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淹慘叫一聲,仰面倒下。

一柄短刀插在杜淹的胸前,直沒刀柄,汩汩鮮血迅速染溼衣襟,形成了一圈觸目驚心的紅暈。

杜淹躺在地上,努力抬起脖子,看向黑繩纏繞的刀柄,試圖伸手去碰觸,但是只稍微動了一下,就覺痛徹心腑,並有一股血水從喉間湧了上來。

緊接著,一隻柔細而有力的手忽然抓住了杜淹的衣肩,將他整個人拎到了牆邊。

李曜用手扶住杜淹的肩頭,讓對方背靠牆壁而坐,杜淹嚥下一口腥甜的鮮血,隨即抬頭看向李曜,怒聲道:“為何不立刻殺死我?”

李曜看著杜淹那充滿憤怒、驚懼、困惑之意的眼睛,緩緩說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只是想聽你多說幾句真話罷了。”

杜淹面露絕望之色,隨即身形一萎,自嘲地笑道:“看來我剛才是自作聰明,自作自受了……”

李曜不容杜淹上身前俯,迅速抬起一腳,輕輕踩在他的肩頭,將其後背牢牢地定在牆上,這才說道:“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若不想做個糊塗鬼,你最好趁著自己沒有嚥氣,儘快將當年的真實情形都講出來,如此我還能發發善心,為你解答一兩個問題。”

李曜對人體內的結構瞭若指掌,並且對自己出手的技巧也有著絕對的自信,知道如何讓人瞬間斃命,也懂得如何使人慢慢死去。

而剛才她這一刀就刺得極為精妙,刀鋒直接貫穿了杜淹的肺葉,並準確地割破了肺動脈,造成肺內大出血,至於她讓杜淹坐直身子,便是為了避免血水堵住氣管,導致傷者窒息性死亡。

只不過,隨著血液的不斷流失,以及越來越嚴重的血氣胸,杜淹的生命也僅剩下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了。

李曜那一句“糊塗鬼”,無疑戳中了杜淹的心思,只見他強忍著胸口的痛楚,艱澀地道:“我若說了,你可要一言為定。”

李曜輕輕頷首道:“你放心,我還沒有無聊到隨口騙一個快死的人。”

杜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當年李世民平定鄭國,掌洛陽生殺予奪之權,因我為王世充親信,被他裁定為死犯,所幸後來我那侄子杜如晦向李世民求情,方才得免一死。”

說道此處,杜淹臉上現出一絲愧色:“而在此之前,杜如晦與我並不合睦……我曾向王世充進言,害死其兄,並令其弟杜楚客身陷牢籠,可杜如晦卻聽了杜楚客的勸誡,大度地對我施以援手,兩相比較之下,就顯得我像極了奸佞小人,所以李世民非常瞧不起我,只是鑑於河洛地方缺乏官吏,才勉為其難地推任我為汝州的文學博士。”

李曜知道杜淹說的這些事情與史書的記載大致吻合,也似乎明白杜淹為何耗費所剩不多的寶貴生命來傾訴他這一不光彩的事蹟,忍不住介面道:“但是,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所以,你無法安心做這俸祿微薄的閒官。”

杜淹苦澀地笑了笑:“不愧是李三娘李兆月,人如其名,心如明月,端的是一語道破人生百態……我自負滿腹經綸,也曾位列朝堂公卿,豈會甘心臨老做一地方八品小吏,於是我找故交封德彝幫忙,他對房玄齡那儒生略施小計,便使我被李世民收為僚屬,只可惜那時李世民還不太懂得‘用人之長,當不記其短’的道理……我在天策府蹉跎一年,始終難以參議天策府的機密要事,後來某天我在府中偶見長孫無忌和陰弘智二人私議,偷聽到他們意欲謀害於你,亦覺此計可行,一時心動之下,就加入了他們,只覺倘若事成,姑且不論李世民會對你的死作何感想,其妻兄長孫無忌必然會對我另眼相看,如此我未來的仕途前景還是大為可期。”

李曜悠悠嘆了一聲,問道:“於是,你一計未成,又向長孫無忌獻出一味毒藥,並建議他在我府中安插人手,尋機向我的藥膳裡投毒?”

杜淹此時倒也坦然:“沒錯,正是杜某。”

李曜心道“好一個膽大包天、手段歹毒的官迷”,但她轉念一想,又不禁釋然了。

一個上位者的手底下總有許多心思玲瓏之人去觀其言行、察其心思,然後想方設法地為其分憂解難,甚至不遺餘力地為實現其野心而推波助瀾,為了換取個人的前程與利益,天下間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們幹不出來的。

而這種人,無論古今都多如過江之鯽,實在不值得她生氣。

思及此,李曜暗自咬了咬唇,說出了憋在她心中已久的一個關鍵問題:“那我問你,李世民知不知道你們這些所作所為?”

杜淹早已看出李三娘心性極其內斂,並非容易動怒之人,是以神色亦越發從容起來:“那年你家二郎還是太年輕了,遠沒有後來那般心機深沉、做事狠絕,當時他連屢屢與之作對的李元吉都沒動過殺念,何況是有著教養愛護之恩的姊姊?我們認為……只要你死了,李世民就少了最大的一個心結,只是他最恨有人揹著他做事,一旦讓他知曉……搞不好不會感激我們為其剪除障礙,反而為其所忌,所以……我、長孫無忌、陰弘智、王君廓四人指心發誓永守此秘不洩,否則萬箭穿心而亡……話說回來,我現在這種死法……其實還不算太難看……當然,你也別指望找到投毒者,此人早被長孫無忌處理了。”

疑惑消解,李曜只覺壓在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該你提問了。”

此時,杜淹面色蒼白如紙,呼吸亦有些困難了,就見他凝視著李曜,艱難地道:“為何……到得今時今日……你才對我下手?”

當初,杜淹得知了王君廓身死的訊息,心中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

作為當年行刺平陽公主的謀劃者之一,杜淹不難能猜到王君廓謀反的緣由。

若非這李三娘主動找上門去,那位高居國公之位,原本在一方土地上作威作福的王君廓,怎可能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賭上自己的一切,去鋌而走險呢?

在杜淹看來,李三娘若向他尋仇,簡直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而且以對方的權勢和能耐,殺死他這樣的小人物,不比踩死一隻螻蟻簡單多少。

可這幾個月來,李三娘卻遲遲沒有動手,杜淹非但沒有死,還在仕途上一路高歌猛進。

杜淹熟讀史書,又在宦海沉浮多年,只稍稍一琢磨,便明白這是把持朝政的李三娘有意而為之的結果。

當權者為了打擊和分化瓦解政敵的實力,通常都會大力扶持改投自己的人,歷史上類似的事情可謂不勝枚舉,但杜淹回朝任職之後,從未去過顯德殿,也沒有拜訪過任何一位護國公主的僚屬和親附者,無論別人怎麼看,他的一言一行都沒有表現出任何改換門庭的意思。

只可惜,相比他的表現,人們往往更相信結果,此前上門問罪的張亮之所以放過杜淹一命,是因為他的官兒還不夠大,只能初步引起李世民的猜疑,而現在他拜為宰相,則已經足以刺激到李世民最敏感的神經了。

對杜淹來說,誰坐江山,已經無所謂了,再多的榮華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所以,他主動找李三娘密談,其實就是鑑於自身朝不保夕的危險處境,想要謀求一條生路。

可他沒有料到,李三娘居然正等著這一時刻來要他的命。

燈火映照著李曜無悲無喜的面孔,她看著目光開始渙散,卻依然努力睜眼凝視自己的杜淹,淡淡地道:“這是因為,只有讓你成為宰相之後,我殺你才會取得最佳的效果。”

杜淹身子猛地顫了顫,臉上登時現出恍然大悟之色,隨即哈哈大笑道:“女子執掌天下,手段若不比任何人更殘忍,如何能建立赫赫之威?也罷,我杜淹雖未能親眼目睹曠古未有的奇景,但好歹就此實現了畢生的最高目標,況且我一人性命,能引得無數人來陪葬,也算不枉此生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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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聲戛然而止,月光從殿頂的破洞透射下來,正籠罩在杜淹身上,就見他已沒了呼吸,慘白的臉上卻仍保持著剛才狂笑的表情。

李曜望了一眼牆上的《薩那太子本生圖》,對杜淹屍體喃喃低語道:“你說的很對,我再也不會做任何毫無意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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