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見

陰曆7月到了,已經入秋了。在日本的東海道,天氣已經可以算是涼爽。雨秋平的日子又回到了正常的軌跡。

朝比奈泰亨從遠江返回後,得知府裡的下人們居然把前來借錢的雨秋平趕走時,立刻氣得暴跳如雷,把那幾個下人抽了一頓鞭子。就拿著錢帶著雨秋平去當鋪準備贖回那掛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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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鋪的老闆去告訴雨秋平,那個掛墜已經被人買走了。

“老闆?請問到底是誰買走的啊?能告訴我麼?”雨秋平焦急地問道,“那個掛墜真的對我很重要。”

“這…”老闆為難地說道,“幹我們典當這一行的,從來都不洩露買主的資訊的啊,不然生意可怎麼做啊。”老闆心中卻想著,自己把掛墜賣了兩千貫給那個買主。若是讓他們一通氣發現自己被坑了,還不得來找麻煩。

“那…那就只能算了。”雨秋平嘆了一口氣。

“怎麼能算了呢!那可是你家的寶貝啊!”朝比奈泰亨一拍桌子,“你這個小老頭!你知道本公子是誰麼!朝比奈泰亨!這小子是我義弟!你還不給我乖乖說出來!”

老闆暗叫一聲苦,這次惹上了駿府三少,可算是觸了黴頭。他也是搞不懂了,這個梳著斜劉海的少年怎麼這麼傻,這麼好騙。

可是這樣,他就更不能說出買主了。不然的話,非要被朝比奈泰亨把當鋪都砸了。

“老朽也是想幫公子的啊,只是來的只是一個丫鬟,具體主人是誰,老朽就不知道了。”老朽裝出一副老實的樣子,其實隨口胡扯道,“那個丫鬟穿了件藍色裙子,聽口音好像是關東人。”

“媽的!北條佬來我們駿河買什麼東西啊!”朝比奈泰亨信以為真,氣的不行,“雨秋,你小子別擔心,哥哥在北條那邊也有認識人,幫你打聽打聽。”

“算了算了,”雨秋平情緒低落地轉身離開,這年頭交通通訊十分落後。隔著幾十公裡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這個掛墜宛若石沉大海,眼看是沒有機會找回來了。

除了這件事,其他的事情倒也都是平淡無奇。雨秋平每天上午算賬,順便照顧親兵衛康復。下午會去蹴鞠場找那個大叔踢球,每天贏得獎金都要執意還給那個大叔。

而在親兵衛那件事之後,查理突然和雨秋平親近了很多。他表示不再嘗試回到英國,而是打算在日本和雨秋平一起生活。因此,那些錢也就不用雨秋平還了。雨秋平感動之餘,去朝比奈家要了幾十只羽箭送給他做禮物。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親兵衛的病也一天天地好了起來。現在他已經可以兌現承諾,幫雨秋平送送賬目,拉拉生意。雨秋平這個小店鋪的財富也慢慢地積累起來。

晚上沒事情後,雨秋平就會教親兵衛認字。然而,對日語不是很精通的雨秋平,只能教親兵衛學習漢語。漢語拼音雨秋平還是會的,在拼音的幫助下,別說親兵衛,就連查理都很快學會了很多漢字的發音,書寫。

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平靜。平靜到雨秋平已經開始愛上這種生活。兩個相處的很好的夥伴,一份穩定的工作,跟著朝比奈泰亨在駿府城內外逛逛,還可以和那個有趣的大叔一起踢蹴鞠。大叔有時候還會教他一些日本文化,比如和歌,茶會的技巧禮儀,讓雨秋平很是受用。彷彿生活就該這麼過下去。

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空蕩蕩的胸口,總是讓他想起他的紅葉掛墜,他的父母,他以前生活的點點滴滴,不禁潸然淚下。

時間到了永祿元年(1558)7月14日的中午,吃完飯輪到洗碗的查理,無意間說了一句。“後山的楓葉看起來像是變紅了。”

“啊!”雨秋平一下子來了精神,從桌案上抬起了頭,“你說什麼?”

“楓樹,在後山上的那些,都已經變紅了,”查理解釋道,“楓樹幾乎覆蓋了半座山,那個景象很壯觀。”

正在算賬的木棍忽然停了下來。雨秋平站起身,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就離開了店鋪。

走在路上,連雨秋平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腳步正越來越快。

上一次和父母去香山看紅葉,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這半年來的艱難險阻,都已經讓他快忘了,紅葉滿山,是什麼樣的情景了。

他走出駿府城的北門,一路向著後山走去。到了山腳下,他順著山路開始爬山,撥開路旁垂下的枝條,腳步卻不曾放慢。他越走越快,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急促。

彷彿,再看一眼紅葉,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就可以再看到爸爸媽媽一樣。

那種濃烈的鄉愁撕扯著雨秋平,催促著他不敢停下片刻來喘息。

已經要到山頂了。

繞過那塊大石頭,就可以看到後山了。

一步。又是一步。正準備繞過石頭的雨秋平,忽然不想再等待這幾步的時間。翻身一躍,跳到了大石頭上。

只見,楓葉如山火般,紅遍滿山。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不過如此。

我回家了麼?

雨秋平欣喜到有一些茫然,漫無目的地穿梭在楓樹林裡。和每一株楓樹打招呼,撫摸每一片落在地上的紅葉,擁抱每一棵出現在身前的楓樹。

忽然,一片紅葉隨風緩緩飄落。雨秋平張開雙手要去抓住塔,然而,手的動作帶來的微風卻將紅葉卷向遠方,留下失落的雨秋平站在原地傻傻地笑。

這場景,像極了小時候,父母帶著自己去香山看紅葉。自己滿地亂跑想抓一片紅葉而不得。

忽然,一片紅葉直直地落在了他的頭上。

他愣了愣神,接過了那片紅葉。

然而,此刻,他已經鬼使神差地接住了落葉,卻早已鬼使神差地離開了原來的生活。

紅葉千百年來還是那樣的紅,陪伴自己一起看了十幾年紅葉的人,卻早已天人永隔。

被抑制了半年的思緒,忽然如潮水破閘般湧來,一瞬間幾乎將雨秋平吞沒。眼淚,也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把自己舉在頭頂,讓自己能夠直接夠到樹上紅葉的爸爸。

笑著看著自己玩耍的樣子,遞來肉串喂到自己嘴裡,幫自己擦擦小嘴的媽媽。

平時經常出差不在,但是只要一回家,就一直陪著自己玩的爸爸。辛苦工作養活一家人的爸爸。不懂什麼陰謀詭計,光明磊落而經常被人算計的傻爸爸。從沒聽過他背後說過別人壞話,純正善良的爸爸。雖然不是那麼高,那麼強壯,但是一直讓雨秋平很有安全感的爸爸。

平時總是很嚴厲,但其實很愛自己的媽媽。經常嘟囔著自己的小兒子怎麼長大了,還希望他長回以前那麼小的媽媽。每天操持家務,幫自己做飯洗衣,任勞任怨的媽媽。在自己以前生病住院時日夜陪伴在床邊的媽媽。曾溫柔地把自己摟在懷裡的媽媽。

一起看紅葉,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失散了。

爸媽該有多著急?是不是正拼命地四處找我,該有多少天沒有好好睡過覺,吃過飯了?媽媽的胃病怎麼樣了?爸爸的白頭發會不會越來越多了?家裡養的小倉鼠會不會沒人喂了?

還沒有好好和他們說一聲我愛你。還沒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還沒看著他們盡享天倫之樂。還沒讓他們能抱上孫子,從新養一遍小時候的自己。

我是獨生子女。從小到大都是他們的寶貝兒子。他們把希望都寄託在我的身上,看著我成長,期盼我成才。我不在了。以後他們可怎麼辦啊?

淚水不爭氣地不斷淌下,想哭,卻哭不出聲。

前方的樹梢上,有一片,格外紅豔的楓葉。

“爸爸媽媽,以後我長大了,你們不養我了怎麼辦?”十年前,稚氣未脫的雨秋平,騎在爸爸的肩膀上,吃著媽媽喂來的肉串,擔心地問道。

“吶,平平啊,”媽媽溫柔地笑了,指了指前面一棵楓樹,樹梢上的一片最紅的楓葉,“你能夠到那片楓葉,爸爸媽媽就永遠陪著你。”

“好!爸爸,前進,往前一點。”

騎在爸爸脖子上的雨秋平,緩緩移動到了那棵樹下。

現在滿臉淚痕的雨秋平,走到了那棵樹下。

什麼都不去想,也什麼都想不了。眼中只剩下那楓樹,那樹梢,那樹梢上的楓葉。

十年光陰已然逝去,昔日稚子,今日少年。卻都想著,去觸碰那片楓葉。

夠到它。

我要夠到它。

伸出手,踮起腳。

眼中只有那片紅葉,周圍的景物,彷彿一下子都模糊了。時間,空間,恍惚地讓雨秋平分不清,到底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回憶。

心裡空蕩蕩的,什麼都不剩下。

只想伸出手,去夠到那片紅葉,用他來填補心靈的空虛。

手,沒能碰到薄薄的紅葉。

而是,碰到了另一只,冰涼細膩的手。

雨秋平恍然一驚,低下頭,才看到,近在咫尺的樹梢下,還站著另一位少女。也正伸手去夠那片紅葉,也正驚訝地望向自己。

彼此的眼中,都含著淚水。

淚水中,倒映出彼此的身影,和在兩人間緩緩飄落的那片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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