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院,青磚鋪成。清幽質樸,別具一格。角落搭有一間廚房,此刻兩口鐵鍋,皆是熱氣騰騰,氣霧繚繞。一名身材頗為高大的少年正專心凝神烹製食物,背上巨大鐵劍時刻不離左右,正是少年李牧羊。

自昨日鹿城之亂暫時告一段落,他和蕭錦繡商議良久,定下“徐徐撤退、四處追擊”的策略,一方面傳令鹿城衛下屬主簿、尉曹、倉曹、金曹等民政小吏,開啟鹿城撤退事宜;一方面傳令鹿城衛八大統領,主動出擊北荒狼騎。但後者卻並不直面鹿城衛怒火,在耶律長風統領下,有序而退,不留半分破綻,就連林飛熊也贊其難纏至極。

蕭錦繡作為鹿城之主,事務繁忙,擬定策略後便翩然離開。李牧羊心中雖然悵惘難捨,卻不敢流露半點。加上又是擔憂林青魚傷勢,便駕馭裂天玄妖鹿徑直返回聽雨樓。林青魚被天玄塔百年陰寒氣息侵體,好在有白太微留下的至寶赤炎玲瓏塔,以絲絲熾熱靈氣注入周身經脈竅穴,驅除寒氣。效果明顯,只是頗為消耗時間,轉眼間已是三日過去。

這三日裡,林青魚起初對他冷若冰霜,毫不理睬。直到他回到自家院子裡連續烹製幾頓素雅餐食端進聽雨樓後,情況才有所改善,不過也僅限於使喚李牧羊去烹製美食。李牧羊心有負疚,自然俯首帖耳從令如流。

李牧羊心中浮過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諸多事情,不禁嘆息著世間之事詭異莫測。從生擒元孟匈到成為白鹿榜首,從查探落月湖到斬殺賀胡天,從西荒狼騎出現到天玄塔坍塌,從裂天玄妖鹿現世到地脈之變,從陰雷冰火丸到鹿城的半年之期。再加上前任帝師申屠知元、大衍學宮白太微、神秘黑袍人、西荒耶律長風、劍冢慕容青玄等各路高手的出現。這小小邊關鹿城,竟似乎成為漩渦中心,攪起翻天巨浪,到最後反倒苦了十萬百姓。

風雲已起,亂世已至。好在李牧羊成長極快,實力迅速提升。先後斬殺北荒賀胡天、陰陽魔君、烈火幫元赤炎等人,劍術武技愈發精熟,更在生死間掌握無鋒鐵劍內陰寒劍氣,收復裂天玄妖鹿,一身戰力陡然翻倍,儼然成為不可小覷的少年高手。

※ ※ ※

李牧羊心裡時而難過時而自怨自艾,手中卻是不停。左手從竹籃撈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鯽魚,右手橫握菜刀,刀背擊魚,瞬間斃命。鋒刃斜斜掠過,魚鱗轉眼間簌簌掉落,又開膛破肚取出內臟。清水沖刷,登時晶瑩剔透。此魚產於逐鹿山深溪,西北苦寒溪魚生長緩慢,但肉質反而極緊密,味道頗為鮮美。

鐵鍋熾紅時刻,倒油燒熱,依次下姜蒜蔥爆炒。火勢轉弱,再下鯽魚入鍋,熱油慢煎,小心翻轉,至雙面微黃,倒入清水開始燉煮。

趁著鐵鍋燉魚間隙,李牧羊又從竹籃拿出一大塊鮮嫩豆腐,切成四四方方小塊。待到鯽魚湯色如玉如乳,便一股腦傾入鍋裡與湯同燉。此刻,湯色乳白瑩潤,翻滾沸騰,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像好些魚眼睛上下浮沉,咕嘟咕嘟,熱氣衝得老高,撲在臉上又是滾熱又是水潤。

不多時,豆腐即呈細密蜂窩狀,據坊間大廚說,鯽魚豆腐湯如此方好。李牧羊微微一笑,熄滅爐火,依次撒入鹽、香菜、蔥花,香氣立時撲鼻而來,浸潤心田味蕾

。舀上半勺啜了一口,嘖嘖稱讚,自嘆著實乃世間美味。

李牧羊將半鍋魚湯盡皆盛入陶罐,裝入簡陋食盒,推門而出。

※ ※ ※

門外小巷,人聲鼎沸。戶戶人家都在收拾行囊家產,滿臉陰鬱愁苦不已。本以為在此邊關,可遠離苛捐雜稅,安然度日,卻不料依然天降橫禍,又得被迫流落他處。

李牧羊嘴唇緊緊抿著,眉頭深鎖,單拳緊握。但一想到就連申屠知元先生那等絕頂人物都沒辦法,心中不禁為之頹然,緩步而行,朝著聽雨樓方向而去。

此時正是盛春時節,春光明媚和煦,處處繁花似錦。春風吹過,落在他的鼻上、臉上,留下溫暖而微微刺癢的感覺。讓他突然想起自己最初的志向,喃喃自語著“少年俠氣,壯志凌雲起。萬物並秀,一劍斬恩仇。”心中頹然轉眼隨風飄散,漫聲低吟著:“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崑崙花。”呼一聲推開聽雨樓木門。

山水小院中,裂天玄妖鹿慵懶斜臥,瞧也不瞧他一眼。李牧羊氣道:“好歹我也算是你救命恩人,連個招呼也不打。”妖鹿鼻翼一動,噗嗤噴氣,彷彿不屑回應。

李牧羊搖了搖頭走進廳堂,只見一名十八九歲的年輕少女端坐蒲團上,身披紅裙,肌膚勝雪,紅髮如火,胸前峰巒起伏動人神魄,盈盈細腰不堪一握。此刻她雙目微合,雙掌朝天,結成神秘手印,一尊玲瓏小塔懸於身前六寸處,滴溜溜旋轉個不停,道道赤紅光芒漫天飛舞,最終注入少女身軀。

正是在此藉赤炎玲瓏塔療傷的林青魚。

她似乎感應到李牧羊前來,驀地睜開星目,眼波似水,又是熾熱又是冷酷。瞧起來卻是風情萬種,妖冶動人。冷冷一哼道:“臭小子,怎地這麼晚?是不是去找你的仙女姐姐了?”李牧羊苦笑一聲,自從那日天玄塔內分別,她的態度便變得奇怪起來,偶爾和煦如春風,偶爾冷酷如玄冰,陰晴變化令人難以捉摸。

李牧羊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糾纏,笑道:“今日人間美味,鯽魚燉豆腐。”說話間已將食盒放置案上,取出陶罐盛了滿滿一碗。

林青魚美豔星目突而一亮,紅袖橫卷,赤炎玲瓏塔登時消失。俯身聞了聞熱氣騰騰的濃湯,只覺清香撲鼻,食慾大振,不由出聲道:“好香。”林青魚當下毫不客氣,素手如雪,拿起湯匙,舀起一勺送入唇中,姿勢優雅。

李牧羊得意洋洋道:“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之一,豈有不香之理?”

小院裡突而傳來一聲甜美聲音:“咦,好香的湯,給本長老也盛上一碗。吃獨食可不是君子所為。”兩人一怔,一道白影已經坐在案前。那人身材高挑,白衣翩然,酒窩深深,笑容甜美至極。一雙大眼光華流轉,瞳孔中陰陽魚流淌不息。

林青魚驚喜道:“太微姐姐,你不是追那位老先生去了麼?”

※ ※ ※

驟聞林青魚詢問,白太微柳眉一豎,惡狠狠道:“申屠知元那老頭御風之術天下無雙,害得我連追三天三夜,連個人影都沒看到。真是氣煞我也!”忽而望著李牧羊怒道:“還不盛湯?”驀然間又若有所思,喃喃自語:“你是那老頭唯一的弟子,倘若把你扒皮抽筋,我

就不信他還敢逃?”聽得李牧羊毛骨悚然,暗呼倒黴。

林青魚心中一急,連忙道:“萬萬不可,太微姐姐。”

白太微接過李牧羊盛來的魚湯,鼻翼微動,食指大動,同時瞟了林青魚一眼:“本長老開個玩笑,不行麼?真是沒出息的小妮子!”林青魚臉頰一紅,不敢接話,只得有一口沒一口的低頭喝湯。

白太微斂去笑意,出聲道:“青魚,先前我的提議,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李牧羊奇道:“什麼提議?”

白太微斜眼瞪著李牧羊道:“法不傳六耳,本長老要給青魚妹妹講述武學奧義,你還不躲出去?”

李牧羊微微笑道:“那牧羊便告退了。”轉身走出廳堂,瞧著裂天玄妖鹿定定出神。堂內僅留下白太微、林青魚兩人,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屋內兩人一陣沉默,白太微淡淡道:“青魚,你根骨極佳,天賦過人。倘若你能隨我入大衍學宮,便能修行天下最頂尖的武學術法。你覺得如何?”

大衍學宮名震天下,煊赫威勢世人皆知。若能隨白太微進入修行,未來成就自然不可限量。如是旁人,只怕是喜出望外立時答應。而林青魚驟聞此言,卻是滿臉茫然迷惑,心頭瞬間浮起萬千思緒,目光微不可查掃過廳外李牧羊身影,心中忽而泛起難以訴說的委屈難過之意:那臭小子瞧著溫和文雅骨子裡卻是兇悍暴戾恣睢,瞧著忠厚淳樸偏偏又心細如髮狡詐如狐,瞧著聰明機敏卻對少女心思一竅不通。

恍惚間,她彷彿想起赫爾沁草原上的那個月夜,他又是霸道又是威風得趕走自己,獨自留下對抗強敵。想起天玄塔下千樹繁花似錦盛開,髮髻間那朵梨花早已凋落,但那時那刻的怦然心跳卻再難忘卻。一念及此,林青魚心臟微微疼痛,兩行清淚無聲無息滑落滴在魚湯裡,這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從未有過。直到此刻,她忽然明白,喜歡上一個人真的只在一瞬間,而這種不止是歡喜愉悅,也是撕心裂肺。

鹿城傾覆,軍民四散。倘若此時離去,茫茫天下,只怕此生再難相見。

林青魚緊咬絳唇,腦海亂如麻,忽而鼓起勇氣低聲道:“鹿城傾覆在即,軍民還未撤離,爹爹尚在此處鎮守,做女兒的怎好孤身離去?師父大恩,徒兒沒齒難忘。請師父再給青魚半年時間,半年後我再前往大衍學宮,隨師父潛心修行。”

白太微輕嘆一口氣,卻早有所料。初見林青魚,她心中便極為喜愛其脾性。以她目光之毒辣,自然瞧出了林青魚對李牧羊的情愫。而李牧羊作為西荒前任帝師申屠知元唯一弟子,福緣深厚,機緣良多,未來必然是叱吒江湖的一代風流人物。若要成全這段滿腹傾慕,白太微能做的就是盡力讓這少女一飛沖天,成為這浩瀚天下中的強者,才有更多能力去把握命運把握人生。

世間緣分最是難以琢磨,旁人瞧著天作之合的往往卻是無緣無分;旁人瞧著無緣無分的往往卻是美滿良緣。情之一字,最是難解。月光三千,只飲一杯。春風十里,皆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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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太微一時間心有慼慼,清香四溢的魚湯也變得寡淡無味,難以下嚥,嘆氣道:“半年後,你持赤焰玲瓏塔來崑崙城大衍學宮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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