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毫不猶豫一口答應的老道士,李牧羊忽然心生錯覺,感覺自己大虧特虧。

不過,他隨即想起這麼多年來販賣羊肉時學到的一個小竅門:販賣羊肉時,即使對方出價很合理甚至超乎預期,那也不能一口答應,必須面帶猶豫,再三抬價,然後緩緩成交,雙方皆大歡喜。倘若一口答應,很大可能便黃了這樁生意——答應的這麼爽利,羊肉定然有問題。

按照慣例,通常這個時候,也是抬升身價、打壓對方的最佳時刻。

面對小巷街坊,李牧羊堪稱方方正正的讀書君子。但是面對這對來歷莫測、連只驢子都會武功的神秘道士師徒,李牧羊可就全無一絲忠厚純良。

因此,他面帶猶豫,苦思冥想半刻道:“不過,這種資訊也沒什麼打緊的。我回頭問問咱們鹿城衛大統領便好啦。君子不奪人所好,兩位仙長為地脈造化而來,豈能洩露天機給我這凡夫俗子?是我冒昧了,仙長好生曬太陽吧。六月的太陽,正好去去晦氣。”

然後端著餃子,揹著揹簍,轉身就走。

邋遢老道士一把按住李牧羊肩膀,顫悠悠道:“小居士,你不能走。”

李牧羊臉色一沉:“怎麼?想要用強麼?老子早就猜出來了,你們這群人被什麼大人物約束,不能隨意對鹿城軍民出手。否則的話,昨晚那富家小哥顧清河早就捷足先登,這院子還能留給你們?想對我用強,就不怕壞了大事?”少年面帶譏諷,語氣刻薄,說不出的惹人憎惡。

邋遢老道士毫不在意,豎起大拇指道:“小居士果然是慧心慧眼,看事,通透。貧道也不瞞你,的確如你所說。我們進入鹿城尋找造化,已經和那位大人物約定好了,不得隨意出手,否則就得一命換一命。想想那顧清河,前程似錦,未來可期,怎麼敢隨意出手平白壞了大好前程呢?”

老道士頓了一頓又道:“小居士無非待價而沽,而貧道也不是敝帚自珍之人。不如這樣,貧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說與你聽,然後再傳你一門小術法,如何?可不要小看這門小術法,接下來的時間裡,你要想佔著那座聽雨樓,它可是萬萬缺不得的。”

李牧羊沉吟片刻道:“如此甚好。”

邋遢老道士眉開眼笑,盯著那盆餃子:“那這餃子?”

李牧羊微笑道:“仙長稍等片刻,在下再去切一些牛肉,裝一壺酒。我等三人就著餃子,把酒言歡,豈不美哉?”

邋遢老道士撫掌大笑:“大善。”

※ ※ ※

小院廚房裡的食物雖然都已消耗殆盡,但廚具碗筷倒還沒有搬走。

李牧羊從揹簍裡取出一半熟牛肉,切成筷子厚的長方肉片,整整齊齊擺在一個簡陋粗糙的盤子裡。西北邊關,物件多粗獷簡陋,鮮有精緻之物,聽書裡寫,南荒之地,婉約秀麗,就連盛菜的碟子都極盡瑰麗璀璨。有詩為證:質韞珠光堪作鑑,紋鏤花鳥具傳神。盛得朱櫻千萬顆,滿盤琥珀為生輝。

李牧羊心裡默唸一句:“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有朝一日,我倒要瞧瞧,是怎麼個奪得千峰翠色來著。”

然後轉身拿起一把木勺,三副碗筷,三隻酒盅,以及一樽年代頗為久遠的銅酒壺。與那壇刀

斬喉、那碗水餃、那盤牛肉,一起放在樺木托盤裡,走出廚房。

邋遢老道士、黑炭小道士何辛甲此時並列站成一排,眼巴巴瞅著李牧羊手中的樺木托盤,眼光直勾勾的,泛著光芒。

因為小石桌在那夜化作上百支石劍,然後被李山嶽兩拳打成齏粉。所以,李牧羊就把房間裡的小桌子搬了出來,權且當做餐桌。

三人分坐於小方桌三方,小灰驢踱著小方步時而盯著院外,時而盯著天空,坐臥不安,來回行走,時而打個響鼻,呼哧呼哧噴著氣。

邋遢老道士目光不離酒肉,輕輕拍了拍桌子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雷公尚且不打吃飯人,更何況凡夫俗子?”一言既出,李牧羊彷彿看見天地之間的陽光顫了一顫,搖了一搖。

小灰驢聽後,乖乖臥倒在地,繼續四腳八叉著曬太陽。

李牧羊拿起木勺,將熱氣騰騰的餃子盛進小碗,然後遞給眼巴巴瞅著的師徒二人。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最後拍開酒罈泥封,倒進那只銅酒壺,斟酒三杯,分呈三人。

此時此刻,師徒二人盯著美酒美食,早已是萬爪撓心。卻恪於主人未曾開口,便忍耐著不動手。何辛甲帶著哭腔喃喃自語道:“整整大半年,道爺我都沒吃飽過,今天可得好好犒勞一下五臟廟。”

李牧羊端起酒杯,朗聲道:“六月已到,酷暑將至。兩位仙長駕臨小院,寒舍蓬蓽生輝,實乃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忽然低聲問道:“敢問仙長道號?”

邋遢老道士捻鬚道:“貧道三無。”

李牧羊點了點頭,繼續道:“今日三無道長攜弟子何辛甲與我李牧羊約定,飲下此酒,盟約便成。倘若兩位仙長食言或有一字虛言,自當天打五雷轟,拉屎沒屁-眼,吃飯沒嘴巴,腳底生瘡,頭頂流膿,曝屍荒野,被野狗分而食之。”言笑晏晏,盟約卻極盡惡毒。

倘若張大娘等人在此,定然目瞪口呆:這還是那個李牧羊麼?

道號三無的邋遢老道士再也忍耐不住,氣鼓鼓道:“恁這小子,怎地這般小心眼?”

李牧羊笑吟吟著伸出酒杯,“兩位仙長,請。”仰頭酒入喉。

三無道人與何辛甲對視一眼,露出一抹莫名神情,仰頭一飲而盡。

酒入肚腸,凜冽如刀。何辛甲面色大變,呸了數聲,口中連叫:“好辣,好辣。”然後埋頭開始吃碗裡的餃子,半拳大小的餃子被他一口一個,瞬間下肚大半碗。再看三無道人,同樣如此。

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師徒。

※ ※ ※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轉眼之間,酒足飯飽,桌上杯盤狼藉。

何辛甲摸了摸圓圓的肚皮,嘆息道:“今兒終於把你餵飽了。”說話時,不防打了一個飽嗝兒,刺鼻酒氣撲面而來。

李牧羊不以為意,只是望著三無老道,靜待下文。

三無老道斜靠在椅子上,打了個飽嗝兒,懶洋洋道:“四荒之地,猶如人體經脈。沃土為肌,河流為血,山嶽為骨,地脈為絡。凡大城大邦必建於地脈之上,地脈衍生天地靈氣,滋養萬物生靈。這是修士之中人人皆知的說法。地脈乃天生神物,於個人毫無益處,也是人人盡知的事兒。但是呢,大道萬

千,各行其是。偶爾出現一點變化,那也是正常的。比如你們這鹿城地脈雖然瀕臨毀滅,卻也生出了另一樁造化來。”

李牧羊緊張道:“是什麼造化?”

三無老道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道:“剛才說過了,四荒之地就像是人體經脈,地脈為絡,勾連天下。而城邦便像是一個竅穴,聚集人體精氣神,聚集天地間靈氣。因此,成為一城之主便是許多修士畢生所望,倒也不是因為財富權勢,而是因為地脈潛移默化改變城邦格局氣運,連帶著滿城軍民都可以受其福澤。城主這類高高在上的大人所得到的好處,那邊更是大了去,就像你們鹿城衛那名小女娃,為何留在此地?不就因為......”忽而住口不提。

頓了頓又道:“說得有點偏題了,咱們言歸正傳。見過山裡的溪流吧?通常山溪裡隔著不遠便會有一個水潭。如果某一天山洪暴發,你說對那些水潭有什麼影響?”

李牧羊回想道:“山洪過後,有的水潭會更加寬闊幽深,有的水潭會被泥沙淤積,然後化作普通淺溪。”

三無老道問:“水潭消失前後,你能看出什麼不同?”

李牧羊思考片刻道:“曾經滄海,如今桑田。山洪過後,深潭化作淺溪,魚蝦失去棲息之地。潭底泥石也可能隨之翻卷出來,露出許多之前不曾見過的風光。”

三無老道人頷首道:“小居士言之有理,地脈被毀便是山洪暴發,之後很大可能會出現——水潭化作淺溪,天地重開的新氣象,萬象更新,自然也有許多之前不曾見過的風光與造化。”頓了頓又道:“鹿城地脈造化的根本便在於此。山洪過後,深水成溪。誰都想守在溪畔,捉幾尾魚蝦,拾幾顆奇石。只不過稍有不慎,就有墜入山溪之虞,最後落得一個萬劫不復。天地雖然廣闊,卻更像樊籠,人人都在紅塵裡打滾覓食,真是可憐吶。”後面幾句話越來越低,細如蚊吶,微不可聞。

李牧羊沉思了片刻道:“看來你們和顧清河一樣,都是在等山洪過後,然後去溪畔尋找造化。可是,為什麼都盯上了聽雨樓和這座小院?”

三無道人微笑道:“登山觀景,臨海觀潮。世人常設觀景臺,所為者何?實是角度、高度不偏不倚,恰恰適合觀景觀潮。臨溪捉魚,同樣如此,溪畔有的地方視野不佳,有的地方泥濘光滑。那麼,尋找一處視野開闊、腳下潔淨安全的地方,就顯得格外重要。你那座聽雨樓和眼前這個小院,雄踞鹿城西北,便是臨溪捉魚的絕妙之地。”

李牧羊恍然大悟,再問:“所謂的臨溪捉魚取造化,究竟該如何施展?”

三無老道掐指算了算日子,“這事兒急不得急不得!再過幾日,便是六月六,天貺節。到時候你隨貧道去個有趣的地方,一切自然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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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羊想了想,抱拳道:“多謝仙師釋疑,六月初六那日,我可以多帶一個人麼?”

三無道人擺了擺手道:“無妨,不礙事。”忽然低聲問:“小居士,你可知道百花樓那位名叫小桃花的女子資費幾何?貧道前去點化蒼生迷津前,心裡也好有個數。”

李牧羊笑吟吟道:“紋銀一兩。”

三無道人紅潤光滑的老臉立時耷拉下來,像洩了氣的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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