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皆有靈性。世間萬物,莫不為劍。

故而,李牧羊神態恭敬,對著劍匣道了一聲,麻煩您啦。林晚尋心中很緊張,也有一點恐懼害怕。因此,自言自語道:“難道它能聽懂你的話麼?”

李牧羊彷彿感覺到了少女柔軟身軀上傳來的顫慄和恐懼,回頭笑了笑:“有我在,不要怕。倘若沒有幾分勝算,我早就帶你逃走啦。山高林深,我要是想逃走,又何必又衝上來。”笑意吟吟,嘴角咧著,像一隻隆冬臘月冰天雪地裡捕獵成功的小狐狸。

林晚尋瞧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忽然胡思亂想起來:“書中說,關城蠻荒之地民風多淳樸豪邁。如今看來,真是大大的假話,這小子一點也不淳樸呢。”

鬼箭呼嘯,嗚嗚作響,頃刻間已至眼前。

李牧羊再度向劍匣嚴肅恭敬道:“麻煩您啦。”劍匣極為簡陋,不是那種上了年代瞧著古香古色的木匣。離開聽雨樓那日,李牧羊在廚房柴火堆裡找到四塊長木板,將其拼接成匣,將無鋒鐵劍置於其中,最後再封住兩端。實際上,它更像一方縮小版的狹長薄木棺材。

唯一的區別是:薄木棺材裝有死人,劍匣藏有一柄鐵劍。

劍匣咯吱咯吱作響,似乎有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在裡面蹦躂。咯吱聲愈來愈盛,一道黑影剎那間從劍匣一端破壁而出,彷彿極給李牧羊面子,它並沒有將簡陋劍匣炸得四分五裂。黑影如電,於電光火石之間豎立李牧羊胸前六尺,穩穩擋住鬼箭師驚天一擊,與那九支羽箭化作的細長鐵矛相持不下。

直到此刻,黑影才顯出了它真正的樣子:

一劍立於當空,通體黝黑,玄光冷寂。劍長三尺,寬七寸,厚一寸,鋏長九寸。鐵劍無鋒,鏽跡斑斑。

李牧羊緩緩彎下腰,小心翼翼放下劍匣,抬頭衝不遠處的鬼箭師笑了笑道:“兩萬兩銀子,足夠瀟灑一輩子了。”

鬼箭師滿臉怒容,心中卻是萬分驚駭。他雖然是擅長遠距離伏殺的大箭師,但近戰能力同樣不弱,獨創的鬼箭式更是不俗,箭下曾有亡魂無數。否則又怎會在衢江城通緝榜上位列三甲卻始終不曾落網?然而這神秘少年僅出一劍,卻輕而易舉擋住了他最強的殺招。行走江湖多年的敏銳直覺隱隱約約告訴他,今夜的事情並不像長生海畔收割五條人命那般輕而易舉。

此念一生,便萌退意。退意一生,九支鬼箭聲勢便弱了幾分。

正在此刻,李牧羊目光驟然雪亮,寒光幽幽閃爍,猶如睡虎初醒。雙臂如劍,十指斜刺,體內元氣沸騰,與當空而立的無鋒鐵劍如若一體。寬大劍脊倏然震動,將箭矛連連震退數尺。

李牧羊蹂身而上,與無鋒鐵劍亦步亦趨,緊緊相連。口中大笑道:“少年軍侯,千里帶吳鉤。幾度春秋,磨刀割頭顱。”

字字激越,如颶風般一層高過一層,令人說不出的緊張難受。劍身驀地翻轉,以鍔直劈,雖無鋒刃,卻有山嶽難擋的開天闢地之勢,剎那間連破兩支羽箭,將其一分為二,飄然墜落。

鬼箭師又驚又怒,元氣呼嘯之間,剩餘的七支羽箭細矛本是首尾相連,卻忽而間散開,猶如七條陰狠毒蛇,藏匿夜色之中,不住地向李牧羊電射撲擊。

李牧羊口中悠悠嘆著:“九箭連枝,倒也別出心裁。本來以合璧之力尚能堅持片刻,偏偏你又回到靈動詭異的箭師路子上。”頓了頓道:“不得不說,真是找死。”腳下卻是一刻不停,與無鋒鐵劍每每在險象環生中避開鬼箭襲擊,仿若閒庭信步,輕鬆至極。

鬼箭師面色大變,數年之前便曾有高手前輩指點於他:“鬼箭連枝,本是堂皇大道。倘若能脫掉那層靈動詭異的箭師外衣,日後成就必然可以更上一層樓。”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神秘少年的眼力與見識也是這般犀利,一眼便看出鬼箭式症結所在。心中一時大寒,鬼箭鋪天蓋地電射而去,與此同時,身形如電急速而退。

七支鬼箭連綿不絕,形成一團寒光閃爍的箭網,將李牧羊緊緊籠罩。

“劍飲風雲,一碗刀斬喉,且把恩仇,斟入八斗酒”

那春秋酒曲調急轉而下,猶如絕壁瀑布一瀉千里,又如洛水九曲蜿蜒,於至為險要之處陡然折回。劍隨曲意而動連斬七劍,羽箭嗚嗚呼嘯猶在耳畔,卻已化作齏粉,隨風飄散。

此刻,鬼箭師已然疾馳二十餘丈開外,再過一瞬,便能躍下高峰,藏入叢林,逃離戰場。李牧羊微微一笑,喃喃自語道:“兩萬兩銀子啊,你怎麼能這樣逃掉?”

身畔鐵劍不動自鳴,隔著二十餘丈距離,輕飄飄刺了出去。一縷劍氣飄然而出,電射而去。初時婉約靜寂,轉瞬綿綿浩蕩,似大河奔騰迂迴百轉,如巨浪澎湃驚濤裂岸,帶著節節攀升的連綿不絕之勢,縱橫恣肆,鋒銳無雙。須臾之間,落在鬼箭師後背。他登時止住去勢,身軀定定立於月色之下,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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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羊輕聲哼道:“春秋酒,春秋酒,春秋斟了酒。刀斬喉,刀斬喉,吳鉤割頭顱。”忽而回頭對面色蒼白的林晚尋笑道:“一碗春秋酒,換他兩萬兩雪花銀的人頭,倒也算不虧。”

片刻之後,劍氣悠悠逸散。鬼箭師猶如一座泥塑失去倚仗,直挺挺倒地,再無聲響。

李牧羊拾起地上木匣,高高舉起,笑吟吟道:“辛苦您啦,還請入匣。”無鋒鐵劍嗡嗡翻轉,於天際劃出一道幽暗光華,倏然歸於劍匣,靜寂無聲。

手提劍匣,立於月下。李牧羊感慨萬千,不知從何時起,這柄原本被他拿來當做鐵板橫劈直撞的鐵劍漸漸嶄露鋒芒,靈心慧性愈加濃郁。仔細想來,這種變化恰恰是在劍氣通天古卷出現後發生的。

夜風拂面吹來,五月的深山依然帶著一絲寒氣。

林晚尋趴在李牧羊肩膀上,輕輕問道:“他是壞人嗎?”

李牧羊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他殺了你五位同門師兄弟,還準備殺掉我們。所以,他肯定是壞人。”又補充道:“壞人要是一直活著,他們還會殺死更多的人。”

林晚尋悶不做聲,她雖然是隱居藥廬不問世事的小學究,卻終究不是迂腐古板之人。只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般慘厲的戰鬥,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人命瞬間斃命,心中總覺得有一絲不適。

一劍春秋酒,耗費了李牧羊許多心神。此刻危機解除,不由得長舒一口氣,緩緩將林晚尋放下。忽然想起一件事,對著少女笑眯眯道:“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林晚尋奇道:“我能幫你什麼忙?”

李牧羊向鬼箭師屍體方向努了努嘴道:“鹿城撤離之後,如果有機會到衢江城的話。我想請你幫我做個見證,證明是我殺了鬼箭師。兩萬兩懸賞金,可不是小數目。”

林晚尋噗嗤一笑:“財迷!好吧,我答應你。”

※ ※ ※

李牧羊從來不是一個衝動暴躁的人,數月前以一介平民之身伏殺元孟匈,便能看出他的心思縝密、殺伐決斷。此番遭遇鬼箭師伏殺之後,他果斷選擇反殺。同樣也是經過諸多計議確定勝券在握才雷霆出手

的。加上林晚尋的天生神瞳,省去了尋找箭師方位的麻煩,更增把握。故此一劍功成,以堂皇正大的手段斬殺了那名來自衢江城的頂尖殺手。

月光與星辰,輝映在天地之間,已是深夜時分。

李牧羊回到最初遭遇伏擊的地方取回包裹,在松林巨石間尋了一處平整避風之地,點燃篝火,給林晚尋燒了一壺熱水驅深夜寒氣。稍作喘息,又去鬼箭師衣衫裡搜出諸多物事,草草將其掩埋入土。

林晚尋倚著篝火堆,遠遠盯著沉默做事的少年,心中泛起奇異的感覺。倘若此行沒有帶上這名少年,而是帶著隨行的六名藥廬侍衛。只怕今夜的逐鹿山裡,又會多了七條亡魂,而那名箭師的囊中則會多了三萬五千兩鉅款。三萬五千兩鉅款啊,衢江城裡的尋常人家一年花費也不過百兩而已。

她搖了搖頭,奮力拋開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痴痴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惟有吞吐不定的火光閃爍著,映著她的蒼白面頰,愈加俏麗。

※ ※ ※

天上的月光被一團烏雲擋住,只留下滿天星斗閃爍著光華。一切收拾停當後,李牧羊盤膝坐在篝火旁,從包袱裡取出幾塊麵餅,撒上一層調料,用松枝串起伸到火焰上烤著。轉眼間,麵餅焦黃,飄出陣陣清香,引得兩人食慾大開。

李牧羊一邊烤餅一面感嘆道:“要是人心都能像烤餅這樣簡單就好啦。”

林晚尋雙手託著香腮,若有所思道:“我等藥廬之人,所求的不過是懸壺濟世,兼濟蒼生。怎麼會有人非要阻止我們採藥?我想不通。”

李牧羊冷笑道:“那我問你,阻止你們採藥煉丹會有什麼後果?”

林晚尋道:“缺了其中幾味關鍵藥草,藥方記載的藥丸定然煉製不出來,也就沒辦法壓制瘟疫蔓延。到那時候,衢江城數百萬人口恐怕都有會危險。”

李牧羊道:“倘若瘟疫處處蔓延,流民四下逃亡,衢江城一片混亂。恰在此時,邊關又失去鹿城這一屏障。北荒狼騎穿越逐鹿山,一路南下西荒平原。你覺得這個結果怎麼樣?”

西荒平原承平已久,百姓安居,商貿發達,繁榮鼎盛。而林晚尋雖然隱居藥廬不問世事,卻也知道這番言語背後所包含的意義,臉色立刻鐵青起來。短短幾十個字雖是猜想,卻充滿鐵血殺伐的氣息。北荒狼騎一旦真正南下,所到之處必然戰火紛飛,生靈塗炭,用天下大亂四個字來形容也不為過。

一念及此,芳心立沉,顫聲道:“真會這樣麼?”

李牧羊點了點頭道:“我敢肯定,至少有八成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後果。”見林晚尋臉色鐵青,又安慰道:“不過自古以來,有個天經地義的真理。天塌了自有高的頂住,我等螻蟻之輩只管保住性命,別被誤傷就好了。”

林晚尋怒道:“你道是人人都和你一樣憊懶?只顧著自己活命。你有一身好武功,為什麼就不能阻止北荒狼騎南下?拯救蒼生百姓。”

李牧羊撇嘴笑著:“對呀!為什麼?我幹嘛要衝上去?蒼生百姓與我何幹?我不過是個牧羊人,最近才成為一名小小鹿城衛。又有什麼資格能力拯救蒼生?”

林晚尋心中氣急,明知他說得不對,卻又無法辯駁。啞口無言,憤而別過頭去,再也不搭理李牧羊。兩人數日以來結下的友誼轉眼間分崩離析。

李牧羊也不惱怒,笑吟吟著用自己才能聽到聲音自言自語道:“鹿城都快沒了,我又守哪裡去?”火光閃爍,映著他的面色,同樣變幻不定,同樣複雜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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