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是春天,遼東的風還是挺冷。

復州備御府的書房窗戶卻敞開著,劉愛塔立在窗前,凝視著庭院中一棵剛剛冒出丁點綠芽的樹,久久不動。

如果細心去看,就會發現劉愛塔並不是在看樹,他的眼中空洞無物,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個人的心路歷程是非常復雜的,有時候有跡可循,有時候卻難以琢磨。

如果硬要研究劉愛塔思想的轉變,大概有幾個轉折點很關鍵。

首先就是他因著生員服被明軍官鞭韃,並賣到建州為奴。二十多年的苦痛遭遇使他深恨明官,而努爾哈赤的賞識,則使他有知遇之恩的感覺。

然後他得到了報答的機會,在後金攻明的數次戰爭中屢立戰功,由遊擊到參將,從副將到總兵,可以說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但又一次事件的發生,則使劉愛塔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懷疑。那就是他將逃跑的遼人抓獲交給老奴時,這些遼人竟被全部處死。

如果說在戰爭中遼民被屠戮,劉愛塔做了力所能及的挽救,還能夠自我安慰的話。這次自己親手斷送了上千同胞的生命,則很難令他良心得安。

其實,說到底,用“良知未泯”來作結論,或許是很恰當,很貼切的。

當然,後金接連遭到挫敗,被明軍的四方佈置戰略越來越緊地封鎖圍困,也應該是劉愛塔產生棄金投明念頭的一個不要忽視的因素。

歷史上的形勢也是差不多,袁可立的步步為營、海上推進策略逼得後金接連退縮,東江軍也是境況最好的時候。

很少有人會睜著眼睛往火坑裡跳,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想站在強勢者一方,也算是正常的思維。

總之,劉愛塔欲反金投明的心理應該是複雜的,絕不能只以民族大義、良知未泯等來解釋,是綜合起來的因素在起作用。

但想法有了,劉愛塔卻還有很多的顧慮,處於激烈的思想鬥爭。

從個人感情上說,努爾哈赤對劉愛塔可謂是知遇之恩,他在後金統治區也有了不少摯友故交和親眷妻室。

可從大義名份上,建奴野蠻殘暴的統治,老奴遭到連續挫敗後愈發暴虐地對待遼民,又使他無時不刻不受到良知的煎熬。

重重地嘆了口氣,劉愛塔眼珠一輪,似乎從天人交戰中緩醒過來。庭院中走來一個人影,或許也是打斷他思緒的原因。

生員金生魁剛走到門口,便聽見劉愛塔的聲音傳出來,“金先生請進。”

看了一眼敞開的窗戶,金生魁推門而入,向劉愛塔躬身施禮。

“金先生請坐。”劉愛塔收拾心情,勉強露出笑容,並親手給金生魁斟上茶水。

金生魁道謝之後,坐了下來,開口說道:“大人可知最新的訊息?”

劉愛塔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道:“可是鳳城、岫巖等地的村屯遼民暴動?”

寧遠慘敗的影響逐漸顯現出來,東江軍也開始加緊活動,或派密諜聯絡,或派人潛入刺殺,煽惑鼓舞遼民起來反抗,並逃出後金統治區。

為了策應遼民的行動,東江本部派兵沿解凍的鴨綠江北上,做出繞襲建州的佯動;同時,又以鹿島、石城島、大小長山島為基地,在沿海登陸襲擾。

而旅大明軍也適時出動,分別從金州的陸路作出北上動作,並以廣鹿島為基,突襲佔領望海堡,將戰線向北步步推進。

在東江軍的四處襲擾中,建奴兵力不敷,疲於應付。而這正是東江軍行動的目的,牽制建奴,為遼民的武裝反抗提供助力。

雖然現在只是幾處村屯暴動殺奴,但金生魁認為民情已是大變,反抗後金殘暴統治的運動發展下去,很有風起雲湧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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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原來已經知道。”金生魁看了看劉愛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慨道:“大人府上還有茶葉,卑職卻是久未買到了。”

封鎖圍困已經顯出成效,特別是茶葉、絲綢等南方商貨,根本沒有流入的渠道。

劉愛塔苦笑了一下,說道:“先生愛喝便全拿去,某擔心以後別說茶葉,連肚子都填不飽了。”

金生魁見劉愛塔這般喪氣,卻說得也是實情,不由得嘆息道:“明軍越來越強,封鎖得也越來越嚴密,糧食、布匹、絲綢等物,根本沒有辦法獲得,長此以往……”

見金生魁停下話,卻是連連搖頭,劉愛塔目光一閃,說道:“長此以往會如何,難道還會鬧饑荒不成?”

“卑職以為今年恐怕就會有糧食短缺,或者是物價飛漲。”金生魁看著劉愛塔說道:“遭難的遼人將成千上萬。大人以為如何?”

“那又有什麼辦法?你我也只能盡力而為。”劉愛塔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水,但金生魁卻看出他無奈中透出的別樣意味。

作為劉愛塔的幕客,金生魁已經跟了他有五年之久,稱為心腹也不為過。這數月來劉愛塔的變化,他都看在眼裡,也作了大膽的猜測。

現在,也只有他先開口挑明,並解除劉愛塔的顧慮,才能完成這大膽的事情。

“大人知道宋朝李顯忠嗎?”金生魁看著劉愛塔的表情變化,還是試探地問了一句。

李顯忠乃是南宋抗金名將,但他的人生經歷卻極不尋常。

宋高宗初年,因延安失守,李顯忠被迫仕金。後輾轉南下,全家老幼不幸遇害,又投於西夏,借兵攻金。紹興九年,李顯忠再以兵破西夏鐵鷂子軍,迴歸南宋。

李顯忠歸宋後,數次抵禦金軍入侵,歷授果州團練副使、浙東副總管、威武節度使、左金吾衛上將軍、太尉等職。

去世後,李顯忠又獲贈開府儀同三司,並追諡“忠襄”,可謂青史留名。

劉愛塔眨巴了下眼睛,說道:“某讀書少,以前確是不知。不過,旬日前金先生講史,說到過李顯忠,某記得一清二楚。”

停頓了一下,劉愛塔又補充道:“忠義歸朝,惟君第一。史書上是這麼評價李顯忠的吧?”

一個露骨試探,一個順杆回應。而且,這已經不是初次試探性的對話,還有最近的行動。

比如金生魁進言,劉愛塔行動,保護了不少遼人,使他們免於被屠戮。

至此,兩人基本上都知曉了對方的心思,不由得相視而笑。

金生魁拱了拱手,說道:“大人所慮,卑職也猜得一二。可是擔心大明記恨,不能容大人?”

劉愛塔苦笑著點頭,最重要的一點,終於被金生魁猜中,並說了出來。

光有反金歸明的決心,肯定是不夠的。作為當事人,劉愛塔首先要想“反正歸明”是不是會被明軍相信,就算相信了,會不會只是權宜之計?等他歸明後,誰來保證他的生命安全?

要知道,依劉愛塔現在的地位,與李永芳、佟養性可都是鐵桿漢奸和無恥敗類。他還為後金征戰過,攔截過逃跑的遼人。

說得不客氣的話,劉愛塔的手上沾滿了明朝軍民的鮮血,這與李顯忠可是大不一樣。

金生魁見自己的猜測正確,也不再藏掖,把自己思慮好的辦法說了出來。

“大人欲反正內應,以報中國,卑職願為之奔走,以報大人。”金生魁拱手誠懇地說道:“登萊巡撫袁可立非迂腐之輩,卑職願渡海與其聯絡,為大人求取免死加銜牌。”

劉愛塔精神一振,但還不敢確定,問道:“袁大人能相信某之真心?”

金生魁說道:“袁大人不比那些迂腐固執的文官,且是帝師,在朝堂上的分量極重。若他肯接納大人,歸明後定可保無虞。”

劉愛塔想了想,用力點頭,認為金生魁說的在理。不管成不成,向袁可立投書反正,都是最佳的選擇。

帝師啊,在皇帝面前說話都是有分量的,保障自己的生命應該沒有問題。

“那就辛苦金先生了。”劉愛塔起身一躬,表示對金生魁的感謝。

金生魁趕忙起身還禮,口中謙謝不已,心中卻為終於說服劉愛塔而感到喜悅和興奮。

即便劉愛塔和金生魁是良心發現而棄暗投明,也多半不會去投靠一個沒有希望的明朝。促使他們做出決定的,在根本上還是歸明後的希望和繼續留在後金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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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紫禁城,乾清宮。

中華商會會長吳大章叩頭起身,躬立垂首,等著皇帝開口問詢。

他並不知道皇帝召他所為何事,以為又是要交辦差使,倒也不太緊張。

朱由校沉吟著緩緩開口,“吳卿,你可願棄商從政,做朝廷的命官?”

吳大章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差了,傻傻地抬頭看了皇帝一眼。

“不必驚訝。”朱由校擺了下手,說道:“打擊官商將要逐步深入,官員的直系親屬經商,也將禁止。”

我兒子?!吳大章一下子明白了,兒子是官員,老子經商,這確實容易授人以柄。他倒是不在乎自己,可涉及到兒子的前程,還有什麼不能捨棄呢?

“萬歲。”吳大章躬身拱手道:“既是朝廷禁止,微臣便退出商界,悠遊林泉,或在宅中養老。”

朱由校笑了笑,說道:“不是讓你回家養老,而是要授你官職。父子同朝為官,想來也是一段佳話。”

“微臣——”吳大章胖臉上的肉抖了兩下,不敢置信地問道:“萬歲要,要讓微臣做官?”

朱由校點了點頭,說道:“棄商從政,錢賺得是少了些,你可願意?”

“願意,願意。”吳大章的大腦袋點得歡實,拱手道:“萬歲如此恩典,微臣,微臣父子定犬馬相報。”

朱由校微微頜首,說道:“如此便好。你精通商賈,做官也是跟商業有關的。至於投到中華商會的錢財,逐漸撤回吧!”

停頓了一下,朱由校繼續說道:“日後的投資渠道嘛,朕不禁止官員參與,但只能是入股形式的,更不得涉足商業經營。”

投資渠道?好象正在籌備的發展銀行集團,就是皇帝開辦的,

吳大章眼珠一轉,自以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聽懂了皇帝的暗示。不就是投資入股嘛,只要您高興就成。

朱由校倒並不需要吳大章的投資入股,準確地說,他是準備多搞些投資入股年底分紅的產業和渠道。

官員只投資,不經營,這也有利於集中社會閒散資金,為工商業的發展提供動力,並盡量避免官商勢力的再次形成。

這就象後世的銀行吸納儲蓄一樣,給些利息,比現在的人們多是埋藏起來,對社會更有益處。

“發展銀行集團公司。”朱由校金口一開,定下了名字,“就由吳卿來經營管理,官階三品,名為行長。”

發展銀行集團公司應該是皇家的產業,交給自己經營,豈不是把自己視為親信?

吳大章難掩興奮,跪倒叩頭謝恩。

帝國銀行相當於中央銀行,發展銀行就相當於工商銀行加農業銀行的聯合體。至於以後分不分,看具體形勢再說。

而發展銀行的旗現下有玻璃廠、鏡子廠等實體工廠,以後還會有肥皂廠、精鹽廠等,發展的前景十分廣闊。

至於業務,則主要面向工商業者和農民提供無息或低息貸款,促進擴大再生產,幫助農民渡過一些生活上的難關。

朱由校把比較具體的的發展策略交給宮人,宮人又轉給吳大章。

“回去仔細研究,有什麼不懂,或者有更好的建議,可以上奏給朕看。”朱由校和言悅色地說道:“這與帝國銀行還是有些區別的。”

“微臣明白。”吳大章雙手接過,眼睛卻瞟著旁邊捧著四品官服的宮人,心中興奮得難以自已。

老吳家祖墳冒青煙啊!一個商賈之家,兒子簡拔成了官員,老子也成了四品的朝廷命官,這,這讓人如在夢中,難以置信啊!

吳大章謝恩已畢,告退而去。

朱由校看著老吳如同喝醉般的飄浮步伐,不禁搖了搖頭。

當官就那麼好嘛?經商賺錢多美,要不後世怎麼那麼多下海經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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