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渡,第三十六座考場。

豈是那麼容易就能離開的?

煉化九嶽九劍在身的姜進酒憑藉身前“高樹”,劍劈白紙牢籠,在通道內攫取隱匿在白色霧氣裡的金絲線條。昔年衢江,江心曾有一洲,號為鸚鵡,鸚鵡洲靈氣充沛,在此修行極為神速。只是鸚鵡洲時隱時現,偶見其蹤跡,卻始終難以接近,曾有過路道士高人瞧出其中玄妙,長嘆道“千年水中君王 萬載星河璨璨”。原來那鸚鵡洲算是一處荒廢小世界,曾經主人身死道消久矣,故而可顯化於衢江中。經那道士推演計算,一小天地渡口浮出水面,放眼渡口怪石嶙峋,皆呈白色,因此被喚作白石渡。白石古渡,不渡過江之人,只渡修行之客。作為鸚鵡洲與外界相聯的唯一通道,在那道士飄然離去後引起過一段長達十餘年的血腥廝殺搶奪,先後被諸多勢力掌控。直到後來,鸚鵡洲靈氣日漸衰竭,最終消散在天地間,白石渡自此杳無音訊。

白石渡盡數以白色方石築成,舊主似是一位學究天人的先生,以致於每一塊白色方石上都浸染有那位先生生平所學最得意之文字,石如白紙,金字璨然,譬如先前所見之“玄”、“水”、“漉”、“澹”、“茂”等,多數以水形為主。衢江,鸚鵡洲,白石渡,很顯然,那位已然身死道消的先生一身所學盡在水脈。除此之外,與金色文字一起誕生的便是那絲絲縷縷的金色線條,矯若遊龍,極難捕捉,是溫養神兵的大補之藥,素來有“金灶開火 仙桃發花”之說。因此,那金色線條也被有緣見識過此物的人暱稱為“金灶”。

姜進酒總共捕捉到十三條金灶,盡數餵養身畔九劍。

走出白霧牢籠瞬間,身後通道無聲無息復原,依舊是白霧茫茫的詭譎情形。面前同樣是大片的霧氣,不知通往何處,迎面撲來一抹驚天凌厲氣息。姜進酒皺了皺眉頭,身畔九劍輕輕顫動,踏出一步,又踏回一步。

無路可去,歧路無疑。

腳下白石浮出一枚金色文字,停留在那柄“高樹”前,金色文字古意盎然,雅緻清明,氣息悠長。是一枚小篆寫成的“藏”字,意蘊極足。

這就是家裡那些老頭非要讓她走一趟重霄鎮的原因?或是之一?

少女曬然一笑,神神叨叨,能難倒家學淵源的姜進酒本姑娘麼?

毫不猶豫,轉身而行,直面來路。

匣藏金蛟龍,鞘藏三尺劍。一枚藏字,無非要姜進酒在此破開牢籠迴歸,如劍歸鞘,如鳥歸巢,如馬歸林。

姜進酒低聲自言自語這:“都說出劍難,收劍更難。我覺得都不難呀,有什麼難的?簡簡單單,難個錘兒。”說話間,九劍宛若流水,消失在少女身畔,神妙至極。

推門而入,易如反掌。

——

白紙四事,實則問人心路。

四荒天下,江湖之間,素有“一入修行深似海,從此生死兩茫茫”之說,說的是一旦踏入修行路,個

人生死性命就變得茫茫難猜,此處不是指修士間相互殺伐,而是指大道之上處處皆是危機,譬如昨日心路,即是今日善惡之始,即是明日生死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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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顆在秋季成熟的果實,都曾有一朵在春季盛開的花。

曲徑通幽,心路萬千。

取捨得失,直指大道。

崑崙女帝少年時代曾問道大衍學宮,結廬於蕭然峰。學宮帝師隨手抽取西荒龍脈一縷精氣,盤踞蕭然峰頂,自行推演成一處“真龍吞日 雷電臨城”的大玄妙地,衍生三十二城池,四十九萬人口。崑崙女帝以宗族嫡女身份崛起,合縱連橫,兼併吞滅,大玄妙地歷第一百二十二年,統一三十二座城池。此後,重修史卷,訂度量衡,鑄幣通行天下,設三省六部,整治水利,闢荒為田。大玄妙地歷第一百三十二年,海晏河清,天下歸心,人口增至百萬。

大玄妙地歷第三百三十二年,藩王割據,諸侯作亂,門閥爭鬥,天下大亂。

大玄妙地歷第三百九十一年,帝都失陷,叛軍入宮,縱火十日,龍氣斷絕。

同此一瞬,蕭然峰上。崑崙女帝開眼望山河,微笑道:“困我三百九十一年,還不去死?”說話間,右手打了一個響指,那處“真龍吞日 雷電臨城”的大玄妙地寸寸崩塌,百萬人口與三十二座城池灰飛煙滅。

學宮帝師站在少年女帝身畔,笑問道:“如何?”

崑崙女帝蹙了蹙眉,百無聊賴感嘆著:“曲徑通幽,有心路萬千;取捨得失,可直指大道。”頓了一頓又補充一句:“就是神戳戳的,卵用麼得。”

學宮帝師啞然,如此難能可貴的心路先行,竟然被女帝隨口來一句神戳戳麼得卵用。當然,這要怪就怪人家太得天獨厚,太天賦異稟。

這場心路問道,外界歷時兩年三個月,大玄妙地內歷時三百九十一年。後來遍傳四荒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女帝笑呵呵道:“這種光輝事蹟,需要發揚光大。”

——

李牧羊盤膝端坐,脊如山峰,雙手握拳鋪於膝蓋,閉目養神。白紙四事與崑崙女帝問道蕭然峰一脈相承,頗有傳承意味,只存在手筆大小之分,畢竟不是誰就有資格抽取西荒龍氣推演大玄妙地。李牧羊最初是從聽雨樓中一本名為《女帝紀略》的書上得見此事,當時他尚未踏入修行之圖,只覺得天下之大、萬事之奇,令人瞠目結舌。及至如今,已成七品修士,對此事便有了另一層領悟。世間之人,心念何止萬千,問道心路之艱難,可想而知。以崑崙女帝血脈與天賦,一場問道結束,都忍不住一個響指碎滅大玄妙地,其中怨憤鬱悶可想而知。

只不過相比於白紙四事,後者簡直不值一提。

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問道。

昆路女帝問道,是為了確定登位至尊後的心意變化。修士,是為了梳理萬千心念,在取捨中明白自我,看清一個“我”的未來走向,不至於迷路在萬千大道裡。

清楚了白紙四事的些許脈絡,李牧羊睜開雙眼,伸手取出案上一隻關遼狼毫,東荒梁同叔曾道:筆有豐狐、蟓蛉、龍筋、虎僕及猩猩毛、狼毫。其中北狼毫頗為流行,又稱關遼狼毫。持筆細看,見有小小篆文名為“恕秋”。玉簪形制的硃砂墨,兩端為如意頭飾,正面紋蕉林叢中,樓臺側角,立一仙鶴,養鶴人仰首張望,高處懸老槐樹,枝葉欣欣。反面有“騎鶴行”三字及“陳嘉雍選煙”。

人生此日,落筆千鈞。

墨已磨好,筆蘸玄機。

李牧羊一臉虔誠相,卻好半天沒有下筆。說到底,白紙四事便是人生四事,如何最得意?如何最遺憾?如何最善?如何最惡?誰來訂立這個評判規則,以己心而判定,憑自我而取捨,就能獲得心境安穩祥和麼?答案不在筆下,而在心裡。

得意事?活了十幾年很少見,更別提最得意的了。李牧羊暗罵道:“什麼神戳戳的玩意兒?女帝陛下果然英明,該罵該罵!”

是鹿城那條路旁長滿銀杏樹的幽深小巷。

小巷總共住有九十一戶人家,多是在鹿城街頭擺攤賣吃食的商販,趙大伯的岐關臊子面、辣子油潑面,李二叔的潼城肉夾饃、洛水釀皮,張大娘的關城水餃,王胖子的鹿城揪片子、烤包子、辣子雞,田師傅的錦官麻辣兔頭、豆花泡饃,都是享譽一城的一等一吃食。鹿城崩塌後,他們隨十萬軍民翻越逐鹿山,一路南下,想來很快就能抵達重霄鎮,在此重新燃起灶火,拾起手藝,開始新的生活。

簷前舉醇醪,灶下烹只雞。

人生如何不得意?

李牧羊一身廚藝學自小巷商販人家,做工,幫閒,耳濡目染,再加上不親自做飯便需餓肚子,著實是在艱難小徑裡走出了別樣天地。要指望那萬事不管不顧的李晉棠,只怕早就成了餓死鬼。其中羊肉泡饃最得聽雨樓主人喜愛,憑此手藝,出入聽雨樓無礙,最終還真就成了大衍學宮首席長老申屠知元的關門弟子。

一念生則心路立成,心路成則玄機筆落。

開篇有六字為:餘家貧,幼孤弱。

文末十三字為:因事順心,名曰《昔我往矣得意事》。

墨入白紙,力透紙背,李牧羊寫字,大多無神氣,惟工整有力。將那枝名為“恕秋”的關遼狼毫,放入左下角隱約有“濯心”二字的秋蟾桐葉玉洗,墨暈散開,似有小小金色線條搖曳,纏繞狼毫間,縮頭縮腦,靈氣盎然。

李牧羊笑道:“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幼年至今,學成廚藝,燉煮天地食糧,餵飽轆轆飢腸,孝敬長輩先生,人生最得意事也。”

“樂安天命,是順應天地之變,然後乘風而起,不是隨波逐流。”

“昔我往矣,知來者之可追,是一腔少年求生意氣,不曾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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