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仲春,久雨不晴。清風吹落繁花,撒下一地嫣紅。

一輛牛車碾過街面上的花泥,駛入平康坊的坊門,最後緩緩停在明玉宮的大門前。

身披蓑衣的車伕抬手掀開車簾,兩個男子相繼從車中下來,前者年約三旬出頭,面若重棗,頜下留有寸許短鬚,雙肩高聳,身穿朱袍,腳蹬鹿靴,正是如今已官居四品吏部侍郎的馬周馬賓王。

而後者乃是一位二十六七歲的青年,相貌清俊,身材挺拔,雖是素巾白袍的庶民打扮,卻被他生生穿出了飄逸之感。

二人剛撐開雨傘站定,門口便有一個頭戴竹笠、手捉橫刀的勁裝少女走向牛車,對馬周拱手道:“真真見過馬侍郎。”

這位“真真”姑娘是趙文彥的胞妹,時任天輔親事殿內府隊正,馬周與趙文彥關係不錯,忙笑著說明來意:“馬某給貴主找來了合適人選,勞煩真真稟報一聲。”

“請稍等片刻。”趙真真瞥了白袍青年一眼,隨即點點頭,轉身走進了大門。

此時已近巳初,春雨漸漸小了,坊道上的行人亦漸漸多了,白袍青年左手執傘,右手摩挲著一支竹管樂器,靜靜地立於雨中,雙目微闔,彷彿正在聆聽那滴滴答答的雨聲。

“快看,好俊的郎君呀!”

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聲充滿媚氣的讚歎,馬周雙眉微挑,循聲看去,原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就見她們聚在街邊,衝著白袍青年指指點點,嘴上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白袍青年隱約聽到了“面首”二字,一張俊臉不覺紅到了脖子根,馬周雖未聽清別人的小聲議論,卻也猜到她們說的是什麼,不由狠狠地朝那些女子瞪了一眼,語氣輕蔑地罵道:“一群亂嚼舌頭的賤婢!”

眾女乍聞之下,不禁戛然住口,又見馬周一副高官模樣,登時作鳥獸散。

馬周回過頭來,語重心長地對白袍青年說道:“文甫若想作一番大事,就莫要在意那些妓子的話。”

白袍青年點頭道:“文甫記住了,多謝侍郎教誨。”

又過了一會兒,趙真真去而復返,馬週二人在她的引領下,進入了明玉宮中的一片竹林。

此刻林中琴聲悠揚,笛音婉轉,動聽至極。

走過一條青石小徑,來到一座竹亭,聽得樂聲停歇,趙真真便自行退下。

“二位進來吧。”

女子的聲音盈盈悅耳,白袍青年聽了卻心如擂鼓,跟著馬周應了一聲,便低頭邁入竹亭之內。

亭中坐了三個女冠,端坐正中且手拿一支竹笛者,正是護國公主李曜。

在她左邊,坐著一位雙十麗人,身前擺放著一張瑤琴,乃故太子建成的長女永寧郡主。

而在右邊,則是李曜的大弟子魚玄微,魚玄微臂搭拂塵,手裡抱著一個銅盒,看上去沉甸甸的,亦不知裝著什麼物件。

馬周瞧見白袍青年一直不敢看亭中女子,不由呵呵笑道:“我朋友生性靦腆,還望貴主海涵、海涵。”

李曜道:“吾等皆為修道之人,不講那些俗規,還請這位郎君抬起頭來。”

白袍青年緩緩抬頭,在馬周的一番介紹過後,朝三位女冠一一見禮:“鄙人清平呂才,表字‘文甫’,見過護國明昭公主、永寧郡主、魚煉師。”

李曜聽到對方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陣驚喜。

因為這呂才乃是唐朝著名的無神論者、唯物主義思想家、音樂家,同時還是一位精通算學、邏輯學、物理學、醫學、植物學的科學家,其涉獵之廣泛,可謂華夏古代罕有。

可她還未開口,卻聽見旁邊的魚玄微忽然驚呼道:“呀……怎麼會是你?!”

“哦?”

李曜故作訝然道:“玄微,你們認識?”

魚玄微臉頰微微一紅,解釋道:“這位呂郎君是聚仙居的常客,弟子每次去西市……總能見到他。”

呂才的臉上也浮起一抹可疑的紅暈,忙補充道:“鄙人的確也經常看到魚煉師,只是從未有過招呼。”

李曜隱隱感覺二人之間有過交集,不過她並沒有深究下去,請馬周和呂才入座後,她看向呂才,說道:“我聽馬公說,呂郎君少時好學,滿腹才華皆非名士相授,而是自學所得,卻不知郎君可有參加過科考?”

李曜的聲音非常柔和,但她畢竟久居上位,面對陌生人,不覺間語氣裡就帶了幾分威嚴,呂才聽了,當即下意識地如實答道:“鄙人參加過三次科考,然皆未中舉,年初得遇馬侍郎,卻已錯過了春闈。”

馬周暗歎呂才不懂自薦之道,連忙介面:“實不相瞞,文甫三考不中,絕非才學不濟,乃名氣不足之故。”

他說著,忽然嘆息一聲:“貴主,眼下科舉不公啊!”

李曜輕輕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唐初的科舉制度存在著諸多弊端,也明白這是打破世家門閥壟斷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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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利器卻是一柄雙刃劍,自誕生之時起,便被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如果稍有不慎,便會傷及自身利益,甚至步隋煬帝的後塵。

當年,隋煬帝準允前朝士子“投牒自舉”,嚴重觸犯了世家門閥的根本利益,最終落得國破家亡的悲慘結局,所以李淵建立唐朝後,雖然繼承了前隋的科舉制度,卻也汲取了隋煬帝的血訓,對世家門閥做出了極大的讓步——士子們必須由公卿大臣或地方首官們推薦方可獲取參考資格,至於如何考較士子,考官們則秉承漢代以來的察舉思想,以才名兼備或者乾脆以名取人為錄取原則。

李曜也曾嘗試推行“糊名法”來提升科舉考試的公平性,所謂“糊名法”為原史裡武則天所發明,又名“封彌”,即在試卷上填寫姓名的地方蓋紙糊封起來,考官不得私自拆封。

結果,她只在國師府的內部會議上提了一下,就遭到了包括她的心腹岑文本在內的大多數僚屬的一致反對,他們承認“封彌”不失為考試而生的公平之法,也確實能夠解決科舉諸多徇私舞弊的現象,但如此一來,定然會影響到滿朝公卿人脈勢力的發展,進而得罪天下豪門望族,用岑文本的話來說:“乃煬帝取死之道也。”

後來,李曜仔細地想了想,覺得他們說的也對。

武則天創造糊名法只是用於選拔官吏,而後來的宋朝在科舉中實施此法時,也屢遭范仲淹、蘇頌等名臣反對,由此可見這種涉及廣大既得利益者之事,顯然不能一蹴而就,饒是她手握實權,亦只能“徐徐圖之”了。

李曜熟識歷史,自然對呂才的才能知根知底,卻不動聲色地問道:“呂郎君可知何為格物?”

呂才只道是護國公主要考量他的才學,心中一動,立即答道:“《禮記·大學》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鄙人以為,所謂‘格物’乃推究世間萬事、天地萬物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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