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秀葽,五月鳴蜩。當第一縷晨風開始飄蕩,當第一顆晨露開始璀璨,當第一道晨光開始破曉。一輛用料講究的名貴馬車在吱吱呀呀的摩擦聲響中駛出鹿城西北城門,馬車後牽有五六匹空馬,一路向西北方向疾馳。

車轅之上坐著一名少年,斜倚馬車,一條腿撐在車轅上,另一條垂在空中,不住搖晃,瞧起來愜意散漫至極。他身穿青色單衣,揹負一方三尺木匣。嘴裡不住嘟囔著:“書裡都說,大劍仙的劍都裝在木匣裡,還要用麻布裹起來。十年不出一劍,稱之為養劍熬劍,養的時間愈久,出鞘之時愈加厲害。可是我的劍才藏起一日就出鞘了,連帶著還把家裡唯一那捲破布浪費了,真是虧了虧了。”

少年正是城頭深夜聽悲歡,悟出一劍春秋酒的李牧羊。

這輛馬車裡的自然便是蘇子藥廬的林晚尋,實際上她也是林飛熊的親生女兒,林青魚的雙胞親妹。六名侍衛因修為淺薄,進入逐鹿山非但無益,反倒有性命之危,因此被守在鹿城安心等待。以林飛熊判斷,此行有李牧羊與裂天玄妖鹿守護,問題應該不大,唯一要擔心的則是北荒的強悍修士。

馬車裡傳來一聲怯怯懦懦的笑聲:“牧羊哥哥,你說的是真的麼?可把劍一層層裹起來,要是著急時拔不出來,可怎麼辦,豈不是急死人啦?”林晚尋涉世未深,又被林青魚和李牧羊一番誆騙,便稱他牧羊為哥哥。

李牧羊心中得意,聽林晚尋說得有趣,登時哈哈大笑起來,滿臉嚴肅回答道:“其實,在很多時候,大劍仙都會出現這個問題。事到臨頭,劍不能出,只好揮起木匣砸人。你想啊,破布裹著木匣,木匣裝著長劍。倘若和那些鋒利的刀槍碰來碰去,那破布那木匣定然會被砍成稀巴爛。”停頓了一下,扼腕嘆息道:“所以呢,想當大劍仙,一定得有銀子。然後買上滿滿一屋子的木匣和上好布料,每天換著使,也不怕被人砍壞了劍匣。”

林晚尋奇道:“那窮人就不能當大劍仙了麼?”語氣中滿是憂慮。

李牧羊隨口答道:“無妨無妨,世間的銀子多如流水,只要努力去賺,窮人也能變富人。”一念及此,他摸了摸懷裡的二十兩沉甸甸銀錠,泛起一抹狡黠笑容。

手中馬鞭揮舞,在空中挽出一個漂亮的鞭花,催馬快速前進。車簷上懸著的那枚金黃色小銅鈴,輕輕搖晃著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在蒼茫靜寂的赫爾沁草原邊緣傳得老遠老遠。

※ ※ ※

逐鹿山綿延千萬裡,如巨龍橫臥西北之地。其中支脈繁多,孕育無數湖泊、孤峰、峽谷、山溪。浩瀚壯闊,雄偉險峻,令人心折。西荒大修士曾於隆冬時分遊歷逐鹿山北麓,留下“最愛逐鹿晴後雪,軟紅光裡湧銀山”之言,一時傳頌四方,為人稱道。

林晚尋與李牧羊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這句話中所說之地:銀山湖。相傳此湖位於逐鹿山北麓深處一處孤峰之巔,隆冬臘月,湖水不凍,極為神異,因此也孕育誕生了許多鍾天地靈氣的奇妙藥草。

蘇子藥廬那古藥方所記載的三味藥材,便恰好生於此處。普天之下,惟此地生有,因此不容有失。倘若不是因為藥廬眾人皆有要事,也不會派遣一名傻乎乎的小姑娘前來採摘。

正值五月,春暖花開。赫爾芩草原風光旖旎,遠處天色湛藍,碧空如洗,白雲朵朵,飄散不息。大地如綠色錦緞流水般起伏蜿蜒,與藍天白雲上下輝映,一藍一綠,瞧著壯美至極。

李牧羊目攬勝景,心中開闊,忍不住鼓起元氣仰天長嘯,長嘯聲連綿不絕,綿延震動十餘里。這才停了下來,回頭大笑道:“林姑娘常年隱居藥廬研讀醫術。想必不曾見過這浩瀚北荒的風光,不如一起來瞧上一瞧?”

馬車內靜寂無言,片刻後一隻素手撥開布簾,探出一張蒼白俏麗的面頰。與林青魚的巧笑嫣兮妖嬈勝火不同,林晚尋身材單薄,瘦瘦弱弱,面色蒼白,眉眼清秀如畫,一副乖乖巧巧的樣子,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她彷彿被陽光刺著雙眼,眉眼緊皺微微眯起,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著。適應了外界光線後,她猶豫片刻,這才推開布簾走出來,與李牧羊並肩坐在車轅上,盯著草原暮春的美麗風光,瞳孔間滿是驚喜。

李牧羊見她手中還持著一卷醫書,笑道:“林姑娘,不愧是蘇子藥廬的傳人,如此勤奮學習,實在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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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尋與李牧羊並肩而坐,車馬搖晃,衣衫偶爾相碰又一觸即分。她自幼便隨師父隱居藥廬深處,日日夜夜修行學習,對外界之事毫無所知,更無與青年男子如此親密的時候,蒼白面頰上立時浮起一抹紅暈,低頭輕聲道:“師父說過,若想懸壺濟世,就得要有一身精湛醫術,所以必須要日日勤學。”

李牧羊大笑道:“那也無趣的緊啊。”

林晚尋盯了他一眼,隨即收回目光:“人生一世總得有點信念,否則豈不是更無趣?你呢,有什麼理想麼?”

李牧羊撇了撇嘴道:“理想啊,就是個狗屁。信念呢,也是個狗屁。人活著不就是求個暢快淋漓,幹嘛非得那麼累呢?看你年紀不大,卻像個小古董。”鹿城大變之後,他原本的小目標化作泡影。最初的豪情壯志無聲無息消逝,化作滿腹迷惘,性格也漸漸變得放浪憊懶起來。

林晚尋聽他髒話連篇,胡言亂語,立時生出厭惡之意,也不接話。只是定定瞧著碧空如洗,白雲聚散,一言不發,半響後悄然鑽入馬車,也不再理睬他。

李牧羊翻了翻白眼,暗道:“小姑娘看著柔柔弱弱,脾氣倒是不小。和她姐姐真是如出一轍。”他也不放在心上,尋了個舒適的角度,斜斜躺在車轅上,任憑馬車咕嚕嚕向北疾馳。口中喃喃唱著:“少年軍侯,千里帶吳鉤,幾度春秋,磨刀割頭顱。劍飲風雲,一碗刀斬喉,且把恩仇,斟入八斗酒。”曲調悠遠,詞風豪邁,配著眼前蒼茫,恰到妙處。遠方群峰的模糊輪廓也在車輪咯吱聲中漸漸出現,彷彿藏身白雲之間。

※ ※ ※

春風疾飛,清冽撲面。

李牧羊駕著馬車晃晃悠悠沿北麓山腳下的赫爾沁草原疾馳了整整一日。曰落時尋了一處山溪汩汩流淌之地,準備在此休息過夜。是時,長河落曰,風蕭馬嘶,戰馬自由進食飲水。而李牧羊則在山溪之畔點燃篝火,嫋嫋煙火隨風搖曳,倦鳥歸林蝙蝠橫飛,暮色逐漸降臨。直到天黑時分,林晚尋也未曾出聲,也不曾走出馬車。突然間車裡亮起一盞微弱油燈,像一顆星星落在了草原,分外瑰麗

璀璨。

李牧羊遠遠呼喚了一聲:“林姑娘,我去溪水裡捉幾條魚,你待在馬車不要走動,有事便大聲喚我。”

馬車裡傳來林晚尋淡淡聲音:“好。”竟一字也不肯與他多說。

李牧羊天性灑脫,毫不在意。撐著火把轉身向不遠處山溪水潭走去,隨手撿起了一根枯樹枝。水潭不深,悠悠清澈,乃逐鹿山萬年冰川融化流淌而來,水質極佳,因此生活有不少北荒苦寒魚類。李牧羊定睛瞧去,藉著火光,瞧見潭底魚群四下悠然遊動,肚皮泛白,背呈黃綠,身體細長,體態壯碩,足有一尺有餘。大喜道:“居然有黑斑狗魚,今日有口福了。”

李牧羊雙指夾起那支枯樹枝,高高舉起,雙眼眯成一條細縫,倏然間扎落幽幽潭水。枯枝剎那間斜刺入水,在水潭上盪出圈圈波紋漣漪。片刻後緩緩浮出水面,鋒銳的枯枝上已經串著三條肥美黑斑狗魚,尾巴尚在微晃擺動,濺起細密浪花。

李牧羊嘴裡細聲嘟囔著什麼萬物皆可成劍之類的狗屁話,從腰間取出一枚小刀。隨手抓起黑斑狗魚,轉眼颳去魚鱗,開膛挖出五臟,在溪水中清洗乾淨,又在魚身兩側開花刀。這才慢悠悠走回馬車前的篝火。

李牧羊一直認為世界上再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

就算是那些傳說中的頂尖絕學、王座地位,也未必比一碗飯來得重要。他曾聽說功參造化成就陸地神仙,可常年辟穀,不食人間煙火。心中極為不屑:不食人間煙火,算哪門子陸地神仙?還不如廟裡的泥菩薩,至少還有些許香火入口進鼻。

所以,他愛做飯勝過修行,愛修行勝過讀書,擅長做很多種很多種風味佳餚。於旁人而言,這無足輕重,並沒有什麼可驕傲的。但於他而言,這卻很重要。因為那是他享受人生意義的過程。

正如眼前這道發源西荒巫山城的巫城烤魚,為了學會它,李牧羊足足花了三個月時間。

這次出行,準備極為充足,車轅上掛著的布袋裡炊具、調料應有盡有。李牧羊小心翼翼給三條黑斑狗魚全身抹上一層調料,腹內塞入蔥姜蒜等物,醃製片刻放入鐵鍋,然後架在篝火上翻轉炙烤。

過了數刻,焦香四溢,隨風飄揚。李牧羊取出鐵鍋內烤至半熟的烤魚,放置一旁。又在鍋內燒油,依次放入薑末蒜瓣炒香,再放入辣椒、花椒炒香,取囊中的清冽溪水注入燒開,即成半鍋濃湯。最後再將已經半熟的烤魚緩緩放進湯內,大火燉煮片刻,濃香更勝。

一番忙碌,李牧羊愈加心靜如水,於那萬物相融的感悟又多了幾分,心中喜悅至極。遂擦了擦手,走到馬車前,輕輕道:“林姑娘,請下車用晚餐。”

半響後,馬車裡傳來林晚尋淡淡聲音:“好。”一如之前,一字也不肯多說,彷彿被李牧羊晨間那番話氣著了。頓了頓,她竟又出聲一字字道:“牧羊哥哥,你早上那番話是錯的,人是有信念和理想的。”又補充道:“包括你,包括我,每個人都有!”

李牧羊正想大笑說,憋了一整天就想出了這一句話麼?忽而一怔,默不出聲,彷彿被觸動了內心深處最柔軟最隱秘的位置。沉默了一會兒,豎起大拇指,嚴肅道:“受教了。快來吃魚吧,冷了就不好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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