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程縣“君行”客棧內,朱無能飽食之後便呼呼大睡。舒恨天給白狐施以正骨之術,用幾根桃木枝和一段紅絲線將它的傷腿仔細地捆好,又餵食了一些湯藥,看那白狐已沉沉睡去。舒恨天將徐無病叫到自己房間,問道:

“你知道今天我們為何要匆忙離開那‘聚英樓’嗎?”

徐無病道:“你不是說怕被那店中掌櫃等人察出端倪,唯恐其報官麼?”

舒恨天冷哼道:“區區賤民,何足道哉!我是見那‘一腿掃八荒’王行敏就在左近。這老匹夫腿上功夫不俗,四年前我在滄州看戲,眼見他烈火堂的四個門人當街調戲婦女,小老兒生平最恨那些淫賤下作之徒,當時就出手踢斷了兩人的腿骨,割花了一人的臉面,還有一個傷得較重,被我一掌震傷了心脈,估計活不過兩月。那王老匹夫恨我打傷他門人,約我三日後在滄州南郊黑虎崖一戰。那一晚在黑虎崖我與他鬥了一千多回合,難分勝負,我怕他屬下弟子上來偷襲,便施展輕功連夜逃遁。這一晃四年便已過去,想不到今日在這江南小城竟又碰到了他。”

徐無病道:“那今日這王行敏卻為何沒有動手?”

舒恨天道:“是了,我料想他心思定是全在今晚的捉妖大會上,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落一個‘恃眾欺老’的名聲。待得大會一過,他必會來尋我的晦氣。嘿嘿!何須等到明日,今晚我偏偏就要攪了你的大會!”

徐無病道:“書仙的意思是?”

舒恨天道:“今晚太湖之畔的捉妖大會,這百來號人必定要商量推選一位捉妖盟主,我等暗中潛伏,伺機破壞,必要時我當助你拿下這盟主之位。”

徐無病忙擺手道:“此事不可!我一不會武功,二不習道法,如何能當得這捉妖盟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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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恨天笑道:“什麼捉妖盟主!你也別太當真。那幫人爭個盟主之位無非是想藉機統領這南方武林,此地商賈雲集,魚米豐盛,若能歸其統轄,實有大大的好處。至於這捉妖麼,不過是個名頭而已,恐怕連妖在何處根本都無人知曉。”

徐無病依然搖頭道:“那也不可,無病還有要事在身,實不願多生枝節,不管是捉妖盟主還是武林盟主,在下均無絲毫之想!”

舒恨天盯了徐無病半天,最後說了句:“那我們去那裡看看熱鬧,總行了吧!”

……

是夜,涼風習習、夏蟲啾啾,在烏程縣北二十裡外,太湖之畔的一處淺灘。三堆篝火熊熊燃起,一輪明月當空朗照,一百多人就著火堆圍成了一個大圈,眾人均席地而坐,圈中心臨時搭出了一個簡陋的木臺,木臺之上,一個褐袍老者正在侃侃而談,只聽他朗聲說道:

“諸位都是中原武林的好漢,咱們今日聚在一處,便只為一件事——那就是捉妖除魔!這三個多月來,那豬妖一直在北邊活動,從滄州府、冀州府、濟南府、徽州府、燕州府直至宛平府,好多道上的兄弟都親見豬妖的蹤影。兄弟們一路跟蹤查詢,不料卻在一個月前頓失那妖物的去向,但是三天前,卻有人看到那豬妖在雲州府現身,請問杭州分水堂的方二堂主,這個訊息來得可靠否?”

這時就見西南角站起一個中年男子,此人向臺上的褐袍老者拱手為禮,再轉身向身邊的眾人躬身作揖,方緩緩說道:“在下方樹虎,見過在座各位英雄!今日得與諸位豪傑齊謀捉妖大計實屬方某之幸!稟王總堂主,那豬妖確是現身雲州府無疑。我分水堂屬下,有個叫‘王小二’的堂眾,老家便在這雲州,三日前他回家看望老父,行路時錯過了宿頭,便在杼山腳下的一間涼亭中借宿,晚上起夜,恰好見到那豬妖從杼山旁經過,當時他乍見那龐然大物,差點被活活嚇死……”

那中年男子甫一站起,便有一位坐在東邊角落裡的青年不禁“咦”了一聲,此人不為別人,正是兩日前剛剛從杭州府逃出趕至此地的徐無病。

徐無病眼見自己過去的恩人方樹虎就在身旁不遠,眼前一熱,便想起身過去拜見,卻被舒恨天一把拉住,書仙輕聲道:“先別忙著相認,且看看情形再說。”

原來那“半解書仙”舒恨天惱他王行敏白天惡語相譏,便一意要攪了這“捉妖大會”以解心中怒氣。舒恨天命人備了一個大的竹製揹簍,裡面墊以棉絮,外面罩著黑布,將那白狐置於簍中背在身上。這樣一來,外人看著只知是個揹簍,卻根本不知裡面裝著何物。

舒恨天帶同徐無病、朱無能於戌牌時分趁夜來到這太湖邊,卻見群豪圍攏在一處,“捉妖大會”已然開場。舒恨天一行隨意同周圍幾人打了幾聲招呼,便撿了東首一個角落坐下。由於這一百多號武林人物來自南北各地,一多半均未曾見過,眾人看著這老少三人雖覺奇怪,但也無人過問。

這時就聽得臺上的烈火堂總堂主王行敏繼續說道:

“那就是了!據聞這豬妖體大如山,巨齒如刀,聲震如雷,動止如風,讓這妖界巨怪在我神洲大地行走,難免會傷及無辜人類。既然這妖物近日在雲州府地界現身,我等中原武林豪傑又齊聚在此,自然要想個萬全之策,儘速將這妖物擒拿誅殺!天下之道,人妖殊途,妖怪不除,災禍難休,為今之計,當……”

舒恨天耳聽得臺上的王行敏在那裡義正辭嚴、喋喋不休,心下不勝其煩,突然尖聲怪叫道:

“王總堂主!都聽你在說這‘豬妖’如何如何禍害,你今夜召集諸位武林俊傑到此,必欲除之而後快,試問這豬妖現身至今,可曾傷得人否?可曾造下災否?可曾生出禍否?”

王行敏正自大言不休,忽被如此一問,細想至今日為止,都是聽得那豬妖外形如何兇惡醜陋,倒也確未聽說豬妖有過什麼傷人之舉,一時語塞卻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場下眾人忽聽得這麼一問,也均感意料之外,向東首望去,見說話之人是位長髯老者,多半並不認得,一時間都議論紛紛了起來。

座中有位蘇州府玄妙觀觀主劉承鶴,也手搖拂塵說道:“無量天尊!上蒼有好生之德,王總堂主,如若那豬妖確是未曾傷人,我等也不可妄造殺虐!人妖雖殊途,然三清大道,或可化其戾氣、彰其善靈……”

“對對對!道長所言甚是!正所謂‘妖不犯我,我不犯妖!’如若這豬妖不來傷人,我們也未必非要將其誅殺麼!況且,這豬妖身形龐大、妖力非凡,我們這些凡人能殺得了它嗎?”說這話的是一個矮胖中年男子,此人正是這雲州府烏程縣太湖幫幫主潘明方。太湖幫雖偏處江南一隅,幫眾不多,名聲不大,但掌控南北水陸要衝,多年來獨享這太湖南岸水天之利,無人與其相爭,日子過得算是逍遙快活。如今突然來了這許多江湖豪俊,隱然要立一盟主,明裡說是為那捉妖之事,但潘明方心知定是有人眼熱他這手裡的好處,趁機要來奪取地盤。他心中懊惱不甘,但懾於王行敏烈火堂的勢力卻也不敢公然作對。如今見有人先來攪擾,當下不再猶豫,趁機拿起話頭,意欲將這渾水攪得更渾。

那“一腿掃八荒”王行敏斜眼一瞥,看到說話之人正是日間與他鬥嘴的“半解書仙”舒恨天,當下就氣不打一處來,心說我不來找你,你還敢來找我!他有心驟起發難,但看眼前的形勢,臺下眾人已被劉承鶴和潘明方引得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只得強壓心頭的怒氣,提聲喝了一句:

“大夥兒靜一靜,且聽我說兩句!”

王行敏說到“靜”字之時,運氣於足,忽然提起左腳往前一踏,就聽得腳下木板“嘎”地一響,已然斷為三截。這一招名曰“平步青雲”,看似平平無奇,實則蘊含了王行敏極厲害的腿功。這一腿下去,內力自足底層層遞進,以力打力,腳下的木板不是踏成兩段,而是由遠及近,斷成平整的三截,每一節的長度相當,斷口齊整,沒有幾十年的內力修為,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王行敏不動聲色地露了這一腿絕活,臺下均是習武之人,焉有不識貨者?眾人看著這三塊斷板緩緩跌落,之前聒噪之人便驚得不敢再言,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好功夫!”,一時間喝彩之聲大作。王行敏心中得意,便接著方才的話頭,朗聲說道:

“劉觀主,潘幫主,此言差矣!上蒼雖有好生之德,然妖終究是妖,今日不傷人,他日也難保不會傷人,妖吃人,人捉妖實乃天理!為虺不摧,為蛇奈何?今日這豬妖雖妖性未開,暫未傷人,他日若它妖性大發則必橫施暴虐,到那時,我等都悔之晚矣!”

王行敏頓了一頓,忽又轉身,雙目如炬,望向潘明方,說道:“潘幫主,你說我們這些凡人殺不了豬妖,那麼我想請教一聲潘幫主,照你的意思,將來若那豬妖過來吃人,我們這些凡人就只能乖乖地束手引頸,等著豬妖來吃麼?”

潘明方心中懼怕,訥訥道:“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這些凡人平時也只會些舞刀弄槍的手段,真遇到了豬妖恐也無計可施,就算你王老爺子武功再好,你能對付得了豬妖麼?”

王行敏長笑一聲,道:“僅憑我王某人一人之力,當然對付不了豬妖,但我武林中的英雄好漢何止千萬!大夥兒合力捉妖,就算那妖物有三頭六臂,難道還能敵得過我整個中原武林不成?所以我王某人今日邀請大夥兒齊聚於此,正是要商量推舉一位盟主,好帶領大夥兒一起,捉妖除魔,拯救蒼生!”

王行敏話音剛落,臺下便有人紛紛出言附和,一個說:“王老爺子說得對!捉妖除魔正是我武林中人份所當為!我們今日立一位捉妖盟主,今後大夥兒跟著他幹就是!”

另一個又說道:“王總堂主所言甚是!那豬妖又有什麼可怕的,今日我們有了捉妖盟主,將來,天下武林中人齊聚我捉妖盟下,到時候大夥兒一齊上陣,那豬妖就算有再大的本領,大夥兒每人只須打它一拳、踩它一腳,還不得把它給當場打死,踩成肉餅啊……”

臺下的舒恨天聽著這些江湖人物的井底之語,心中不住冷笑,不由得就想說上幾句嘲諷之語。他正待出語相譏,忽聽得旁邊有人大聲說道:

“那麼照王老爺子的意思,今日這捉妖盟主之位,非王老爺子莫屬了?”舒恨天斜眼一望,說話的正是那冀州府白馬幫幫主邊連勝。

王行敏道:“我王某人雖蒙諸位武林同道抬愛,在滄州府也算是創下了一些根基,但畢竟年老體衰,這盟主之位是萬萬不能勝任的。今日大夥兒所議的捉妖可是件大事,這捉妖盟主之位麼,自然得找一位武功、德行、威望都遠勝於我的少年英雄才是!”

臺下有人說道:“王總堂主切莫推辭!若說連你王總堂主都不能勝任,在座還有哪一位英雄能勝任得了?”

旁邊又有人隨聲附和:“是啊,王總堂主仁心俠名,享譽武林,至於武功,在座還有哪一位能是你的對手?王總堂主就別再推辭了!”

王行敏微一擺手,說道:“諸位好漢的盛情,王某心領,但今日我要推薦的這位人物,實是一位大大的英雄。他的武功勝我王某人十倍,他的品行天下人有目共睹,他十三歲便成劍術名家,十七歲出師,沿黃河北上,一年內殺盡沿河匪首七十六人,沿途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十九歲約戰無惡不作的‘黑風七煞’,在濟南府以一人之力將這七個惡徒提劍斬殺……他便是我師門座下大弟子,江湖人稱‘蒼山暮雨劍’的落陽!”

“落陽”兩字剛一出口,臺下便如同炸開了鍋。“想不到落陽公子真的來了!”“落陽來當這捉妖盟主,自然是最合適不過。”“江湖第一大派少山的大弟子落陽,那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英雄人物啊!”……眾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這一場捉妖大會的氣氛,突然間無比活躍了起來。

一來,這少山大弟子落陽的威名實在太盛,江湖中人大多仰慕已久;二來,落陽自三年前一戰後,便閉關不出,足跡鮮聞,風傳他雖殺了“黑風七煞”,但身受巨創,已經武功盡失。如今乍一聽落陽之名,先前傳聞落陽會現身今夜之捉妖大會竟然是真,一時間,臺下眾人的心情,自然都異常地興奮……

舒恨天、徐無病、朱無能靜坐於臺下東首,看著這亂哄哄的場面,舒恨天冷笑連連,向著徐、朱二人悄悄說道:“這幫蠢材廢物,為了一個少山弟子,竟能興奮成這般……”

徐無病問道:“書仙可知這少山到底是個什麼門派?”

舒恨天不解地看著徐無病,道:“小子,別跟我說連少山你都沒聽說過。江湖中人都知道這天下門派有‘一塔、二山、三閣、四門’為各門各派之尊。其中這‘二山’麼,便是‘南有蜀山、北有少山’,少山門下弟子,不下千萬,光這‘外四堂’‘內三院’便不知有多少徒眾……”

朱無能插口問道:“什麼‘內四堂’‘外三院’?”

舒恨天小眼一翻,怒道:“呆子!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少山‘外四堂’,就是那杭州分水堂、滄州烈火堂、巴州震雷堂、欽州御風堂……”

三人正在輕聲說話,忽見身後一顆大榕樹枝葉輕顫,從樹上躍下了一位青年男子。這男子凌空又是一個轉身,如一道彩虹般,翩然落在了木臺的中央,月光下,這青年長身玉立,衣袂飄飄,宛若天仙降臨。眾人突見此人從天而降,落地的姿勢又是這般輕盈好看,心知必是少山大弟子落陽無疑,當下都轟然叫好。

舒恨天暗叫一聲“慚愧”,心道此人藏於榕樹中半日,自己竟未有絲毫察覺,這人的功夫當真是深不可測。

這青年甫一落地,王行敏即上前躬身行禮道:“行敏見過大師兄!”青年略略頷首,算是回了禮。王行敏旋即又轉身向眾人說道:“這位便是我同門大師兄——‘蒼山暮雨劍’落陽公子。今日在座的各位若無異議,咱們便共推落陽公子為捉妖盟主,今後,大夥兒便一起跟著落陽公子……”

王行敏正待細說這結盟捉妖之策,臺下忽然站起一人,仰首說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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