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情終歸是毫無意義的。時光永遠不會回到八年前，讓他挽救永恆的家人。
末末終歸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殺死豆子哥哥張蘭綱的是個物理老師。
殺死小米哥哥張蘭紀的是一個任務小隊。
下令折磨素素和繡繡的是某個位高權重的教團領袖，而實際的施暴者，是一些後來或普通或擔任要職的狂熱教徒。
那麼殺死母親的人呢？
她是自殺的。
逼迫她的是當時太空城中的每一個主要宗教派別的領袖。
這些宗派迅速合而為一，以教團的名義在太空城發號施令，佔據了整坐太空城。
那些當初的宗派領袖，作為教團的核心，深居簡出，末末根本接觸不到。
沒有成為教團核心的，也有那麼一位。得了病，自己祈禱了幾天，死了。連報仇的機會都不給他留。
教團像個大烏龜殼一樣，太空城中從上到下如同一體。
男女老幼，人人心中虔誠，口中無時不在唸誦至高存在；每個小時，還有各不相同的一套詞，就和對暗號似的。每天傍晚的常規集體活動，更是莊重而又癲狂。
這就令末末這個無信仰者分外焦躁了。
害死他家人的，分明不是某些個人。
太空城的整個世界都不對勁。
這裡猶如地獄，鬼魅橫行。他只能設法逃離。
“末末別走！”小麥把末末喊住了。“下樓之前把睡衣換了。”
“啊？我差點忘了。”末末回了房間，就去了屏風後面。
他的頭皮和臉，都被他自己用幹毛巾擦得發紅。這樣一來，眼睛發紅一點也不顯眼。
換好昨天的新衣服出來，已經是個精神小夥。臉上喜滋滋的。
“什麼事這麼開心？”爸爸問他。
“小邪說她要挖山藥。我去幫忙。”
“知道在哪嗎？”爸爸又問。
“她倆讓我下樓。”末末指著腕上的手環，“反正有這個。”
目送著末末跑過走廊下樓，爸爸回頭問小麥：“我是不是應該多給他買幾套衣服？”
“白天有兩套穿夠用了。不用多好的，這陣子能隨便穿就行。”
“……算了，我買不好。你來吧。”
“好。”小麥沒推辭。“末末跟我說，他有好幾年沒見過穿衣服的女人，自己也沒衣服穿。乍一出來重見天日都不習慣了。”
信息量有點大。
這些話，末末可沒對爸爸說過。
“所以，這說明什麼？”蘭澤小心翼翼地問兒子。
“嗯。我打算再給他買幾套舒服的睡衣。”小麥的回答平凡無奇，“逃出來之後，他天天穿著衣服睡覺，渾身上下不遮嚴實就睡不著。再給他來幾雙寬鬆的……薄襪子。最便宜的，能套住腳就行。”
蘭澤神經都繃緊了，結果……
“就這？”
“還不止。爸你說的對。他的心理創傷很嚴重。”小麥嚴肅地說。“那幾年天天在監控下生活。到了現在，夜裡睡覺，還要把自己從頭到腳縮在被子裡。”
小麥無奈了：“要不然昨晚上怎麼可能他肚子疼了，我才發現他喝光了一大瓶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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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澤無語了。
穿著衣服，縮在被子裡……小麥說的，和他理解的有點不一樣。
他還以為，造成嚴重傷害的是女人，哪知道是監控啊。
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那些人居心叵測。末末能不精神崩潰，已經很了不起了。
在嚴密監控下，也能逃得出來，小朋友本事不小。
“呃，給末末換床大被子吧。”蘭澤總算回到了爸爸的角色上，“矇頭睡覺不好。他在床上搭個帳篷也能通風透氣一點。”
“嗯，我也正想說呢。想給他換尺碼最大的那種大床被。”
父子倆說好了：哥哥給弟弟買衣服，爸爸解決大尺碼的被子。
這一會功夫看不見末末，倆人都不放心。於是跑出去找他。
小邪菜地的籬笆門已經開啟了。
老薑同志蹲在菜地外邊，抱著膀子旁觀。
末末的腦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和兩個妹妹都在菜地裡。
小邪指哪，他揮舞鋤頭就挖哪。
地裡那一攤有些枯萎的植物，蘭澤本來是不認識的。但它下面挖出了山藥塊莖，那就說明……它就是山藥。
香香戴著手套，從倒在地裡萎靡不振的植物上摘山藥豆。
小邪在回收爬藤用的支架。
現在貌似正是山藥的採收時節。
從末末刨山藥的架勢看，他還真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
在蘭澤的所有熊兒子中，末末本來是最熊的一個，甚至超過了小蘭紓。
蘭紓進了未成年人學校之後，幾乎不惹什麼事了。
而末末，他媽生前簡直為這孩子操碎了心。
犯了嚴重錯誤，就押他去掏塘泥，洗豬圈，通下水道。不太嚴重的錯誤，就人工給菜地翻土，手動給水培稻穀脫粒……反正機器始終需要維護，裝置永遠需要保養。熊兒子累趴下，就暫時沒心情搞事情了。
蘭澤嚴重懷疑。末末回到地球上，哪怕他不領手環，隨便流落到哪處荒野上，光靠種地就可以餵飽自己了。
“住手！”小邪大喊一聲。“不能生吃。”
末末剛才從地上摸了顆山藥豆，就打算往嘴送。
“不是吃的嗎？”末末訕笑：“我就想嘗一口。”
“小心寄生蟲！”香香提醒。
“好吧。……我忘了。”末末把山藥豆準確扔進了香香身前的小筐裡。他站直身體，四處望去。“這裡是地球了。”
蘭澤發現自己判斷失誤了。
末末如果流落荒野，照這麼生熟不分地亂吃東西，就算不中毒，也非得長一肚子寄生蟲不可。那還能不生病？
“嘻嘻。小哥。”香香詭異地笑起來，“我在實驗室養了蚯蚓，你想不想吃？”、
地球上的蚯蚓……種類繁多，分佈廣泛。大部分種類可以起到疏通土壤的作用。
但也可以用來堆肥。
“……算了。”末末認真思考了幾秒鐘，“蚯蚓口感不好。除非是糖水泡大的。”
“小哥，”小邪把收起來的支架扎在一起，“一會給你用山藥圓子煮糖水吃。以後就不要亂吃東西了。要乖哦。”
“我也要！”香香。
“你也要乖，不許亂吃東西！”
菜地外邊，爸爸叔叔和哥哥蹲成一排，無所事事地圍觀他們幹活。
有末末這個熟練勞力幫忙，小邪把所有的山藥塊莖全採收了出來。
然後她帶領小哥、妹妹回到隔壁的自家花園裡，把採收的塊莖和山藥豆清洗晾曬。
這些事情忙完了，才回到一樓廚房裡，搗山藥做圓子，煮糖水。
她怕末末等急了，先削了個大蘋果給末末。
“把這個吃掉，你肚子就好了。”
“真的？”末末覺得她在哄小孩。
“騙你幹嘛！蘋果有果膠。可以止瀉，還可以幫你恢復腸道菌群。”
“唔……”雖然不大相信，末末還是啃起了蘋果。
啃著啃著，又開始落淚。
香香乖乖地給自己削了個大蘋果，坐在一旁安靜地啃著，沒敢招惹她小哥。
“這又是怎麼了？”蘭澤來到末末面前。
他才不會說，他一直跟著小幾個，就是等著喝糖水。
“爸爸，”末末有些哽咽。“這是……我小時候……嘗過的味道。”
太空城上哪有蘋果樹呢？
遠航空艦上攜帶的食物，要求盡可能少地留下殘渣。完整的蘋果，也並不是合格的太空食品。他們更喜歡攜帶各種蔬果幹。如果為了營養和新鮮的口感，有好幾種芽菜可以在艦上培育。
末末有二十多年沒啃過蘋果了。
爸爸摸摸兒子的頭。一夜之間，末末的腦袋上起了一層細密的頭髮茬子，微不可見，摸起來卻有些剌手了。
“……現在回來了，可以天天吃蘋果了。”
“嗯！”末末終於鼓足勇氣，撲進爸爸的懷抱裡，還像當年那個小孩子。“我一直都想回來。再也不離開地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