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靖寧陡然一驚。

這戶部尚書單弘光與陳月蘅家頗是熟識,皆是支援“工商皆本,海貿興邦”的“新派”,雖說餘家這一派的藩王較為保守,但和新派暫且沒鬧出甚麼政見上的不和。

甚至說……因為譚懷陳月蘅的關係,他和這位單尚書私交甚篤。

這是……這是出了甚麼事?

他還不到臨朝聽政的年紀,如今領的閒差也不過是在午門外當值,根本不知道今日大殿上發生了何事。

他下意識去看裘安仁的靴子。

裘安仁粉底皂靴一抬,從從容容佔了個內八字。

餘靖寧倒吸一口涼氣,這掌廷杖的錦衣衛哪個不知道,這廷杖的規矩,可是“外八字活,內八字死”啊!

餘靖寧握在神棍上的手都汗溼了,渾身上下的血全都衝上頭去,一時間手腳竟有些輕微的麻痺。

四周嗡嗡地嘈雜了起來,好些大人臉色都變了,互相遞起了眼色。

怎的今日是這小子當值?

還有些微聳肩膀,若是此時發一把瓜子給他們,恐怕就要和那街頭巷尾的無知婦人老頭兒一樣倒閒話了。

“打!”也不知那金龍寶座上是誰一聲喝令,餘靖寧腦子還沒轉個圈兒過來,就機械地一杖打了下去。

單弘光悶哼了一聲強忍著沒喊出來。

站在小皇帝賀霄身旁的裘安仁好整以暇地眯著眼睛,抬起手來將翼善冠底下的碎發掖了掖,露出滿意的微笑來,這才開口:“停。”

餘靖寧才揮了兩杖,卻冒了一頭冷汗出來,面色慘白地像個死人,眼睛卻亮得嚇人,轉過頭來動也不動盯著裘安仁看。

裘安仁暗暗“嘶”了一聲,可他早就過了那個心虛的年紀了,臉不紅氣不喘地開了口:“哎喲,咱家這眼神兒不太好,沒瞧出來今日當值的竟是平朔王家的世子爺,失敬失敬。”

他朝四周轉了轉頭,呵斥四周的小內侍道:“都沒長眼睛啊,不知道扶世子爺下去歇著,人家金尊玉貴的,嚇壞了賠得起嗎?”

珠簾後的太后清了清嗓子:“給我們寧哥兒賜個座兒,坐著看就成了。”

立即就有小內侍端了小杌子上來,安頓餘靖寧坐在了那金黃明燦的龍椅旁邊。

餘靖寧謝恩就座,瞧著新換來的錦衣衛重新拿起了神棍,除了面色蒼白了些,好似沒甚麼太大反應。

仔細看去,卻見他雙手緊扣,那赤紅曳撒膝上張揚著鱗爪的飛魚,登時皺成了一團亂七八糟的滾地泥鰍。

就算他不知道先前都發生了何事,也絕對能瞧出來裘安仁沒安好心,忽然喚他過來,恐怕是怕他打不死單弘光罷。還有甚麼叫看著就成了?是讓他看戲嗎?他如今這樣的處境,要怎麼和這群人一起看戲。

單弘光“哇”地一下,一大口殷紅的鮮血從口中噴到了地上,餘靖寧覺得卻是噴在他臉上的。

魑魅魍魎就在身側,他卻連張嘴痛罵都不能做。少年人大都是有些英雄情結,也當然想一聲大喝將黑黢黢的夜穿個亮堂,但越長大,就越知道,他不能那麼做。

他若是今日發了狠,當場殺了裘安仁,未必不能救下單弘光。只是……他不是怕死,可他身後的餘家該怎麼辦?他入京為質,尚且連自己都保不下,這不是給藺太后和東廠送把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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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楚千種,最讓人抓心撓肝的,卻是“無能為力”。

年方十五歲的餘靖寧第一回“臨朝聽政”,註定讓令他永生難忘。

昏死的單弘光死狗一般地被拖了出去,裘安仁甩著拂塵笑成了一朵妖異有毒的食人花,矇住自己眼睛的小皇帝身後珠簾脆響,透出大衡實際掌權人的一點點端倪。

這一切海市蜃樓一般在餘靖寧面前鋪陳開來,山呼海嘯地擰成個萬花筒,他一顆清高傲然的少年心,被這硃紅宮牆一口吞吃了進去,只吐出一副軀殼來。

那沒了心的軀殼,站在宮門之外,一個激靈回了魂。他已經老遠落在散朝的百官之後了。

譚懷站在他面前,費力地撐住了餘靖寧的肩膀。餘靖寧行伍之人,個子長得快,雖說還小譚懷兩歲,個頭卻已然要越過他去了。

譚懷低聲道:“餘賢弟,你扶我一把。”

餘靖寧應聲扶住了他,卻覺得譚懷的身子微微顫抖,好似在這溫潤如玉面孔下有甚麼滾燙的火炭要朝外滾。

餘靖寧當即覺出不對,立馬問道:“今日究竟怎麼了?”

譚懷狠狠握了他一把,回頭看到一角大紅蟒衣爾遠逝,那是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朝會常服。他壓低了聲音道:“上車說,你過了這條街再來找我。”

兩個少年郎圍著宮城兜了一大圈,餘靖寧終於坐上了譚家的車駕。

“你可知今日單大人給定的是甚麼罪?”譚懷說話向來慢條斯理如沐春風,鮮少有這般控制不住的急躁。

“二哥冷靜,咱們先別自己亂了陣腳。”餘靖寧扶住了他的胳膊,沉聲道,“我聽聞是殿前失儀。”

譚懷一把抓住餘靖寧的手,目眥欲裂:“你知道單大人為何殿前失儀嗎?裘安仁的義子田信指認了單大人……指認他是做最近那擄掠女孩兒那醃事兒的人!”

“怎會!”餘靖寧斬釘截鐵,就算餘家保守,他也知道“新派”可不是這麼個新法,單弘光斷然不會做這種事。

“你也知道他不會,全天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他不會,可……可裘安仁說他是,他就只能是啊。”譚懷氣得斯文掃地,連眼珠子都亂顫起來,“裘安仁這是在賊喊捉賊!先前北鎮撫司和大理寺都有去查這事兒,可……可卻全都不約而同停滯不前,你可知是為何?”

餘靖寧雖職在儀鸞司,卻早就和北鎮撫司有暗中往來,查案停滯這事自然也知曉個一二,立即眉頭緊鎖:“快說!”

譚懷朝上抽了好幾大口氣,一副近乎窒息的模樣:“是查到裘印公的頭上去了啊!還沒等有再一步的動作,裘安仁就先發制人把這罪名栽贓到了單大人頭上去,今日一頓板子打下來,人都要沒了,這是死無對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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