若是要責罰辦案之人,第一個難逃重責的,自然是趙王。

雖然,趙王李義貴為大乾神王閣副閣主,又敕封七珠親王,一向是皇帝最為信任的兒子。然而,法不容情,這樁案子畢竟遷延太久,牽動太廣,如今的長安人已滿是對朝廷失望指責之聲,到時候,皇帝為了平息眾怒,免不了還是會對趙王下旨懲戒。

而這,也是徐恪最不願意見到的結果。

“不要多想了,為今之計,這些流民要儘快驅逐,越快越好!……”

他腦海裡又再次閃現秋明禮急切的聲音。看得出,秋先生對於趙王殿下也是格外關切。

滿朝文武皆知,當今皇帝的諸位皇子中,趙王李義與魏王李縝一向最為要好。秋先生身為魏王府的第一智囊,今日如此設身處地去為趙王謀劃,自也在情理之中。

徐恪再聯想到秋先生今日同自己的第一句話便是,他也要來找自己。先生要特意來找自己,所為何事?自然也是關心趙王之事,更或許,真正關心趙王的,還是趙王的四弟魏王李縝。

如此一想,徐恪更加覺得事態的嚴重,或許,連李義自己還未覺察,他已身處漩渦之中。滿朝文武,諸位皇子,都在緊緊盯住他的一舉一動。他若稍一不慎,立時便會招致大禍!

好吧!事不宜遲,我就聽老師的話,今夜就去見我師哥!徐恪心念到此,便拋開腦中的疑慮,兀自朝長安城東北的大寧坊而來。他師兄的趙王府就坐落在那一片不起眼的屋宇瓦舍之中。

……

“站住!”

徐恪正大步而行,忽聽得一個粗豪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長安城入夜宵禁,男子一律不得出門,你不知道麼?竟還敢大搖大擺地出門,你是想找死麼?!……”

徐恪聽得那聲音甚是耳熟,立時疾步朝他行去。

“吆,是無病兄弟呀!”待得徐恪走近,那人忙改口道。原來,喝止徐恪的恰正是右羽林衛大將軍薛濤。他身為禁軍將領,今晚正奉命帶領手下,四處巡夜,嚴查宵禁。

“薛大哥,多日不見了,一向可好?”徐恪忙疾步上前,向薛濤抱拳行禮道。

薛濤走到徐恪身前,拍了拍徐恪的肩膀,笑道:“無病兄弟,聽說你已經榮升四品千戶了,我這做哥哥的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賀呢,沒想到,竟在這裡跟你巧遇!呵呵呵……”

言罷,薛濤也學著徐恪的模樣,向徐恪拱手為禮,神色頗為恭敬地說道:“末將薛濤,見過徐千戶!今夜風大,千戶大人孤身夜行,可要小心些了!”

徐恪忙上前扶住薛濤的手腕,佯裝生氣道:“薛大哥,你這是作什麼?小弟不過區區一個四品,怎敢當薛大哥向小弟行禮?!”他心道,就算論品階,我只是個從四品,你薛濤可是一個年資不短的正四品禁軍大將,要行禮也理當是我向你行禮參見才是。

薛濤卻搖頭道:“誒!兄弟,今時可不同往日了,人人都知道,你們青衣衛可是皇上親御的衙門。你這個四品千戶,豈能與那些尋常四品相比?俺老薛的這個四品官,怎能有兄弟這青衣衛的四品千戶來得神氣?!你瞧瞧,光這塊鑲金虎牌……嘖嘖嘖……漂亮啊!”

薛濤說著話,雙眼便情不自禁地望向徐恪腰間的那塊金燦燦的腰牌,滿臉都是豔羨之色。

徐恪見薛濤盯著自己的腰牌,隨手便將它從腰間取下,交到了薛濤的手裡,淡然道:

“薛大哥要是喜歡的話,這塊腰牌小弟就送你了!”

薛濤手撫著腰牌,正自把玩,聞聽徐恪之語,忙將腰牌又交還到徐恪手中,連連擺手道:“兄弟,這話可不敢亂說!擅取青衣衛千戶腰牌,那可是死罪!”

“啊……?”徐恪奇道:“還有這檔子事?”

“那可不是?哥哥還能騙你不成!”薛濤

忙將腰牌親自往徐恪腰間繫好,又鄭重叮囑道:“非但是偷拿者要處死,就連丟失腰牌的人,也要被治罪,所以啊,兄弟還是將自己的腰牌好生保管,千萬不要落在壞人手裡!”

薛濤將腰牌在徐恪腰間繫好之後,又殷勤問道:“千戶大人這麼晚了……是要去哪裡?”

徐恪有些真的生氣道:“薛大哥,你我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若再和我這麼生分,小弟可真的要生氣了!莫說小弟今日只是小小一個千戶,就算來日做了王爺千歲,你我依然還是兄弟!”

薛濤聞言,立時朝身後望了望,揮手示意身後的二十幾個兵士退下,他又朝徐恪小聲道:

“無病兄弟,做哥哥只是與你開玩笑,兄弟的為人,哥哥豈能不知呀!只是,兄弟日後說話可要小心一些,尤其當著外人的面,切不可這般隨意……”

徐恪見薛濤的手下盡皆往東面退去,索性拉了薛濤往西而行,他忽然間就問道:

“薛大哥,不瞞你說,小弟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今夜難得在這裡見著大哥,小弟想聽聽大哥的意見……”

薛濤忙道:“兄弟,你說!”

於是,徐恪便將自己協助趙王李義查案的大致情形,以及最近遇上了如何處置長安流民的難題,包括今夜自己到秋葉草堂向秋明禮求教的經過,又約略向薛濤陳述了一遍,末了便問道:

“薛大哥,你覺得該如何處置這些流民才好?難道……真的應當將他們秘密抓捕,盡數驅逐麼?”

“當然啊!”沒想到,薛濤才剛剛聽完之後,立時就脫口而出道:“無病兄弟,秋先生這條計策,可謂金玉良言!也是破解趙王爺當下難題的最好辦法了!你還是趕快向趙王殿下去面陳吧!”

見徐恪兀自有些猶豫,薛濤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向徐恪保證道:“你若實在是不放心,到時候,做哥哥的親自出馬,將這些人全部用軍車押送,管保將他們一個個都平安送到許昌府,一個都死不了! ”

“好吧!”徐恪聽聞薛濤之語,再無猶豫,他隨即便辭別了薛濤,轉頭往東面行去。

薛濤望著徐恪的背影疾步遠去,心中卻道,這些流民乞丐,本就一無是處,與其聽任他們一個個變成貓妖爪下的“乾屍”,倒不如將他們全都抓到許昌府,或者,更往南一些,再行流放!到時候,這些人是死是活,與朝廷何干?兄弟呀,你雖心性良善,可千萬別用錯了地方!

……

……

幾乎與此同時,在徐恪自家的府邸內,胡依依坐在自己的榛苓居內,卻有些心下不安。她望著窗外的皓白月色,手託茶盞,淺淺啜飲了一口,心中還是在思考著一個問題。

“這時候,二弟和九妹一道來到長安,他們究竟想做什麼呢?”

姚子貝見胡依依眉間微蹙,還道她有何不適,於是走過來關切地問道:

“姐姐有什麼不舒服麼?”

胡依依笑道:“姐姐身子好的很,一點事沒有!妹妹,你快去睡吧!”

見姚子貝兀自不放心,定要與胡依依同眠,胡依依只得耐心解釋道,這幾晚恰逢月圓之夜,她們妖類一族,到了月華最盛之時,便要仰望天穹,潛心導引,吞吐月華以增修為。是以,子貝妹妹務必先去歇息,等一會兒她還要在院子裡行功打坐。

姚子貝無話可說,只得一個人先去睡了,留下胡依依一人獨自坐在房中。她一邊喝著茶,一邊回想著往事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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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地記得,上個月二十二,恰正逢小無病進入神王閣那天,毛嬌嬌忽然在她榛苓居內現身。當時,她還不知徐恪已經進了神王閣,正與姚子貝一同收拾行裝,還準備和小無病一道,前往浙東沿海的碧波島,從此過上逍遙快活的日子。

她兄弟姐妹共有十二人,她自己一向與十二弟舒恨天最為要好,是以她二人長時間呆在一起,就算分開兩地,他們也能各自心生感應。而她的九妹毛嬌嬌,卻與二弟陸火離關係最為親密,他們兩人一向呆在蕭國,因為陸火離身為蕭國國師的緣故,毛嬌嬌在蕭國便如呆在自家的後院中,從來都是橫行無忌,無人敢去招惹……

而就在二月二十二日,她九妹與二弟卻忽然來到長安。當時,胡依依就問她九妹,他們為何而來?

依照毛嬌嬌所言,先是說她二哥陸火離是奉蕭國國主之命,趁乾國內亂之際,想要來一個亂上加亂,最好是將長安城弄一個天翻地覆。依照胡依依的揣測,興許是蕭國國主想趁亂發兵,與陸火離來一個裡應外合也未可知。

後來,毛嬌嬌又說二哥是為了打探神王閣之事而來,緊接著,又說是為奪取玄黃劍,到最後,毛嬌嬌竟說陸火離此來是想行刺魏王,唬得胡依依急忙編了一大堆謊言,騙他們改換目標,將行刺的物件改成趙王……

當時,毛嬌嬌與她雖

說了沒幾句話,卻一連說出了好幾個目的,這反倒讓此時的胡依依一頭霧水。

此刻的胡依依獨坐窗前,她雖手託著一杯散發著淡淡幽香的茉莉香花茶,然而,她身旁若是有人,自會看出,她此刻的心思全未放在茶香之上。

她再次望向窗外,再次望向那銀白的月光,再次凝神回想了起來:

我九妹毛嬌嬌生性喜歡胡鬧,除了到處尋找貌美男子與之行“和合之術”外,她對天地間的一切,彷彿都不感興趣。而二弟陸火離,在他們十二個兄弟姐妹中,武功最高,心智最深,他此來長安,必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難道說,二弟真的想闖入神王閣,一探內裡究竟?不可能啊!那神王閣是什麼地方?身為天下三閣之一,幾百年來從無人能夠擅自闖入,除非你有白老閣主的神王令。可這塊玄鐵神王令,是你陸火離想拿就能拿到的麼?

抑或,二弟此來乃是奔著玄黃神劍?這也不太可能啊!玄黃劍可是上古神物,傳聞此劍一直藏在大乾皇宮,然也一直是傳聞而已。就算此劍真的就在皇宮之內,那裡守衛森嚴,高手如雲,二弟武功再高,單憑你一己之力,就想闖入深宮奪取神劍?那可真是異想天開了!

是了!二弟此來長安的真正目的,必是行刺某一位皇子!

一旦胡依依將其它的各種目的一一排除之後,那唯一的真相自然就露出了水面。她想到此處,不禁一拍大腿,心中豁然開朗道:

如今,乾國的皇帝剛剛將太子廢黜,又將大皇子囚入牢籠,眼看著兩位皇子倒臺之後,皇帝卻依舊不肯立儲。於是,其餘諸位皇子各個磨拳搽掌,私下裡紛紛結黨,互相傾軋。當此多事之秋,如若蕭國想要再添一把大火,那麼,行刺某一位皇子,將原本就混亂不堪的朝局攪得更亂,那豈不是最好的辦法!

想到此處,胡依依不得不承認,她二弟的謀略絲毫不在她之下。如今乾國皇帝李重盛的十幾個兒子中,最有能力,也最有可能接任大位的,無疑便是魏王李縝。李縝非但深得皇帝寵信,成為朝中唯一的一位九珠親王,而且有膽有謀,在此次籌糧賑災中,又表現得尤為出色。這樣的人,她二弟陸火離若有辦法突然讓他死去,那麼,對整個大乾朝堂而言,無異於一次雪崩!

試想,如今的皇帝已經是耄耋之年,在自古以來的所有皇帝中,幾乎是活得最久之人了。接下來,皇帝到底還能再活多久?百官無不心知肚明。可無論文臣武將們再怎麼上書,皇帝始終不願立儲。當此敏感之時,若魏王李縝遽然暴薨,一方面,這對天子將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從此皇位就失去了一個最為優秀的接班人。另一方面,其餘的十餘個皇子,各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趁此時機,皇子間的爭鬥自不免更為激烈……天子若再一病不起,甚而當場駕崩的話,這大乾國勢必就會天下大亂!

胡依依心中,不禁喟然嘆道:“二弟此計,不可謂不毒啊!”

想明白了陸火離此來長安的真正目的之後,她心中不由得又為徐恪擔憂了起來。

原本,她與魏王李縝並無絲毫之交情,因為徐恪的緣故,她竟希望這位魏王能夠一直平平安安!

魏王李縝若是驟然而薨,這對小無病而言,絕非好事。同時,對大乾的朝堂,對乾國的百姓而言,這就意味著災難!甚而,對於蕭國的百姓而言,也未必就是好事,若乾國大亂,蕭國必定聞風而動,兩國刀兵四起,最後遭殃的還是百姓!

她身為妖族,原本對乾國的事,甚而對整個人族的事,她都不甚關心,不知什麼原因,此時此刻,她一想到乾國或許會因為魏王之死,就要發生大亂,整個大乾的百姓,也會因為朝廷的內亂,而廣受其害,她心中不免憂心忡忡了起來……

“希望,我那一日的謊言,能騙動二弟,讓他將矛頭對準趙王吧!”胡依依心裡這樣想著,可她自己也不太敢相信,以她二弟的智謀,就能輕易地中計,去相信她隨口編織的謊言?

這時,夜色已深,戌時將盡,亥時將臨,屋外的那一輪皓月,已然高掛於中天,月色清潤如洗,彷彿能將人間的一切陰暗角落盡皆遮蓋。胡依依見此朗潤月色,不由振作精神,她將手中茶盞放下,便信步行至榛苓居的小院中。

她跟姚子貝說的沒錯,但凡妖族,到了月色皎潔之時,便要打坐行功,吞吐月華,以增修為。

胡依依來到小院中,撿了一個乾淨的角落,正欲盤膝坐下,潛運內功,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腳步聲,自徐府大門而入,一路向她榛苓居走近……

只憑那幾聲足音,她便立時感覺出,來的人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小無病。

果然,片刻之後,就聽到徐恪輕柔的聲音從院門外傳來:

“胡姐姐,你睡了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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