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酉時,長安城長樂坊雲起客棧內,徐無病靠在床邊,一籌莫展……

躺在床上的朱無能,背後有十幾道刀傷,他趴在床上直呼難受,一半是因為刀傷的痛楚,另一半卻是,他餓了……

飢餓對於朱無能來說,有時候比疼痛更讓他難受。

而最難受的,卻是靠在床邊的徐無病。他雙眉緊鎖,一語不發,一張俊朗的臉龐,卻因為自責和痛惜而顯得憔悴不堪。

此時此刻,徐無病身上的銀兩,已經可以用“囊空如洗”來形容。不要說填飽肚子,就連今夜的房錢,他都不知道該拿什麼來應付。

就在一個時辰前,他只需說一句話,答應一個人的要求,從此以後,不僅吃穿不愁,還可以平步青雲,將自己的人生,推進一個無數人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境界。

因為,那個給你要求的人,同時也可以給你官階、權勢、地位、名聲、財富、安全……平常人所夢想的一切,那個人幾乎都可以給你。

但是,你若不答應那個人的要求,那個人只需隨時發一句話,你的性命,你朋友的性命,絕不會容你活到明日。

並且,就在回客棧的路上,徐無病隱約感到一直有人在跟蹤尾隨,不用猜就能想到,必定是青衣衛的那些爪子。而此刻,朱無能躺在床上氣息奄奄,自己又絲毫不會武功,如若青衣衛的爪牙闖了進來,那麼他二人的性命,立時便會如地上的螞蟻一樣,任人踩踏……

就算如此,徐無病仍然沒有答應那個人的要求。

為什麼,寧願如螻蟻一般地,矮身縮手,在世道的縫隙裡穿梭躲閃,也不願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揚起高昂的頭顱,若狂風猛雨,肆意橫行?

原因只有一個:他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逼他去做。

當官從來不是他的理想,更何況,還是讓他去青衣衛做官。那青衣衛是個什麼地方,是他此生所經歷過的最為汙濁腐爛之地!要讓他去那裡跟一幫惡官墨吏為伍,他如何能夠答應?!

少年時,他就立下志願:“我此生,只想做我自己!我想怎樣活,就怎樣活,無人可以逼我!”

這就是徐無病,他可以飽讀詩書,但任憑自己在山野中埋沒;他可以饔飧不繼,但仍然甘心於在平庸的生活中寂寂無聞;他可以不顧性命,但就是不向威權強勢俯首;只要,他自己高興……

很多時候,人之一生,高興就好!

因為,無論是怎樣的人,經歷了怎樣的一生,最後的歸途都是一樣的。

你是帝王將相也好,是平頭百姓也好,到最後,都難逃一死!

既然你註定只能經歷這短短的一生,你為何不能高興地去走完這一生呢?

官職、權勢、名聲、地位、財富……這些就算都被你所擁有,但你真的就能,從此高興了麼?

未必!

時間回到十月初一,午時,幾乎與徐無病和朱無能在得月樓吃飯的同時,在長安城南的懷貞坊,秋明禮的府中。

秋明禮躺在自家的臥榻上,胸口裹著傷藥,腿上打著木板,眼眶深陷,面容萎靡,只一雙眸子裡,還不時湧動著一股堅毅的神采。

魏王李縝握住秋明禮的手,眼中噙著熱淚,沉痛地說道:

“秋先生受苦了!知道秋先生已回府,我下了朝就趕來,定要先見一見秋先生。”

“殿下,秋某一個衰朽無用之人,竟還要勞動殿下深夜面聖,為秋某求情,殿下大恩,秋某何以為報啊!……”秋明禮說完,便要起身拜謝。

李縝急忙攔住,說道:

“躺下,躺下莫動!秋先生這次在詔獄裡吃盡了苦頭,小王慚愧得很啊!父皇已恩准秋先生,這段時日便在家中安心養病,待傷病好了之後,朝廷還要對秋先生委以大任!”頓了一頓,李縝又道:

“我少時跟著二哥,在秋先生身前讀書,那時,我便深知秋先生乃當世大才,如今,父皇已準了秋先生的奏請,這變法大事,正等著秋先生,一展所學啊!”

“這次父皇下了決心,打算命我另管戶部,到時候,秋先生一定要助我完成這變法大業,今後,為了國家興盛,我等當不辭勞苦……”

秋明禮聽到此處,心中一急,便忍不住咳了幾聲,氣喘吁吁地說道:

“殿下萬萬不可……不可答應……咳咳……去執掌那戶部……咳咳咳!”

“這是為何?!主持變法,充實國庫不正是秋先生之夙願麼?秋先生是覺得小王資質駑鈍、不堪其任……?”李縝略感不快道。

“殿下!秋某此次死裡逃生,早已看清世事人情,今後若殿下不棄,秋某此生,定當誓死追隨殿下,鞍前馬後,竭盡殘軀以供驅策!”秋明禮慨然道。

“秋先生言重了!然則……秋先生為何覺得,小王不能去那戶部?”李縝不禁略有愧意,忙問道。

秋明禮正色道:

“殿下,變法乃國之根本,若無聖上親自主理,勢難成事!當今聖上的心思……殿下,恕秋某斗膽直陳……聖上千古一帝,心思最為深沉,今日雖為殿下說動,難保明日又生悔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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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變法所牽動的,乃是無數豪族大戶的利益,這些豪族大戶中,就不乏京城中的那些個皇親貴戚,到時,法令未改,罵聲四起,若稍一不慎,弄得天怒人怨……秋某深恐殿下,屆時亦是左支右絀、難以收場啊!”

李縝緘默不語,不由得陷入了一陣沉思,又道:

“那麼秋先生,你為何又要倉促上書,大言變法,甚而都惹惱了父皇?!”

“殿下……秋某慚愧!當時,秋某只是一腔熱血,一時衝動罷了,未料到頭來,也不過是書生愚見啊!”秋明禮悲嘆道。

李縝問道:“秋先生,父皇今日早朝,對你變法的書陳大是褒賞,言語間數度注目於我,我已知父皇心意,不日必有詔書,命我掌理戶部。若依秋先生之意,我當如何以對呢?”

秋明禮回道:“秋某有一策可應萬全,戶部尚書一職,乃朝廷樞要,各方人等必有眼紅手熱者。太子也必會舉薦他的心腹,若我所料不差的話,定是那禮部侍郎元玉樓。聽說此人機敏好學,頗具才幹,殿下亦可向聖上舉薦此人。這樣一來,太子會顧念殿下的好處,聖上亦會嘉許殿下的氣量,若變法可行,秋某當不辭辛苦,若變法不利,亦不能損殿下之絲毫……”

“好!好!就依秋先生!”

……

等到李縝走後,秋明禮閉目睡去,但他翻來覆去卻睡不著,腦海裡總要浮起十天前的畫面……

十天前,同樣是在秋府,同樣是在病榻旁,自己躺著養病,在身邊握著他雙手的,卻不是魏王,正是當今太子李仁。

李仁身著便裝,深夜來到秋府,一見秋明禮便跪倒在地,泣聲道:“先生救我!”

秋明禮忙起身扶起李仁,道:“太子貴為一國之儲君,怎可行此大禮,莫要折煞了老臣!”

李仁起身在一旁落座,哀哀說道:

“什麼一國之儲君,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秋明禮道:“太子何出此言!”

李仁道:“父皇一向看我不順,早晚要將我廢了,一旦廢儲的詔書下來,朝夕之間,我哪裡還有命在?”

秋明禮道:“太子莫要聽信人言,聖上明察秋毫,乃一代明君,太子只須恭行大道、潔身自愛,聖上又怎會輕言廢立?”

李仁心中煩躁,不欲於此中糾纏,當即說道:

“記得先生多年前便與我提過,如今我大乾的租庸調法,已不合時宜,國庫日空、百姓日苦,國家急需變法……”

“我今日前來,就是想煩請先生,及早上書,勸諫父皇早日施行變法。那戶部尚書申恆謙,年老昏聵,父皇早就有意令其致仕。如若變法興起,勢必以戶部為機樞總掌。到時候,我會向父皇保舉先生為戶部侍郎,同時,舉薦禮部的元玉樓來出任戶部尚書。”

“有先生與玉樓在,戶部就是我的,松雲又在吏部,加上陝東道的候大將軍,我手裡攥了兩部,外面還有個行臺,就不輸給大哥了……只有這樣,我心裡頭才覺得踏實,晚上也能睡得安穩些……”

秋明禮暗道:“你若真有心,多年前便可上書變法,如今驟然起意,還不是知道了戶部尚書行將出空,欲趁此良機安插心腹。哎!太子啊太子,苟能利於社稷,秋某又何惜此身!只可惜你處處不以江山國事為念,一意打著自家的小算盤,如此心胸才志,又如何堪當國之儲君,將來,又如何執掌國之重器?!……”

李仁見秋明禮神色遲疑,臉露憂色,以為秋明禮畏懼煩難,不願出頭,當下又笑著說道:

“先生不必擔憂,父皇日前已多次與我明言,要擇機施行變法,只是未得上好的人才。我也向父皇數次舉薦了先生,似先生這般大才,只任區區一個五品的戶部僉事,也實在太委屈了!”

秋明禮眼睛一亮,問道:

“太子,聖上果真也是想著,要行變法之舉?”

李仁道:“那是當然!先生還信不過本宮的話麼?!先生在東宮多年,你當年雖為太子賓客,但本宮可一直是以老師之禮相待……”

秋明禮不由得想起自己二十年前,便已是官居正三品的御史大夫,身兼太子賓客,文名聲望,一時無兩……後來,只因自己看不慣青衣衛的惡行,便上書彈劾,痛陳其弊。不想天子偏聽偏信,竟將他貶為一個九品的縣丞,還外放千里之外。幸虧太子多方照料、時時賙濟,才使他留在長安城中的一家老小,不致受顛沛之苦……想到這裡,秋明禮不覺眼中一熱,隨即慨然應道:

“請太子殿下放心,老臣定當擇日上書,痛陳變法!”

李仁松了口氣,道:

“好!那就拜託先生了……”

秋明禮何曾想到,他的奏摺一上,立時便引得龍顏大怒,朝中上下,亦是一片大譁,只因他的奏章中竟有“太宗所立之法,亦應合時而變……”之句。在皇帝的心目中,太宗爺既是他的曾祖,亦是人君的典範,是容不得臣下有半句非議的。

危難之際,竟無一人為秋明禮說情,天子盛怒之下,便下旨褫奪秋明禮一切官職,並將他打入詔獄。

詔獄是什麼地方?主管詔獄的北安平司正是秋明禮的死敵。皇帝此舉,無疑便是賜了秋明禮死罪。

“世事真如一夢啊!自己本已抱著必死之心,卻還能奇跡般地回到府中……”

秋明禮終於有些睏倦,昏昏地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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