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軍侯,千里帶吳鉤,幾度春秋,磨刀割頭顱。劍飲風雲,一碗刀斬喉,且把恩仇,斟入八斗酒。

——春秋酒

※ ※ ※

“後來山熊更名,以林為姓,名為飛熊。而小燕子,如今便是蘇子藥廬的長老雲飛燕。”

“當年小燕子救我一命,直到後來成親生女,再到永別不見。於我而言,好似一場大夢。如果可以,我倒是寧願不被她救活,死在那個秋夜。”

林飛熊一邊飲酒,一邊吃肉,一邊講起那場以悲劇結尾的故事,幾壇烈酒刀斬喉早已空空如也。他神態極為平靜,瞳孔間盡是釋然,彷彿在以一名旁觀者的身份在講述旁人的往事。時隔多年,當年情火不曾熄滅半分,化作獵獵殺氣,積鬱胸懷不得抒發。直到今日,重見雲飛燕弟子林晚尋,這才將積壓多年的往事道出。

李牧羊忽而道:“林晚尋和林青魚便是那對雙胞女嬰吧?統領大人您為什麼不道出實情?”

林飛熊猶豫片刻,苦笑一聲道:“小燕子沒有告訴她實情,證明並不想讓她知道。我又怎好多此一舉?日後有機會,再讓青魚與她姐妹相認,認不認我這個父親也沒什麼打緊的?”

李牧羊默然片刻,他年紀尚小,閱歷單薄,對此複雜之事也不敢胡亂評價。只得安慰道:“世間之事,變幻無常,無非是每個人內心的選擇而已。當年燕姨與您情誼深厚,因此才選擇了私離師門,和您遠赴鹿城,成親生女;至於後來,訣別分離,固然有師門逼迫之意,可也未嘗不是她自己的選擇?蘇子藥廬以匡濟天下蒼生為己任,燕姨又是當年藥廬最傑出的弟子之一,蟄伏於邊關鹿城,一身才學難以施展。縱然與您父親恩愛,只怕內心還是有一絲遺憾。以小子愚見,世間之事豈能盡遂人意?就算是天上的明月,也有陰晴圓缺的時候。如今您夫婦二人雖然別離十八餘年,可膝下兩女卻已長成。這何嘗不是人生的另一面?何嘗不是生活的另一種道路?”

林飛熊定定瞧著李牧羊,神情變幻,忽而朗聲大笑道:“小小年紀,怎地這般暮氣沉沉?我年逾不惑,說出這番話倒也適合。你正值少年爛漫恣肆浪蕩的大好年華,決不可如此迂腐。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從來沒有這麼多心思和考量。”

李牧羊頷首稱是:“您教誨的是。”

林飛熊肅容道:“小燕子既然已經開口讓我協助晚尋,足可見那藥材採摘不易。你能否答應本將?竭盡全力護她周全。”

李牧羊正襟危坐,抱拳道:“李牧羊領命。”忽而眼珠一轉:“只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疑問。不知這是一位父親對我的請求,還是飛熊軍統領對一名小兵的命令?”

林飛熊訝異的瞧了他一眼道:“小子,直說吧,不用拐彎抹角。”

李牧羊一臉嚴肅道:“商道有言,無利不起早。統領大人如此看重,本是小子榮幸,不過有些事,還是得提前講好。都說行走江湖,最不能缺的就是銀子。因此,還請大人體諒。”

林飛熊彷彿第一次認識李牧羊,幾乎笑出淚來道:“就按本地頂級鏢行價格,出一趟活,二十兩銀子。”

李牧羊一窒,腦子濛濛作響。上百頭羊才賣了三兩不多的銀子,最近又花了不少,正覺困頓。想不到林飛熊竟如此大方,想到二十兩雪花銀,他的嘴角不禁彎起了一輪月牙。抱拳道:“縱然粉身碎骨,也一定完成任務。”

兩人相視大笑,齊齊喝了一聲:“酒來。”附近親兵隨即又端上十餘壇烈酒。兩人滔滔不絕,講述著大荒各處風情、修煉技巧。李牧羊胸懷萬卷博覽天下,閱歷固然沒有林飛熊豐富,一身見識卻極為不俗,往往能一語中的,更引得林飛熊側目吃驚。

※ ※ ※

“少年軍侯,千里帶吳鉤,幾度春秋,磨刀割頭顱。”

“劍飲風雲,一碗刀斬喉,且把恩仇,斟入八斗酒。”

酒至酣處,林飛熊清了清嗓子,以指擊玄甲,鏗鏘清鳴,聲如金石交鳴,宛若浪拍崖岸,登時將李牧羊嚇了一跳。這曲子李牧羊從未聽過,當下興致勃勃的傾聽著。只覺得詞風豪邁凌厲,大有踏破蒼穹問鼎乾坤之意。曲調旋律舒朗峻峭,宛若高山流水,飛瀑流泉,將人生悲歡感慨盡皆付諸其中。

曲調高越,竟如颶風般一層高過一層,令人說不出的緊張難受。突然之間,曲調急轉而下,一瀉千里,又成絕壁瀑布、疾濤猛浪。宛若洛水九曲蜿蜒,於至為險要之處陡然折回,豁然開朗,又成起初那節節攀升的驚濤拍岸之勢。

曲中旋律至最高處,綿綿浩蕩,似大河奔騰,迂迴百轉。如巨浪澎湃,驚濤裂岸。宛若駕一葉之扁舟,縱橫淼淼汪洋之間,令人憑空生出萬千恣肆之意。

李牧羊心有所動,忽覺體內識海四十九道劍氣縱橫洋溢,彷彿與曲調共鳴。倏然脫離那千丈書卷,一飛沖天,行走周身,帶來無盡鋒銳之意,似乎要將摧毀他的全身經脈竅穴盡數摧毀才肯罷休。

李牧羊周身劇痛,心中大驚,只聽林飛熊曲調不歇,傳來一道神念:“劍氣沸騰,如山洪淤積,須疏浚得法,否則必然山崩地塌。”

李牧羊身體劇痛,心中卻愈加清明。忽而想起先生曾說無鋒鐵劍不凡,或與劍心通天之術有緣。不假思索,元氣一震,背上麻布倏然碎裂,如蝴蝶般四散。一方木匣悠悠揭開,鐵劍清鳴一聲電射而出。他五指緊握鐵劍,微微斜揚,橫橫切了出去。肆虐周身經脈的那縷劍氣彷彿瞬間尋到出口,猶如春潮決堤、山洪暴發、雪峰崩塌,盡數湧入鐵劍,隨劍勢悠悠劃過夜空。

一劍既出,竟好似將周身經脈竅穴內元氣盡數帶走,只見李牧羊剎那間面色蒼白,汗如雨下,虛弱至極。

不遠處,數百丈青石築成的城垛忽而發出清脆聲音,繼而無聲無息滑落墜落城外,傳來陣陣砰砰聲音。李牧羊張大了口,連忙跑上前下去,只見斷裂處光滑如鏡。一劍之威,竟強悍如斯。

林飛熊霍然站起身來,目光炯炯,嘆息道:“這一劍,就算本將怕也很難擋住。不知叫什麼名字?你這臭小子,又貪財,又狠毒,又冷靜,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怪胎。”此話由衷而發,他修為高絕,自然眼光獨到。雖然少年元氣雄渾程度遠不及他,但是劍氣之堂皇、鋒銳卻前所未見,走得是堂堂正正的王道之風,劍意純粹,浩浩蕩蕩,幾無弱點,他日修煉得法,必成頂尖高手。只是李牧羊的性格卻讓他有所憂慮,算計元孟匈的陰狠冷靜如今想來,就算是那些刀頭舔血的江湖漢子,也不見得能做到更好。

李牧羊心中靈感如泉湧,細細回想劍氣緣何破體而出。思來想去,與林飛熊那一曲必然有關。遂答道:“方才聽統領大人驚天一曲,心中若有所悟,劍氣怦然而出。倒也不曾有什麼名字。”

林飛熊笑著回道:“這曲子名叫春秋酒,也不算什麼罕見,少年時代,參軍入伍進入衢江守衛營,這曲子便是從那邊的軍營傳來的。那時候,我常常唱給小燕子聽,她反倒罵我說,她們辛辛苦苦救死扶傷。而我們呢,辛辛苦苦殺人。只是這救人和殺人,誰又能分得清對與錯呢。”

李牧羊喃喃自語道:“春秋酒,春秋酒,春秋斟了酒。刀斬喉,刀斬喉,吳鉤割頭顱。”忽而拍腿道:“我這一劍,便叫做春秋酒吧。”

林飛熊口中默唸,頷首微笑道:“妙哉妙哉。”他瞧著李牧羊眉頭時而緊皺而是舒展,五指如劍隨意在空中勾畫,劃出一道道玄妙痕跡。心知他此刻處於修行者極其珍貴的頓悟階段,便悄然離開,囑咐親衛遠遠守候,防止有人莽撞打攪。

※ ※ ※

所謂頓悟,乃是修行者可遇不可求的寶貴契機。據先賢《獨醒志》記載:“昔日,山谷真人黃魯直,客居楚郡城,登秋水樓,觀洛水九曲。以筆摹臨累日,幾廢寢食。自此頓悟,下筆飛動,雄強逸蕩,境界一新。修成洛水九曲筆,終成一代大師。”

自半月前初見劍心通天,開篇傳記引人入勝,後續細文囊括天下萬物,字字句句時刻浮蕩李牧羊心頭,卻終無所得。

今日傾聽林飛熊講述前塵往事,又聞一曲春秋酒。人間悲歡,激盪心頭。春秋酒意,恣肆萬千。登時勾動一縷靈機,引得劍氣如虹,肆虐周身經脈竅穴,終與無鋒鐵劍斬出那驚天一劍。

李牧羊此刻心中思緒繁複,恍若一團亂麻,明明心有所悟,卻不知道從何談起,從何理起。成長,死亡,少年,少女,愛情,笑容,時間,恨意,烈酒,刀鋒,恣肆。無數詞語像是絲絲光線交織,在他腦海中化做一面五光十色、奇光異彩的巨大鏡面,對映人間煙火。

李牧羊突然不由自主朗聲吟誦道:“明月出東山,流光斬人間。渺渺兮予懷,望鐵劍兮天一方。”然後又自言自語問自己:“流光何以斬人間?”

他腦袋一歪,彷彿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半響默默無言,才緩緩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故此,請人間共適,請流光共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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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羊眉目之間泛起疑惑之色,喃喃自語重複問道:“何以斬人間?何以斬人間?只因,劍者,心之刃也?”突而疾馳而行,在城牆上沿著不規則的圓行走不停,眉頭緊鎖,凝成一個大大的川字。

轉眼間,約莫半個時辰已經過去。李牧羊鼻翼間沁出汗珠,卻依然疾馳不休,忽然站定,鐵劍斜指圓心位置,嘆息道:“天地洪荒,玄機無盡;世間萬物,莫不為劍。故,一草一葉,一花一木,一沙一石,一水一露,一顰一笑,一悲一喜,一天一地,一星一月,一餐一味,一光一燈,一風一雨,一雪一冰。皆可成劍。如此,方為劍氣通天者也。”鐵劍劍意吞吐不定,悄然在青石磚上劃下無數道深深的劍痕。

此時此刻,李牧羊臉頰紅潤,猶滴汗珠,面帶笑意,似有所悟。為什麼開篇會有世間萬物莫不為劍之說?為什麼那千丈書卷內記載的盡是世間萬物屬性?

只因萬物成劍,方能劍氣通天。

今夜一場春秋酒,見了人間悲歡,方有驚天一劍。

只是相較於劍氣通天者,僅僅才是皮毛。人間萬物何其繁複,若能盡數掌控,一身修為,天下誰人能敵?李牧羊臉上泛起自嘲之色,此劍如此神妙,修煉難度可想而知。只怕正是先生申屠知元所說,有緣則成,無緣也無須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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