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中。

裴秋陽醉醺醺地走在一片盛開的百日菊旁。

紫褐的顏色,在秋日火燒的餘暉下,被鋪上一層奪目熠熠的金邊。

溫暖又炙熱。

叫裴秋陽以為,又回到了前世裡,那場盛大的歌舞昇平的宴會上。

人人華裳錦服,處處燈紅酒綠。

奢靡盡歡,不知人間難苦。

就在那個時候,大和尚手持念珠,站在了大殿的正中心。

平靜又溫和地說:“天下苦,天潢貴胄更當先以為苦。該救萬民於水火,解蒼生於困頓。”

他一身深褐色袈裟,襤褸補丁卻金光漫溢。

寶相莊嚴肅穆,宛如佛堂裡高高在上憐憫眾生的佛祖。

慈眉善目的模樣,叫她滿心的自慚形穢。

他明明那樣善良,那樣好。

可站在她身邊那些自以為天下最尊貴的人,都做了些什麼啊?

頭頂三尺有神明啊。

他們卻當著漫天神佛的眼,羞他辱他,甚至命人責打於他!

她攔也攔不住,擋也擋不了。

眼睜睜看著他嘴角滲出了血,卻依舊朝自己慈目含笑……

往事悲苦,驟然襲上心頭。

裴秋陽差點就落下淚來。

一轉眼,竟發現不知何時走到了御花園的暖房外。

她歪了歪頭,忽而對青梨說道,“你帶他們在外頭候著,本宮進去歇一會兒。”

青梨為難,“殿下,暖房悶熱,不如奴婢伺候您回宮歇著吧?”

卻見裴秋陽掃了一眼過來,“本宮如今是使喚不動你們了?”

她立時往後退了一步,“奴婢不敢。”

裴秋陽哼笑一聲,拂開袖子,走進暖房內。

大片嬌豔而熱烈的顏色,頓時撲面而來!

初秋的天氣裡,本不該有這樣盛開的牡丹。

可這皇宮御花園的暖房裡,卻匯聚了全國最好的牡丹。

裴秋陽彎了彎唇,搖搖晃晃地走進去,摸了摸其中一朵被剪斷的花枝。

那是一朵首案紅,她最喜歡的品種。

卻被李才人那個蠢貨給擅自剪了。

宮中誰人不知,這暖房裡的牡丹花皆是她的心頭好,是父皇命人專門給她打理的。

那個李才人有什麼膽子敢剪她的花?

心疼地將那斷掉的花枝挪到一旁,又湊過去聞了聞旁邊的魏紫。

嘿嘿笑了起來。

摸著那綠綠油油的花葉,像說悄悄話一般地對著那紫嫣的花朵小聲笑:“重陽節那日,我就帶你去看大和尚好不好?他說本宮,嗝,說我,戴著你最好看,人比花嬌,嘻嘻嘻……”

聲音愈來愈小。

千嬌百媚的小公主,又打了個酒嗝,昏昏欲睡地歪倒在花架旁。

帶翻了旁邊的一個空花盆,‘哐啷’一聲。

叫她夢裡,見到了那個有著這世間最美好的笑容的大和尚。

‘哐啷。’

“我,我不是故意的!”九公主殿下的聲音響起。

彼時已是雲頂寺得道高僧的大和尚的禪房裡,不知是誰為了巴結他,送來了一盆極品的魏紫。

她瞧著好看,笑著湊過去聞花香,不想,繁複的裙袖,卻將花盆給帶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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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漂亮的花,頓時跌在了一片碎瓦粉泥裡。

她抿著嘴,還一副不肯認錯的模樣,“它,它自己掉下來的!”

說完,心虛地偷瞄大和尚。

卻發現,那個總是對她笑的大和尚卻只是漠然唸佛,絲毫不曾理睬她。

原本的不自在頓時變成了不痛快,氣惱惱地瞪他,“怎麼了!不就是一盆花麼!有什麼稀罕!本宮賠你十盆!”

話沒說完,自己就先紅了眼睛,也不知道在委屈什麼。

扭身想跑時,大和尚卻走了過來。

將那跌落花頭的魏紫撿了起來。

然後,插在了她滿是珠寶的髮髻間。

她愕然抬頭。

就見大和尚垂眸,朝她微微一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公主戴花,卻比花轎,更好看。”

饒是在夢裡,裴秋陽的心,也不可遏制地如雷鳴般撞動著胸腔。

大和尚啊!她的大和尚。

他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啊!

一花一世界,一笑一塵緣。

他的笑,終是成就了她的塵緣驟起。

靠在花架邊的裴秋陽歪著頭,眼角,溼潤的淚水,一點點漫起。

一隻修長如白玉的手,從旁邊伸過來,碰了碰她的眼角。

那剛剛聚起的淚珠,便落在那人的指尖,像白壁玉石上凝聚的一顆朝露,盈盈動人。

昏睡中的小公主皺了下眉,轉過臉朝向另外一邊,露出這邊額頭上,被護甲劃出來的一道長長的痕跡。

梨白的肌膚,映襯的這痕跡有些猙獰。

那只手又伸過來,約莫是想觸碰一下傷口,卻最終只是在上頭停留些許,又收了回去。

花房外,遠遠地響起宮人們小聲的議論。

“公主殿下是不是又去瞧那棵被李才人剪掉的花了啊?”

“約莫是的。那可是殿下為了讓皇上高興,親自打理了大半年的花呢!好容易開花了,居然叫李才人剪了!公主殿下定是心疼的。”

“真是氣死人了!她就不怕咱們公主狠狠地責罰她?”

“你是公主殿下跟前伺候的,難道不知殿下是什麼樣的人?”

“外頭都說殿下心性跋扈,蠻橫不講理,可公主殿下何曾真正罰過人了?!你瞧,哪怕就是李才人這麼廢了殿下多日的心血,可殿下也不過就罰她在日頭底下站了站。說到底,還是咱們公主殿下最心善了。”

“這麼說來,其實咱們殿下跟六公主其實往日裡還是不錯的,今日為何……”聲音又低了幾分,“為何為了那種捕風捉影的事,就跟六公主那般撕打……”

“噓!這樣的事,少議論!”

花房中。

小公主的身旁,那隻手再次伸過來。

手裡拿著一枚小小的素青瓷瓶,指尖一點點綠色的膏藥。

在快觸碰上小公主額頭時頓了下,隨即,動作輕柔地,將那藥膏,塗抹在那傷口之上。

片刻後,手指又往上,撩開那梳理齊整的烏髮,露出裡頭那被髮簪劃破的地方,隱約的血痂,似乎在暗示著那被小公主刻意忽略的傷口到底有多疼。

撩著髮髻的手指停在那裡,一雙深如夜海目,一直無聲地看著那傷處。

揚起的袖角中,有一絲清幽的檀香,夾在馥郁的花香裡,悄然飄起。

裴秋陽又夢到了大和尚,夢見他端坐在嚴穆的佛像前,周身,是嫋嫋燃起的佛香。

突然,大批的官兵衝進來。

文敬之捧著一卷明黃的聖旨,滿目陰冷地朝他說——

“!!”

歪在花架旁的小公主驟然睜開眼。

夕陽的餘暉顯出金紅的光暈,濃烈又安靜地灑在花房的窗外。

夢中的驚懼尤未消退。

她捂了捂胸口,不快地皺眉。

才要站起來,按在地上的手卻碰到一個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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