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東一西,相隔萬裡,現實世界裡又有時差這種東西,尼克等人在拿不準還原度的情況下,自然不會費心費力去做對錶對時間這種事情。

那麼,怎麼保證儘可能地同時毀掉分處兩地的兩棵樹呢?

很簡單呀,尼克當時嘲笑了一遍愁眉苦臉的大家,吐出一個解決方案。

咱們線下聯絡不就好了?

雖然,當年那個眨一眨眼就能在兩個世界間切換的方便操作沒有了,但是後加上去的過渡效果也不過是一兩秒的事情,克拉夫特那邊完工後下線,通知原本就寄居在網路裡的雙胞胎,雙胞胎再上線報信,這一下一上,間隔最多不過五六秒而已。

這的確是最為可靠、也最能保證同步率的方案。

迪昂在雙胞胎剛剛有動靜傳來的時候就調整了毒霧的濃度,即傷害效果。他、尼克和薩拉三人的等級相差不多,對同一種毒素的抵抗性也應該基本上是一致的。

掌控力極佳的迪昂迅速讓他們三人的生命數值掉落到了一個危險的程度。

有多危險?

一個致命傷就可以了結的那種危險。

雙胞胎話音剛起,約克、約翰和祁有楓三人各自蓄力,雙胞胎話音落下,三人已經完成了擊殺。

約克的巨錘砸中了迪昂的頭顱,約翰的漆黑細劍刺穿了薩拉的心臟,祁有楓的雙刀也劈開了尼克的整個前胸。

三團白光消散的瞬間,高及天穹的巨樹樹幹中發出一聲吱嘎脆響,被樹根圍住的三眼泉池霎時蒸發乾涸,遍佈四處的根系眨眼間枯萎成了一地的褐色碎屑。

被高大樹冠撐起的天空像是碎掉了一般發出無聲的悲鳴,無數的枝葉紛紛落下,還不等觸及地面就化成了一道道幽綠的光芒。

半枯半榮的生死樹從中劈開,枯萎的那半邊樹幹不斷向內吞噬,最終變成了一團黑沉沉的渾濁汙氣,繁茂的那半邊樹幹則是碎裂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絲雨,落到地上,變成了無邊無盡的如茵綠草。

寂靜到彷彿從遙遙亙古維持至今的變化中,一聲墜地的輕響尤為刺耳。

微微有些怔然的亞歷山大循聲看去,只看到了草叢裡躺著的兩截斷開的木枝,微風吹過,草葉亂舞,須臾後風聲停歇,木枝已經消失不見,空餘一簇碧葉搖擺的雜草。

他知道,那是迪昂的法杖,「尤克特拉希爾」的最終退場。

約克三人轉過身,看向不遠處站在原地半張著嘴的西米爾,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笑聲漸漸大了起來,也漸漸飄向了湛藍的天空,遏止行雲,驚散豔陽。

天空露出了底色,無數條閃著微光的細細的經緯線被佈置在淺灰色的背景布上,太陽是一個二維的圓形,流雲是一串變化的數字,晴空是一排寫在角落裡的比例引數。

最後的黑暗降臨之時,祁有楓看著西米爾,抱拳一揖:

“拜託了。”

......

之所以要儘量保證所有的一切行動都在今日午後的這一段時間內完成,還要儘量保證東西方的兩棵生死樹同時被毀去,就是擔心遊戲世界裡的這番動靜會驚動外界的人。

是歲從遊戲倉裡坐起,又兀自發了會兒呆,總覺得這麼翻天覆地的一番折騰有些太順利了,順利得不可思議。

遊戲裡的NPC也是一種不可控力,所以要挑精靈族長和前教皇暫時將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的時機,所以要把阿蓋特院長調開。

假定,阿蓋特有可能掌握某些高速移動的神奇手段,聖堂學院這邊的牽制很有可能並不會消磨掉阿蓋特太多時間。

所以,留給既要毀掉教皇廳、又要找東西種樹後再毀掉生死樹的西米爾和聖誕小丑傭兵團等人的行動時間量堪稱苛刻,更不要說,還要保證隔山跨海另一邊的秦嶺的行動同步率。

每一個環節都有很多可以出現意外情況的節點,任何一個意外都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一般來說,一個完備的計劃之中,意外情況和失敗都是小機率事件,是歲卻知道,在他們今日這個潦草的方案裡,成功的結果才是那個小機率。

但偏偏,就這麼順順當當地進行了下來。

是歲回想著他被遊戲系統踢下線之前所看到的那些變化,時間靜止的那一瞬,阿蓋特的手臂變成了一條詭異的幽藍巨蟒,煞氣凜凜的毒牙已經映在了他的視網膜上,哪怕是迴歸現實後的此刻,依然令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命懸一線的心悸。

他去洗了把臉,特意調整了水溫,冰涼的水激起一陣生理性的顫抖,他才注意到爬上窗角的半輪朝陽。

不久前,尼克懶懶散散地攤開手,說,不如將所有一切交給命運。

如今看來,這便是命運悄然的提醒吧。

......

被關在狹小囚室裡的年年再次迎來了探視者。

無法感知時間,但年年知道距離上一次與阿爾伯特的不歡而散應該沒有過去太久,因為他不會讓自己留在這裡太久。

年年想,應該是有人幫忙拖延了時間,這也說明,其他人開始行動了。

那麼——

“有事?”

年年咧開有些凍僵的嘴唇,伸出舌尖舔了舔覆蓋其上的薄冰。

“有事。”

阿爾伯特敷衍似地答完,定定地看著年年,許久後,微微閉上眼,用手掌支著額頭,用手指按壓著兩側的太陽穴。

“西米爾想要救你,態度很堅決的那種。”

年年眨了眨眼睛:“呀,你吃醋了?”

阿爾伯特白了她一眼:“我不想跟你開玩笑。”

“嘿嘿,”年年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兩片薄冰咔嚓咔嚓地碎開,“那你要阻止他嗎?”

阿爾伯特低著頭,不做回答。

年年也收起了嬉笑,平靜地注視著他緊閉著的劇烈活動的眼皮,開始默默計數。

那些正在行動的人,應該不會忽略掉外界的觀察和干擾,留給外界的、可能出現的應對時間必然不會太多,阿爾伯特這次探視的時間也就不會很長。

說起來,這麼爭分奪秒的局面之前,阿爾伯特既然有心情花時間來探視她,怎麼沒想著出手阻止西米爾?難道說......

數到二十的時候,阿爾伯特整個人十分明顯地晃了晃,難以置信地猛然轉頭看向側下方的什麼地方,又忽得轉回瞪著年年,睜大的眼眶裡是縮到極致的瞳孔。

“怎麼可能?西米爾怎麼會想要去攻擊那個??”

年年沒有理睬他這不知緣由的質問,繼續數下去。

一、二、三、四、五——

整個世界出現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變化,就像是被什麼人按下了暫停鍵一般,困住自己的寒冰和囚室的牆壁飛速地還原成資料,阿爾伯特只來得及氣急敗壞地向她伸手抓來,抖動的嘴唇無聲地透露著他的怨怒。

探視者的視窗被強制關閉,一直以來被卡住的對外路徑被徹底阻塞,但是,年年發現自己依然保有對這個資料世界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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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將遊戲世界與現實世界徹底切除開來了嗎?

西米爾做的?怎麼做到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幫自己?

年年頂著一腦袋問號,飄在原地開始思考——天地四方正在以一個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進行著資料還原,年年實在察覺不到重力的存在。

海量的信息流過思維的礁石,她“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崩解。

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那唯一一個沒有被波濤掀翻的“人”。

任由推動世界崩解的力量掃過自身,年年念頭一轉,就抓住了那個四處穿梭似是尋找著什麼的另一個意識。

兩個意識靜靜地面向對方,年年想了想,重新構建出自己的身體,隨意罩上一件白色的長袍,在沒有方位也沒有物質的這個空間裡,擺出一個向後倚坐的姿勢。

順手被年年捏出形狀的西米爾坐在了她對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被捏出三隻眼睛兩張嘴。

“不滿意的話你可以自己修改。”年年拄著下巴,說道。

“我可沒有預留給自己太多必要手段之外的許可權。”西米爾笑笑,答道。

年年稍稍有些錯愕:“那你還敢玩這麼大?”

不用語言交流,她已經知道西米爾和尼克等人做了些什麼,也知道西米爾放棄了什麼。

阿爾伯特......等他冷靜下來,估計是恨不起來她年年了。

西米爾如此做法,等於是在否定他們兩人此前的心血,可是,年年與西米爾這兩位當事人有志一同地糟蹋起了這辛苦得來的成果,只要阿爾伯特還留有最基本的理智,就一定會先反思。當然,換句話說,在這個資料世界再次開放之前,阿爾伯特除了思考,也沒別的什麼手段可用了。

“接下來呢?”

她剛才那句並不是需要得到回答的疑問,所以便直接進入了下一個話題。

西米爾微垂著頭,沉吟不語,那張初見時倨傲的面孔此時竟然顯得有些茫然。

“你不會打算就這麼跟我一起,兩個人一直待在這裡吧?”年年無奈地推進話題。

西米爾下意識想點頭,反應過來以後悄悄地抬頭看了她一眼,正對上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神,收斂了心思,嘆道:

“你想一直封閉住這個世界?”

“不想。當然啦,如果能換個人陪我的話,我倒是不介意把這裡佈置成理想中的住所,在這裡待上個十天半個月。”

年年掃過兩人身周的大片空白,目光落處,青青草地瀰漫開來,參天大樹拔地而起,一盞盞燈籠似的樹屋掛在樹梢,瀑布從繁星點點的天邊落下,輕紗一樣的紫色極光在樹梢飄動。

整個遊戲世界正在進行根本上的資料還原,除此以外的指令和規則都已經不存在,被困在這裡的年年已然成為擁有最高許可權的管理員,她的一個念頭,便可以將她所身處的整個環境重塑上數次。

西米爾抬頭看了看那個唯一的亮著燈光的樹屋,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這個故事裡,他出現的很早,也太晚。

像是察覺到了西米爾的頹然,鵝毛大雪飄飄灑灑地落下,片刻後就在兩人腿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大雪壓在樹枝和樹屋上,彷彿隨時都要把它們扯落向大地。

西米爾回過神,看著陷入沉思的年年,猜測她此時的心境。

“你後悔過嗎?”西米爾問道

——因為他後悔過,在很早的時候,在偶爾失神的懷念中,在不時的質疑和猶豫中。

“從未。”年年不假思索地回應

——這正是她一路走來的選擇所構成的瞬間,當外界的時間和世界變化都落入靜止和空白,她必須承認內心的方向自始至終是筆直的、一往無前的,這樣才能深刻地意識到“活著”這個令人心曠神怡雀躍不已的過程。

“我不如你。”西米爾苦笑。

年年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其實,你已經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鮮活了。”

西米爾原本是人,結果想跑來這裡做神,而最終,他還是更適合也更應該當個人。

“這就好,總算是有點收穫。”西米爾欣慰地笑了笑,向後躺倒,雙手墊在腦後,一副把所有事都交給年年處置的態度。

年年微仰著頭,看著漫天大雪之中那間散發著溫暖燈光的小樹屋,又看到了樹屋裡走來走去的那些熟悉的人影,良久,幽幽長嘆一聲。

西米爾歪過頭看她,用眼神詢問。

“我真的反思過了。”年年像是在回答他,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但是,要改正也真的好難啊。”

“改正什麼?”西米爾忍不住出聲問道。

“這個......怎麼說呢,”年年有點不好意思,總覺得說得太直白很尷尬,“就是以後要更愛自己一點?”

“愛自己?”

西米爾雖然在人情世故上有些遲鈍,但也不是傻子,都被提醒到這個程度了,加上此前年年的一系列行事和結果,簡單分析一下,便弄懂了她的意思。

西米爾突然想到了一個非常精妙的主意。

他枕在腦後的手握成了拳,仔細斟酌了一會兒語言,才裝似漫不經心地開口:

“這不難吧?你的求生欲這麼強,怎麼可能不愛自己?”

交換過記憶,基本上算是坦誠相見過了,年年並不奇怪他會對自己有這樣的評價。

“這好像是兩碼事,”年年也說不太清楚,“我喜歡能夠讓自己活下來並一直活下去的這個世界,但是......我其實也覺得自己這輩子的經歷很有趣,遇到的各種人也都很好。”

“但是卻不太清楚自己本身有哪裡值得?”西米爾稍稍放鬆了一下精神。年年既然自己也有這個心態,他也就沒有太多顧忌了。

“啊......差不多是這麼個意思吧。”年年撓撓頭,又撐起了下巴。

西米爾別過頭,不再看她,語氣卻認真:

“那麼......讓你自己成為這個世界,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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