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侯知道青城一定會來,即便他沒有按照自己的請求,出兵討伐。雖然見面的方式與鎮海侯所想的有些差距,但總歸是能在臨死之前見上青城一面,如此,鎮海侯也就無憾了。

他給梁峰上了炷香,青城看在眼裡,這情景就好像半年多前,他與鎮海侯臨別之際時一樣。然而就像當時鎮海侯念得那首詩一樣,“物是人非事事休”,再見之時,想不到已經是這般境地。

但是,鎮海侯似乎很是滿足,他臉上沒有一絲悔恨的表情,反而在青城來到之後,略顯欣喜。看著他的動作,青城也不急著問他,而是走上前去,也給梁峰上了柱香。

“梁大哥,青城來看你了。”

聽著青城的話,鎮海侯輕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你們兄弟也有段日子沒見了,該好好敘敘舊。”

“我與梁大哥敘舊的機會多著,但侯爺的時間,卻不多了。”

給梁峰上完香,青城拜祭了一番,然後轉過身去,看向鎮海侯。看著他的動作,鎮海侯沉默不語,似乎也不著急和青城說些什麼。半晌,還是青城沉不住氣,開口問道:“侯爺如何知道,來的會是我?”

“今夜是最後的機會,你不可能不來。當然,今夜本侯這裡會很熱鬧,但本侯想著,最早到的,還該是你。”

鎮海侯話裡有話,似乎今夜造訪者,還不止青城一家。青城自然是聽懂了他的意思,但心中還猜不到會有誰來,當下眉頭微皺,正待發問之時,不想鎮海侯先一步開了口。

“青城,你該有話要問本侯吧。”

鎮海侯打斷了青城的思緒,明顯不想說出另有造訪者是誰,青城識趣,也不再追問。他自然是有話要問鎮海侯的,但當這問題到了嘴邊時,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了。

要問鎮海侯因何要反,人家都昭告天下了,是為你段家平反,還有什麼好問的呢?但要說別的,青城也沒有那麼在意,說到底,青城最想不通的也就只有兩點,一是因何要反,二是憑何能反。

見青城沉默不語,鎮海侯知道他在猶豫什麼,也不再等他發問,自顧自的說道:“海川一戰,青城你立下赫赫戰功,莫說本侯,就算是整個臨海城,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鎮海侯突然說起海川匪患一事,青城不明所以,連連擺手說道:“為國盡忠,為民護土,乃為將者之本分,侯爺不必......”

“但你可知,也就是那一戰,徹底穩定了我大齊東境海域的局勢,自此,海川不敢再有進犯,東境海上屬國人人自危,也不敢再有半點不臣之心。本侯執掌臨海多年,熟悉東境海域各屬國的習性,因此本侯敢斷言,至少十年內,東境再無戰事。”

鎮海侯的話青城聽到耳朵裡,不免有些諷刺。若說東境十年內再無戰事,那鎮海侯此番造反,又如何說?但他明白,鎮海侯說的該是海上屬國,而非內亂。對此,青城也有過估量,知道鎮海侯所言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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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青城冒昧問一句,這不該是好事嗎?”

“這當然是好事,還是天大的好事。”

鎮海侯不假思索的回了這麼一句,突然單膝跪地,雙手抱拳施重禮,對著青城一拜,並開口說道:“東境安寧,百姓安居,國之大幸,全賴君之義舉,本侯拜謝了。”

鎮海侯突然這般,青城頓感疑惑,但還是急忙扶住了鎮海侯的雙臂,說道:“侯爺這是作何?青城慚愧,實在受不起侯爺此等重禮,侯爺快起來吧。”

聽著青城的話,鎮海侯不為所動,堅持說道:“不,你為

東境百姓立下了大功,事後卻戰功旁落,青城,你受得起這一拜。”

鎮海侯堅持,青城勸不動了,只好作罷。而等施禮完畢,鎮海侯站起身來,雙手依舊抱著拳,卻又說道:“本侯曾因此心生怨氣,怪你做事太絕,一勞永逸,給本侯絕了後路,後經你點撥,才幡然悔悟,實在是悔不當初啊。青城,就像你當時和本侯說過的一樣,我們所為的,所圖的,只是這一方百姓,跟我們自己的榮辱無關,本侯受教了。”

鎮海侯這樣一說,青城似有所悟,逐漸猜出了一些事情。待他沉吟片刻後,試探性的問道:“難道,侯爺此番造反,是因為東境篤定,而有小人算計?”

青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鎮海侯心裡有數,只是苦笑了一聲,不作回答。半晌,青城眉頭緊皺,想起當日梁峰與自己所提之事,不禁開口說道:“侯爺,梁大哥曾與青城說起一事,是關於陛下‘恩賞’的。”

青城提及此事,鎮海侯眉頭一挑,略顯驚訝。而他細想過後,終有所悟。

“難道,梁峰他,就是為了那件事才通敵賣國,以匪養兵的?”

鎮海侯明白了一切,青城也不願再有所隱瞞,畢竟鎮海侯不是外人,加上到了這種時候,也該讓他知道這些事了。因此青城點了點頭,表示鎮海侯所料不差。

見自己的想法果然是真,鎮海侯不免嘆息一聲,似有些悔恨,不住地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咬著牙喃喃自語道:“好兄弟啊,你又是何苦呢?咱們哪裡鬥得過他,到頭來,不還是隨了人家心意嗎?是當哥哥的對不起你啊。”

鎮海侯話裡似有所指,青城聽著略顯詫異。而不等他發問,鎮海侯總算是和盤托出了。

“海川一戰後,東境篤定,海上再無戰事,可保大齊十年休養,這都是你的功勞啊青城。但是,皇帝也終於放心的出手,除去我這個青城軍舊將了。早在之前他就有心為臨海城易帥,不滿我為段帥鳴冤,為青城軍不平。可是,海川來犯,臨海遇危,左右也不是除去我的時機。或許皇帝還想著,我若是能戰死沙場,倒也省得他動手了。後來海川一戰,我大齊軍威遠揚,東境再無外敵膽敢來犯,此時我已經沒有了價值,皇帝也終於能放心,於年前來了旨意。”

聽到這裡,青城明白過來,原來舊事重提,“恩賞”又來了。

“難道,朝廷還想讓侯爺‘休沐’?”

青城涉世不深,心性純良,鎮海侯聽著他的話,不免苦笑了一聲,說道:“本侯也曾想過,東境再無戰事,倒也能放下心來。若朝廷還是不放心我傭兵在外,本侯也不願與皇帝作對,休沐就休沐吧。哎,只能說,是我們把他想的太好,這一次來的不是恩賞,而是問罪。”

“問罪?”

青城不解,鎮海侯自懷中取出一物,遞給他看。青城接過來一看,才發現此物竟是聖旨,這才開啟來細細看去,才知曉了一切。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海川匪患,百姓不寧。萬般有罪,罪在不謀。主帥武靖,治下無方。用兵無謀,出師無術。百姓受累,國威受損。城守鎮海侯,實非可託之人,現革去其臨海城主帥之位,罰俸一年,著吏部查辦海川一事,唐武靖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誤。朕全心託付,卿有負聖恩,委實痛心。”

果然是問罪的聖旨,字字誅心,尤其是最後一句“委實痛心”,意味著輝帝對鎮海侯失望至極,聖心不眷,鎮海侯的下場將可想而知。

看完這道聖旨,青城沉默下來,久久不能回神。而見他這般樣子,鎮海侯輕嘆了口氣,說道:“年前吏部的人就來了,說是海川一事,

必有內情,非得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後來他們認定是本侯通敵,這自然是皇帝的意思,所以,照理說年後本侯就會被押解進京,嚴審此案。哼,真要到了殿京,本侯就是不死,也再無機會為段帥鳴冤,哪裡會便宜了他。”

鎮海侯說到最後,語氣中充滿了怨恨,青城知道他是在怪輝帝,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當然,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半晌,青城也輕嘆了口氣,說道:“可是,侯爺你也不能造反啊,這樣一來,不正中了那些奸臣小人的下懷嗎?”

青城只道是奸臣冤害,鎮海侯卻苦笑連連。

“哪裡有什麼奸臣,就是他心中猜忌,陷害忠良,害怕我這個青城軍舊將,會為了段帥抱不平。段帥之事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他不想再聽到有不順心的聲音,所以,他一定要除去我。哼,可是本侯偏偏不會遂了他的心意,他越不想聽,本侯偏要提起,還要昭告天下,讓那些逐漸忘記段帥的人,重新回憶起那一樁冤案!本侯就是要以一死,提醒天下人,為國盡忠半生的段帥,還在蒙冤受難,還在背負著造反的恥辱!”

說到最後,鎮海侯略顯激動,青城知道,他即將面對死亡,終於有個人可以說說心裡話了,他心中壓抑許久的情緒,也終於是能爆發出來了。

“侯爺,就算陛下一時被小人矇蔽了聖心,你也不該造反啊。這樣一來,再無回旋餘地,侯爺白白搭上了一條命啊。不,不止侯爺,還有臨海城這三萬駐城軍,也都葬送了。”

提到此事,鎮海侯的確愧疚,他暗自低下了頭,惆悵的說道:“他們都是好樣的,他們在得知我要下獄之後,就殺了吏部的官員,還要設法送我出海,遠離大齊。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走,臨海城我已經報答過了,剩下的,唯有段帥的恩情我沒有回報。所以我問他們,可敢與我做一件大事,也算是報答了青城軍和段帥的再造之恩。他們沒有一個害怕的,沒有一個出賣我的,都是好樣的。”

說著說著,鎮海侯的語氣中逐漸有了一絲哭腔,青城知道,他是在為那三萬將士可惜。而青城正待說話,鎮海侯突然眼前一亮,看向青城,堅定地說道:“本侯橫豎都是個死,但本侯不怕死,本侯最擔心的,就是段家的冤情不能昭雪,甚至逐漸被人遺忘。所以青城你聽著,你不願出兵,本侯感念你的義氣,但你要記得,現在還不是與皇帝抗衡的時機,你想成為信庭侯,此事難上加難,但你的想法沒錯。當你有朝一日重兵在握,權勢滔天,皇帝也不得不重視你的時候,萬事可商量。但在那之前,你只能忍著,不能提起段家蒙冤之事,不能讓皇帝對你有所顧忌,有所提防。你追隨北疆王是好事,他會幫你,但你千萬要明白,北疆王也是韓家人,他盡忠,忠的也是韓家的大齊,所以真要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你不要指望他會幫你對付皇帝。”

鎮海侯說的嚴重,青城卻認為此事還未到那種地步。不過,經他這麼一說,青城總算是解開了一個疑惑。

“所以,侯爺此番造反,是想以命造戰功,為我加官進爵?”

青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鎮海侯大感欣慰,輕笑著說道:“海川一戰,你功在社稷,卻戰功旁落,這是對你的不公。本侯已然沒有活路,與其進京被人迫害,倒不如死的轟轟烈烈。造反,一是為了提醒天下人段家之事,二來嘛,本侯想著若你能為了避嫌出兵,那這份戰功也算是當長輩的我,給你的一份禮物了。若你日後果真能成事,本侯也算是報答了段帥的恩情。只可惜,你這孩子太重感情,不忍出手。但也正因此,段家才是段家。或許就像上泉兄弟對你的評價一樣,仁者無敵。”

一句仁者無敵重擊青城內心,若當真如此,那段飛巖和鎮海侯,難道是不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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