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有股苦味,讓人精神麻痺。許多人焚燒昂貴的菸草,就為了品味糟糕的味道。真令人費解。照實說,大人們的每項舉動都使她感到迷惑。巫師本可以住在華麗庭院和巨大城堡裡,享受僕人的侍奉和凡人的恭維,但他們寧願把自己藏在岩石和泥土中,整天擺弄瓶瓶罐罐,還指使學徒幹這幹那,好在一般不是重活。

要是某人太笨或太遲鈍,巫師便讓他抄錄一本三寸厚的舊書。此項懲罰堪稱工程。蕾格拉說上面都是魔文,巫師學徒根本看不懂。沒人知道為什麼那麼做。反正就是要抄,一遍又一遍,一本又一本。打理書架時希塔裡安見過整整一牆的書,它們像樹上的葉子一樣彼此神似。

她不安地扭動身體。等待召喚是乏味的過程,可若不想寫抄到手指發麻,就必須耐心坐好。石塔頂端能看見下方蜂窩般的石窟,希塔裡安把腳踩在窗臺邊,想象自己大膽地坐在上面,兩條腿在外懸空。寒風會吹透她的襪子和毛皮束腿,但陽光能照在她的頭髮上,將它們像火把一樣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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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燒了它。她聽見自己說,我燒了它,它卻在世界另一端重新出現。一陣悸動盪過心頭。第二個職業,聽起來像是再點燃一次火種。它會更亮、更熱、燒得更旺?她還是總把靈魂之焰和壁爐裡的火苗聯絡在一起。希塔裡安有時候希望自己和那本『懺悔錄』一樣,走入火中就能重生。我能選擇出現地點嗎?回到拜恩,回到莉亞娜女士的閣樓?

“林戈特。”她的獨腿貓頭鷹開口,卻傳出了老巫師賈納科斯的聲音。希塔裡安趕緊站直,聆聽指引。“去杜爾杜派的矩梯。左手邊第一扇門,有人在那裡等你。”

“是克蘭基閣下嗎?”

“別提問!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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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屋抓了把肉乾給露絲,才匆匆跑過走廊。蕾格拉說神秘儀式往往耗時漫長,最多能耽誤三天時間,希塔裡安得給鳥兒儲備食物。先前她沒想起來,完全是因為在拜恩的儀式沒花多久。

“希塔裡安。”門後真的是奧茲·克蘭基,寂靜學派的“怪誕專家”。先前他總是來詢問希塔裡安有關懺悔錄的種種細節。由於心裡有鬼,希塔裡安不怎麼喜歡他,直到某天詢問的人變成教皇打扮的“紋身”吉祖克。

克蘭基的帽子上有一隻比頭還大的紫色氣球,它飄飄蕩蕩,系在帽子邊緣的絲線繃得筆直。他看起來彷彿會隨時起飛。除此之外,這位“怪誕專家”完全像個正常人。

“我來接受儀式,閣下。”希塔裡安說。

“你來給那瘋子當好戲看。”克蘭基的語氣十分憂鬱,“我建議你調頭回房間去,拿小棍搭帳篷玩。”她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上個接受雙重儀式的傢伙膨脹得像我頭上的氣球一樣,這項課題早被確認失敗了。”

“您在給她增加恐慌情緒,閣下。”某人指出,“這會製造影響結果的偏差因素。”

希塔裡安這才注意到房間角落站在個巫師。他面色蒼白,五官周圍遍佈皺紋,手裡拄著一把陰鬱的長柄傘。即便如此,他的肩膀仍舊溼了一半。這本不算奇怪。蜂蜜領一年到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下雨。可希塔裡安記得今天是晴天。

“讓一個神秘生物接受第二次轉職儀式,還有什麼比這更能影響結果?行了,林德。把偏差因素作為變數?我恐怕在真理之路上還是個新手。”

巫師林德一言不發。

克蘭基揮揮手,帽子上的氣球一陣搖動。“開始吧。到中間去,林戈特。”

“這兒?”

“往左一點。不,往右。是你的左邊,不是我的。好了,現在往左。”調整位置的過程讓希塔裡安提起心,稍微忐忑了些。但奇怪的是,這點忐忑相比她在拜恩王宮接受騎士冊封時的心情,那簡直是天差地別。“好,別動。”奧茲·克蘭基拍了拍那只氣球。“希塔裡安,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是嗎?”

“我想我很清楚,閣下。”她也沒咬到舌頭。“我會睡著,在夢裡看到十一條路。”

“是十一座山洞。”

“是的,閣下。我要選第六個。”

“誰告訴你的?”

“‘紋身’閣下這麼說。他希望我在第六個和第十一個山洞之間選擇,但十一個太遠。”

“你很明智。幻象和魔文有助於重構記憶,真理卻不容易探求……我記得你還在識字?認得數字嗎?”

希塔裡安臉紅了。“我認識大多數數字了,閣下。”

“不用慚愧。大多數凡人一生也只會說,不會寫。你認得露西亞神文已經很了不起了,等吉祖克失去興趣,神學派會歡迎你。”

寂靜學派由許多小型派系組成,其中首腦是“第二真理”所創立的真理派。這類巫師研究魔文、魔咒和藥理,以期破解神秘的規律。他們認為縮短巫術的咒語有助於接近秩序,因此日夜不休地研究靜默施法。這就是“寂靜”學派的來源。希塔裡安對此不感興趣,說實話,她覺得大聲念出魔法咒語非常有趣,歌劇裡不都是這麼演的嗎?不出聲觀眾聽什麼呢?

但蕾格拉說,莫尼安託羅斯人不愛聽歌劇。杜爾杜派創造出能夠捕捉動作的神秘物品,可惜在成果普及之前,守誓者聯盟發明了“錄影”,能將聲音和影象同步儲存放映。聯盟的鍊金造物短短時間內就搶佔了整個市場,杜爾杜派的巫師只好改變課題,琢磨冷門多年的穩固符文去了。不過在希塔裡安眼裡,這些巫師研究的課題壓根就沒有當下時興的東西。兩天前她見到一架用豬油發電的怪異機器,希塔裡安寧願要豬,也不想要那點微不足道的光亮。

“紋身”吉祖克的派系全是修士。蓋亞教會完全受他統領,連四分之一的苦修士都是見習的巫師學徒。要問希塔裡安最不喜歡的是哪一派,那非苦修士派不可。據說苦修士派還是寂靜學派的惡魔獵手,其中的每位巫師都至少燒死過兩個無名者。想到自己和姐姐背井離鄉的逃亡,希塔裡安簡直恨透他們了。

奧茲·克蘭基是杜爾杜派的巫師,他對神秘物品的研究冠絕整個神秘領域。希塔裡安最開始的擔心很沒道理,因為他除了『懺悔錄』本身,絲毫不關心其他細節。她懷疑就算自己暴露身份即將被燒死,“怪誕專家”也會在行刑前趕來囚牢,和她在稻草上打地鋪。

但就算那樣,希塔裡安心想,我也一個字都不會說。她本來是拜恩的移居居民,如今卻是無星之夜的騎士。不死者領主親手將長劍搭在她的肩頭。

“根據宗教福音記載,在諸神還行走在大地上的時代,神秘不屬於凡人。空氣中的魔力堪比毒素,人最多只能活四十年。”克蘭基邊說邊開啟他的手提箱,從裡面盛出閃亮的藍色粉末。“但這其實是一種比喻。人們在四十年前活得像人,在四十年後活得像石頭——步伐遲緩,思維混亂,口不能言。這是個謎團,到今天我們也不知道祖先為什麼會這樣。先民普遍認為,智慧是偉大的英雄哈洛恩多從諸神手中贏來的,但由於他在四十歲死去,才導致人們失去了恩賜。”

“哈洛恩多是從哪個神手中贏來了智慧呢,閣下?”希塔裡安問。

“我想多半是蓋亞,其他神明可不會這麼仁慈。”克蘭基回答,“你的問題很有深度,希塔裡安。我的學徒聽完了故事,居然只想知道哈洛恩多是怎麼死的。凡人很容易沒命,這還用問?就算是現在,凡人活到四十也算得上長壽。神秘生物就該尋找事物的源頭才對——如果我們弄清楚誰給了他智慧,就會知道怎樣贏取生命和健康,還有知識。渠道勝過結果,林戈特,你只管記住我的話。”

“我記住了,閣下。”

“但別說給吉祖克聽。否則他肯定會去告訴羅珊。”一抹微笑在他臉上浮現。“我們的神學家閣下會認為我篡改傳說,來和我理論。”

我看你倒很期待。“我媽媽說,任何故事流傳時都經過改動,只有神的言語永恆不變。”這其實是莉亞娜女士告訴她的,但希塔裡安當然不會蠢到說實話。“所以聖經是神的恩賜,而福音是人們給彼此的祝福。”

“多麼溫柔的睡前故事啊。可惜凡人不再供奉老舊的經卷了,蓋亞沒有聖經,露西亞也沒有。占星師宣稱他們的神把未來記錄在星空中,結果得到的恩賜都是災禍。”他搖搖頭,“到了今天,還保有聖經的恐怕只有聖瓦羅蘭的石碑了。”

“可是,聖經是什麼?”希塔裡安小心地問。

“通俗來說就是神遺物。沒錯,林戈特,『懺悔錄』就是一本聖經。吉祖克認定那是蓋亞留下的神秘物品,可惜幾乎沒人能使用它。或許因為它屬於其他的神祇罷。不管怎麼說,諸神早已不再注視這片大地了,希塔裡安,你很安全……只要遠離這個該死的轉職儀式。”

我要怎麼反抗“紋身”閣下?希塔裡安心想。只有在拜恩我才是安全的,你根本不懂。

克蘭基沒再多說。他拿著箱子接近希塔裡安,將粉末灑在她手心。女孩低下頭,看到它們形成一個通用語數字。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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